柳林村中,湖广镇中军部内,庞岳最后审查了一遍作战计划,趁着这点难得的闲暇时光,坐在烛光下又看起了那封怎么都看不够的家信。
信是刘冰儿亲自写的,几天前刚刚送到,信中告诉了庞岳一个大大的喜讯,他做父亲了。虽然刘冰儿在信中透露出了些许愧疚的意思,说没能给夫君生个儿子,但庞岳仍然高兴得不能自已。作为穿越人士,他可没有那种重男轻女的庸俗观念,刚得知这个消息时真恨不得立刻就飞回到辰州。但身处非常时期,也只能通过妻子在信中的描述去想象一下女儿的可爱模样。
看着看着,庞岳脸上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反复看了好几遍之后,才意犹未尽地把信纸收好,照原样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心中那股期待越发的强烈。若是能打赢明日这一仗,自己的归家之期大概也就不远了吧。
江西的战事进行到现在,天下大势早已风云突变。受到外界多重因素的影响,不管是湖广镇还是清军,都没有了继续耗下去的时间和耐心,最后的一场决战终于近在眼前。
若是这一战湖广镇获胜,则不仅整个江西会重归大明,并且内忧外患的虏廷在丧失了这样一支精锐的重兵集团后,恐怕短期内也再无力重整旗鼓南下,大明将迎来一段宝贵的休养生息时期。而如果清军获胜,那么隆武朝廷在丧失了最重要的一支可战之兵之后,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无论是那一方获胜,明日的决战过后,之前的战火、纷争都将彻底结束。胜者自不必说,败者也将就此长眠,再无忧愁可恼,与之相关的一切都将落下帷幕。
努力地将心中各种潮涌澎湃的情绪平复下去之后,庞岳长舒了一口气。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张云礼走进了中军部。
晚上的时候,中军部都是由总兵官、总参谋官和总督导官轮流值班的,这会儿张云礼是来换庞岳的班。
“你先去歇着吧,大帅,有什么事我再去叫你。”张云礼道,“明日可是关键一战,你是全军主帅,可得养足了精神才行。”
“不急,时间还早。正好你来了,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先去下面的营里走走。”庞岳一直都有夜里巡营的习惯,今晚也不例外。
“那我和你一同前去?”
“不用了,中军部总得有人值守。老史这些日子也累得够呛,总不能还让他来顶着。”庞岳披上御寒的大氅,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一件事,停住脚步转过身道:“子彬,明天我们要是赢了,等班师之后,有件事你是不是也得好好考虑一下了?”
“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难道你还真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吗?”
张云礼怔了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庞岳同样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便转身出了门。
门外,卫远已领着一队亲兵在等着,中军部的巡营灯号也打了起来。
“大帅,先去哪个营?”
“陷阵营吧。”
“遵命。”
一行人打着巡营灯号,离开中军部向陷阵营的营地走去。在路上,庞岳看见北方远处的旷野中不时有一些耀眼的光柱拖着尾焰腾空而起,在夜空中划出绚丽的光弧,最终落到北边更远处的那一片灿烂的灯火中,引来一阵阵隐约的骚动和铜锣声。
庞岳会心地一笑。烈火营的这种火箭当初是他亲自指导工匠们打造的,模仿自后世的康格纳夫火箭,射程可达数里,虽然没多少准头,在夜间却能起到很好的袭扰作用。清军在不出动主力的情况下是很难奈何得了那些在野地里神出鬼没的烈火营火箭兵的,一个晚上只要隔那么一会儿挨上几发,就别想休息好了。而清军一旦出动大量兵马出营来驱赶,这些负责驱赶的兵马便同样得不得休息,也正好中了湖广镇的下怀。
走了一段路,还没到陷阵营营门口时,路边的野地里传来喝问口令的声音。庞岳答了口令,那边便再度悄无声息。不久之后,一行人到了陷阵营门口。侧门打开,一名值夜的军官例行公事地查验了庞岳等人的腰牌,行了个军礼并放行。
庞岳夜间巡营一般都不会主动召见该营主官,也严禁该营主官脱离岗位来迎接陪同。他习惯于随机地巡查,这样才能更容易发现问题。今晚也一样,崔守成和陷阵营的主要将领都没有过来。
走进营中,可见一排排帐篷按建制整齐地排列着,给人一种森严有序的感觉。纵横交错的道路上不时地走过巡哨的督导官和督导兵,看见中军部的巡营灯号后行了礼便继续走过,并不停留。
庞岳随机地巡查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发现纰漏。陷阵营的临战状态让他很是满意。这些精锐的将士由他一手招募、训练而成,是他实现抱负、大展宏图的有力臂助,此刻也让他感到尤为地安心和自豪。
“大帅,要不要去营帐里看看?”卫远问道。
“算了,马上要到就寝的时间,就不要打扰士卒们休息了。大战在即,也免得给他们太大压力。我们再去那边看看就回去了。”庞岳说道。主帅去士兵中间嘘寒问暖当然没什么不对,但也得分时候。
卫远应了一声,继续在前面带路。
……
就在庞岳走过的路旁,陷阵营第一千总队第一司的一顶帐篷里,一个什的士兵坐在各自的铺上,做着就寝前也是明日战前的最后准备。有的在擦拭盔甲,有的在擦拭兵器。而什长陈瞎子早就把个人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这会儿正坐在铺上检查全什士卒交上来的遗书。和平时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作风不同,此刻的陈瞎子坐得端端正正,态度近乎虔诚,手上那一沓纸张在他眼里似乎比千金还要贵重。
