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要饭化子呆了一呆,道:“敢问仙姑上下!”
美道姑道:“不敢,我,上一字了,下一字尘。”
中年要饭化子道:“原来是了尘仙姑,仙姑是来自……”望着美道姑,住口不言。
美道姑淡淡笑道:“如今我来自何处无关紧要,请转告郝舵主,当年我住在紫禁城中。”
要饭化子一震,脸色微变,尚未答话。
突然,一个苍劲话声透庙而出:“是哪位故人要见郝元甲?”
随着话声,庙门内大步行出一名须发俱霜的老年要饭化子,老化子威态慑人,尤其一双眼中血丝满布,红光闪烁,令人称奇,正是丐帮北京分舵舵主,火跟狻猊郝元甲。
郝元甲一出庙门,入目美道姑面貌,不禁呆了一呆,那倒非因道姑美艳无双,而是他觉得这美道姑至为面善。
中年要饭化子转身躬下身形:“禀舵主,就是这位仙姑。”
美道姑趁势行前两步,微一稽首,道:“贫道了尘,见过郝舵主!”
郝元甲连忙还了一礼,火眼圆睁,诧声说道:“恕郝元甲眼拙,仙姑是……”
美道姑淡笑说道:“郝舵主何其健忘?不过十年未见,装束略改,郝舵主怎就忘了当年紫禁城中的故人?”
郝元甲呆了一呆,蓦地火眼中暴闪奇光,惊声说道:“莫非德郡主……”
美道姑笑着说道:“郝舵主毕竟想起来了,郡主之称,那是当年,如今我只是三清门中的出家人,了尘。”
郝元甲大惊失色,满脸激动,飞步奔下门阶:“我说仙姑怎么那么面善,原来是德郡主驾到,郝元甲有失远迎,当面请罪!”说着,恭谨拱起双手。
美道姑也连忙稽首说道:“好说,是德怡来得鲁莽,郝舵主海涵!”
郝元甲激动地道:“郡主这话岂不要折煞郝元甲,一别十年,郡主何时抛却荣华富贵,皈依三清,郝元甲几乎不认得了。”
美道姑淡淡笑道:“物是人非,十年中变化太大,我在十年前便已看破一切,皈依三清,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说起来也令人羞惭,只有清净无为,恬淡寡欲才是永恒。”
入耳这番话,郝元甲猛悟这位当年的郡主,是为何看破红尘,毅然出家的,事关一个“情”字,自是不便说破。美道姑话落,他立即改了话题,摇头叹道:“十年岁月悠悠,物是人非,变化太大,别的不说,单郝元甲这头须发,就找不出一根黑的了,倒是郡主容颜不改,神采依旧,可喜,可贺!”
美道姑笑道:“郝舵主说笑了,无情岁月何曾饶过任何一人?当年蔻女,今已两鬓斑,德怡也老多了,还是郝舵主老而益壮,神精矍烁,威风不减往昔!”
郝元甲赧然笑道:“那是郡主夸奖,当年可食斗米,如今却连半碗饭也吃它不下,郝元甲是不得不服老了!”
顿了顿,又道:“十年不见,今日郡主突然降临,是……”
美道姑道:“此处风大,寒冷令人难耐,郝舵主不让我进去坐坐?”
郝元甲老脸一红,道:“丐帮分舵化子窝,郡主尊贵之躯,郝元甲怎敢……”
美道姑笑说道:“郝舵主那是在骂我,德怡当年如何,何况十年后的今天,德怡三清门中出家人,更惯了。”
不错,这位美郡主,当年曾随神力威侯伉俪,统率四川提督岳钟琪麾下兵将,远征边陲,平白衣大食勾结布达拉喇嘛企图入侵之乱,饱经风霜,长途跋涉,冒险犯难,出生入死,什么苦头没吃过?什么地方没住过?
她本来不同于一般皇族亲贵,也由来愧煞须眉。
郝元甲不再犹豫,忙自躬身说道:“是郝元甲之过,郡主请!”侧身让路,举手肃客。
美道姑淡淡一笑,稽首告罪,飘然行进。
丐帮分舵化子窝,破庙内陈设之简陋,那是不必说,不过却打扫得点尘不染,洁净异常。
坐定,郝元甲再动回来意。
美道姑说道:“贵分舵耳目众多,向来消息灵通,我想在郝舵主面前,打听一个人,不知能蒙见告否?”
郝元甲毅然说道:“郡主这是什么话,对郡主,郝元甲是知无不言!”
“那么,我先谢谢了!”美道姑欠了欠身,道:“听说北京城近日来了个功力颇高的奇特人物,神秘书生?”
郝元甲呆了一呆,道:“原来郡主问的是他……”
面上陡现怒容,点头接道:“不错,郝元甲已接获弟子禀报,北京城中确来了这么一位奇特人物,神秘书生,而且是今早到的。”
入目郝元甲脸上那轻微的怒容,美道姑不由地呆了一呆,暗感诧异,但她一时未问原委。
容得郝元甲说完,她又问道:“郝舵主可知此人姓名,来路?”
郝元甲淡淡说道:“郡主恐怕不知道,此人便是近年方始崛起江南武林的一个新人物,人称碧血丹心雪衣玉龙,名叫朱汉民!”
“碧血丹心雪衣玉龙!”美道姑点点头,笑道:“好名号,只是听来颇为陌生。”
口中这么说,心中却不禁大为失望,此人不是意料中人,不是那十年前她冒死送出帝都的人。
那个人,不姓朱,该姓夏!
可是为什么这姓朱的书生所说的话竟跟自己十八年前,那姓夏的书生对自己所说的话一般无二?莫非这是巧合,莫非书生都大胆?
郝元甲道:“郡主多年未在江湖上走动,自是不会知道。”
美道姑暂时忍下那莫解的疑团,点头笑道:“郝舵主说得是,十年漫长,岁月如流,物事非外,武林中如今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了!”
郝元甲道:“当年的知名人物,如今是退隐的退隐,过世的过世,眼见武林之中,差不多全是一辈新人,这便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郡主可还记得大漠驼叟无影神鞭独孤大侠么,曾几何时,他也剃度出家,皈依佛门了。”
显然地,这甚出美道姑意料,她摇头感慨不已。
沉默了片刻,郝元甲突然打破寂静,道:“郡主打听此人,敢莫是为了他在永定门内大街上,大胆妄为,当众渎冒了郡主那位侄姑娘?”
美道姑笑道:“这件事郝舵主也知道了?”
郝元甲道:“这件事几乎已经传遍北京城,郝元甲怎能不知道?”
美道姑泰然一笑道:“看来,满室亲贵自找没趣,丢人是丢大了。”
郝元甲道:“郡主恐怕还不知道,九门提督府如今正在到处拿人呢!”
这句话却听得美道姑脸上霍然变了色,当即挑眉说道:“这必然是那两个丫头干的好事,自己的理曲,偏要仗官倚势欺人,这还像什么话!”
郝元甲呆了一呆,道:“怎么,郡主不是……”
美道姑怒态一敛,淡笑道:“别人不知道我,难道郝舵主还不知道我么?”
郝元甲老脸一红,嗫嚅难作—辞。
美道姑淡淡一笑道:“我之所以打听他,只是很欣赏他的胆识。”
郝元甲面有不齿色,道:“只怕他是当时不知道是郡主的侄姑娘!”
“不!”美道姑摇头说道:“倘若他不知道,那就不足为奇了,正因他知道,而且自称汉族世胄,前朝遗民,连皇上都不放在眼内地大大教训了我那侄女儿一顿。”
郝元甲一怔,脱口说道:“这就不对了。”
美道姑投过诧异一瞥,道:“怎么不对?”
郝元甲猛悟失言,但他不愧一块老姜,忙道:“事后郝元甲那不争气的徒弟,告诉他时,他却吃惊失措,瞠目不知所以,这么看来……”
美道姑眉锋一皱,截口说道:“可是我那侄女儿说他知道,她不敢欺我的。”
郝元甲眉锋也皱了皱,心中也百思莫解,道:“这郝元甲就莫名其妙了,莫非……”住口不言。
美道姑却笑问道:“郝舵主,莫非什么?”
郝元甲心头一震,“哦”了一声,道:“郝元甲怀疑,我那不争气的徒弟,是不是被他戏弄了!”
美道姑淡淡一笑道:“郝舵主,如今我要问了,为什么令高足要在事后才告诉他,为什么郝舵主又怀疑他相戏,此中必有原因吧?”
郝元甲心神震动,嗫嚅未语。
美道姑淡淡笑道:“倘若郝舵主有什么难言之隐,德怡不敢相强。”
郝元甲脸一红,暗一咬牙,毅然说道:“郡主恕我,郝元甲没有什么难言之隐,只因为那朱汉民有意高攀亲贵,作为进身之阶,所以,所以……”
美道姑笑道:“怪不得郝舵主一提起他,便面有怒容!”
郝元甲老脸通红,白眉一挑,方待发话。
美道姑已然又道:“郝舵主,德怡也要直说一句,姑不论事情前后是否相符,也不谈郝舵主的感受如何,彼此多年故交,郝舵主知我,似乎不该对我有所隐讳,我始终跟傅侯的看法一样,彼此立场不相同,人人都不该昧于民族大义,但是那跟彼此的私交并无冲突,郝舵主又何必顾忌!”
郝元甲满面羞愧,苦笑说道:“郡主,是郝元甲的不是,郝元甲知道,唯傅侯跟郡主是宦海两位奇英,跟一般人不同着由来赢得天下武林之饮敬,实在说,郝元甲等也从来没把二位当作当朝亲贵看待,否则当年彼此不会有所结交。”
美道姑眨动了一下美目,笑道:“这不就得了么?”话锋微顿,接问:“郝舵主是从何知道那姓朱的书生有意高攀亲贵,作为进身之阶的?”