湖广镇的士卒当中不识字的依然占多数,遗书大都是找人代写的,篇幅也都不长,有的只是寥寥几句话。陈瞎子也识不了多少字,只能分清全什人的名字,知道哪封是谁的。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这些薄薄的纸片对每一个士卒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检查得格外仔细,生怕漏掉了谁的。
反复清点了两遍,确认没有遗漏之后,陈瞎子终于放下了心,把所有的遗书放进一个写有本什番号的大信封里,等局里的督导官来收取。
“好了,明天就是咱们和鞑子的生死之战。咱老陈识不了多少字,也讲不出督导官能讲的那么多大道理,眼下就趁着还没吹就寝号,和弟兄们随便聊几句吧。”褪去了虔诚外衣的陈瞎子半躺在铺上,“之前听督导官说,只要咱们能打赢明天这一仗,不仅江西能全面光复,而且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鞑子恐怕都没有余力再继续南下,也就是说咱们终于可以喘口气歇上一歇了。到那时候,弟兄们要是还活着的话,都想干点什么呢?”
“我肯定要先回家去看看。”伍长江一斗率先接过了话头,“我家在九江府,到时候整个江西都光复了,我也能回家了。回家的时候,我把我这几年攒下的饷银和奖金都给我爹娘带回去,让他二老也高兴高兴。”
陈瞎子听了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当初谭泰挥军入赣,九江府首当其冲,不知多少村镇惨遭屠戮……但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戳破江一斗的这点念想,那样未免太过残忍,而是笑着回应道:“那可就有得瞧了!你这铁公鸡这两年攒下的银子可不少,全给你爹娘捎回去,二老给你说十门亲都够了!”
帐篷里顿时爆发出一片笑声。
“陈头说得对!一斗哥长得这么精神,又是伍长,还攒下了那么多银子,娶媳妇肯定不用愁。”士卒沈三河笑道,“我却没一斗哥那么节俭,没攒下多少银子。但我也不担心,到时候我只要说我在湖广镇当兵,再穿着这身军衣在父老乡亲们面前亮亮相,还能找不到媳妇不成?”
“去吧,就你这败家的德性,挣一个花俩,谁眼睛瞎了才会把女儿嫁给你。可别给湖广镇丢人了!”陈瞎子笑骂道。
沈三河向来没心没肺,听到这话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周围的士卒也是哄笑不断。
有了这个开端,帐篷里的气氛逐渐地活跃了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原本有些紧张的也变得不那么紧张了。
而在这活跃的氛围中,只有丁烈虎显得格格不入,他甚至连笑都没笑一下,只顾着低头擦拭盔甲和兵器。
陈瞎子见了,有心想开导他几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暗自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就寝号响起。营地中的各个帐篷都陆续掐灭了蜡烛,停止了一切无关的交谈。
丁烈虎躺在铺上,眼神穿过深邃的黑暗,似乎又回到了两年前的丁家村:一家人围在桌边吃饭,父亲一边吃一边训斥他干活偷懒,母亲和哥哥赶紧把父亲的话头岔开,转移到给他说亲的事情上来,嫂子怀里白白胖胖的小侄子则看着他咯咯直笑……
“明天,一定给你们报仇……”身处黑暗之中的丁烈虎终于不用再披上那层坚硬的外壳,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
钢锋营第一千总队直属分遣队的一个帐篷里,士卒们都已经睡下了,鼾声此起彼伏。
身为什长的严展盘腿坐在自己的铺上,面朝着东北方向,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爹,二叔,明天就是我们跟鞑子的生死之战了。我睡不着,先跟你们说会儿话。当年你们离家出征时,我还不到一岁,虽然不清楚你们的模样,但我知道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咱们川兵也都是好样的。你们血战浑河,虽败犹荣,打出了汉人的血性,在我有生的这二十多年里,我一直以你们为荣。明日一战,比起当年的浑河之战恐怕也不惶多让。如果你们在天有灵,一定保佑我多杀几个鞑子。也请你们在天上好好看着,我,还有湖广镇的所有兄弟们是怎么给你们报仇的……”
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之后,严展端起身边那碗代酒的清水一饮而尽。
第一百一十三章 揭幕
次日凌晨,距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南北对峙的两片营地中都开始生火造饭。一队队打前阵的兵马从各自的营地中开出,前往既定的目的地。
湖广镇中军部位置灯号挥动,一通鼓响后,嘹亮的起床号响彻整个营地。原本沉寂的大营如同被煮沸的水一样,喧哗声渐起,军官和什长伍长们的口令声此起彼伏。沉睡的大军从梦中醒来,决战的一天正式来临了。
。。。。。。
开饭之前,陈瞎子又亲自把全什人身上的装备都抽查了一遍。从盔甲到兵器,都是随机地抽查,每查完一人便在他的肩膀上拍一掌。从队头走到队尾,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这让陈瞎子很满意。不久,火头军把饭菜送来,陈瞎子大手一挥:“开饭!”
全什的士兵围成一个圈席地而坐,开始大吃起来。冒着热气的白米饭,香喷喷的肉块。。。。。。刺激着所有人的食欲,哪怕在这决战前的时刻都没有受到多大影响。包括丁烈虎在内,每个人都在抓紧时间吃饭。以往的战场经验也告诉了他们,只有吃饱才有力气杀敌。在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再随便说话。陈瞎子看了看埋头吃饭也跟打仗一样的丁烈虎,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营地中整支大军默默地吃完早饭,开始按建制列队、集合。由什而旗,由旗而局。。。。。。集合完毕后,各局督导官做了最后的一段简短的战前动员。紧接着,海潮般的口号声在营地中此起彼伏,惊天动地。
。。。。。。
中军部内,庞岳在卫远的帮助下穿戴盔甲。虽然昨天晚上很晚才睡着,但他的精神头依旧很足,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披挂整齐后,他看着自己在铜镜中的模样,这几年来的一桩桩往事在脑海里犹如走马灯般地快速闪过,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仿佛近在眼前,一段段豪情壮志的誓言宛如仍在耳畔,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心潮澎湃。
“大帅,中军部以及各营都已经准备完毕,是否出营?请大帅示下!”张云礼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黄帅,您就在天上好好看着吧!庞岳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道:“出营。”
。。。。。。
此起彼伏的鼓号声中,数万大军如同一道道奔腾向前的铁流,从营地里滚滚而出。旌旗招展,枪戈如林,大地也在微微颤抖。
各建制单位按照各自的主官认旗和营伍标旗结成密集的行军队形,出营后将直接前往预设的阵地。提前出发的先遣部队已经在野地中事先标好各营的行军路线,并插好了用以区分标旗。浩浩荡荡的大军向前开进,有条不紊。
提前出发的先遣部队中有第一骑兵营的一部分,这些骑兵负责掩护后续的大军主力,防止清军游骑袭扰行进中的大军。当大军主力全部出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两三里之外,途中果然遇到了一些清军游骑。但这些清骑的任务似乎只在于监视,人数也远比湖广镇的骑兵要少,所以并不主动上来挑衅,远远地观望了一会儿便纷纷打马而回了。
钢锋营的行军队列里,邓四牛紧跟着整个队列的步伐节奏向前行进,己方大军的厚实队形和身边战友们脸上昂扬的斗志让他感到格外的踏实,也在一点点地激发着他内心深处的豪情壮志。宁为百夫长,不为一书生,战场虽然凶险叵测,但战场上那种特有的气氛足以令每一个真正的男儿都为之痴狂。这是督导官常说的话,而邓四牛每上一次战场又会对这话产生一层更深的领悟。
行军途中,前方远处逐渐地传来伴随着战马嘶吼的喊杀声,显然是担任前锋的骑兵遭遇了对面同样担任前锋的清军骑兵,双方已经开始了小规模交战。
与此同时,右前方传来一阵阵尖利的呼啸。邓四牛循声看去,只见东北方向的六房山顶上,一道道耀眼的光柱拖着绚烂的尾焰腾空而起。他知道这种叫做火箭的火器,往往都是用在正式接战前对敌军进行袭扰。
战场越来越近,邓四牛感觉自己的心跳在逐渐地加速,呼吸也越来越沉重。
在各级军官们的组织下,激昂雄壮的歌声开始飘荡在行军队列的上空:
“前进吧,华夏的男儿,
光荣的时刻已来临!
胡虏夷狄在侵犯着我们,
神州大地在痛苦呻吟,
神州大地在痛苦呻吟!
你可看见那凶狠的虏兵,
到处在残杀人民,
他们从你的怀抱里,
夺去你妻儿的生命!
男儿!武装起来!
男儿!决一死战!
前进!前进!
万众一心!
把鞑虏消灭净!”
。。。。。。
天亮的时候,正红旗蒙古梅勒章京恩格图骑马伫立在柳林村西北方向的虎头山对面,看着前方山脚下白烟弥漫、爆响不断的虎头村,皱着眉头面沉如水。
虽然两军主力还没有正式对决,但前期铺垫性的战斗已经拉开了帷幕。
双方选为决战地点的这一带,正好位于江西北部南起南昌、北至德安,西起建昌、东至鄱阳湖西岸的这一块地势较为平缓的区域之中。平缓的地势便于大军展开,但作战总要寻求个地利,谁掌握了地利便相当于掌握了战场主动权。于是,周围可作为战场支撑点的一系列关键要地便成了双方正式接战前争夺的焦点。
从湖广镇中军部先前驻扎的柳林村往北是六房山,从六房山向东,则依次是南山村、徐岗村、虎头山和周家垄。这一系列关键点在双方的作战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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