郝元甲这回不再犹豫道:“他找敝分舵帮忙,帮忙他进入紫禁城找位当朝亲贵攀攀交情,当郝元甲那不争气的徒弟问他此举是否为了谋求进身之阶,图得荣华富贵时,他毅然点头承认。”
美道姑笑说道:“恕我再直说一句,这是郝舵主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若真有此意,焉会告诉人人忠义的贵帮?”
郝元甲一怔哑口,苦笑不语。
美道姑笑了笑,又道:“郝舵主如今明白了么?”
郝元甲沉吟半晌,才道:“郡主原谅,郝元甲一时未敢下断……”
显然,他是一时尚不敢轻信。
美道姑笑了笑,也未再多说。
破庙中的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片刻之后,郝元甲有心改变话题,干笑了一声,道:“郝元甲多年未见夏大侠侠驾了,不但是郝元甲,便天下武林也莫不思念,不知夏大侠近年来……”
美道姑淡淡一笑道:“德怡也有整整十年没见过他了,其实,我该说不只十年,而是有十六七年没见着他了。”
郝元甲呆了一呆,道:“怎么,郡主十年前只身冒险,送小侯爷出京,不是……”
美道姑截口说道:“实不相瞒,当年我把忆卿送给他的时候,并没有能见着他,他像是早知我会去似的,预先留了封信给我,叫我只须把忆卿放在他那住处,自会有人把忆卿接走。”
郝元甲又复呆了一呆,道:“这么说来,郡主也确有十几年未见着夏大侠了。”
美道姑点了点头,含笑不语。
郝元甲摇头一叹道:“人生际遇不定,宦海风云更属难测,当年傅侯赤胆忠心,直言固执,朝野同钦,允为当朝柱石,盖世虎将,哪一个朝廷大员不是望风回避,便是本朝皇上也让他三分,谁知,曾几何时,傅侯伉俪竟落个满门抄斩,冤称不白的悲惨下场,朝中有识之士莫不痛惜,天下武林亦莫不同情愤慨,若非夏大侠传下珠符令阻拦,只怕天下英雄势必闯进大内,劫牢救人了!”
美道姑面上掠过一丝黯然神色,淡淡说道:“这种事古今历朝厉代屡见不鲜,也许傅侯他夫妇俩命该归天,其实,是傅侯他糊涂,太刚直,大赤忠了,对皇上,这往往是自取杀身祸的根由,夏大侠是傅侯当世知心,他知傅侯良深,傅侯他一生所学高深莫测,万人难敌,他自己如不愿死,别说区区天牢及北京禁卫,便是龙潭虎穴,卿天下兵马,也围他不住,奈何他不了,他之所以甘愿受死,为的是忠义二字,夏大侠当然要成全他,当时,我兄妹也曾劝他暂时脱身,待机洗刷不白,结果反被他训了一顿,斥为不忠,不孝,不义。”
郝元甲抬头叹道:“恕郝元甲直说一句,傅侯这近乎愚忠……”
美道姑摇头说道:“郝舵主错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古来忠臣烈士,哪一个不是近乎痴愚,何况,傅侯他从容就死,还带有一点谏的意思。”
郝元甲悚然动容,默然不语,半晌始又道:“傅侯在天英灵有知,要责郝元甲冒渎了。”
“那倒不会!”美道姑道:“傅侯是个怎么样的人,难道郝舵主不知道?”
郝元甲面有羞愧之色地点头说道:“傅侯是天下武林的好朋友,天下武林也从未把他当当朝大员看待,只视他是个豪杰,敬他是个英雄。”
美道姑神色黯然地点头说道:“傅侯他确是那么一位令人敬佩的英雄人物!”
郝元甲感叹说道:“郝元甲适才说过,人生际遇不定,宦海风云更是变幻莫测,傅侯汗马功劳,一生忠义,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悲惨下场,而那岳钟琪不过是平了大小金川之乱,却被当朝皇上下旨嘉奖,恢复了他的爵位,免追当年征讨小噶尔丹时七十几万两银子的亏空,同时又加封他为太子少保,称威信公,特准紫禁城骑马,更赏了他一首御制的诗,他如今可是神气得很了。”
美道姑道:“虽说岳钟琪此人阴鸷,但他对朝廷的功劳确也不小,而且,他也是……”笑了笑,住口不言。
郝元甲微挑双眉,唇边浮起一丝不屑笑意,道:“他是汉人,也是贵朝开国至今,唯一以汉人身份做到大将军的人,郝元甲深以汉族世胄之中,有这么一位出类拔萃的杰出人物而引为骄傲。”
美道姑冰雪聪明,玲珑剔透,这话,她当然懂,只是她碍于多年故交份上,没有介意,也没有说什么。
郝元甲也知这话不该说之当面,歉然一笑,忙改了话题,道:“郡主可知傅侯是坐什么罪名被害的吗?”
美道姑眉锋微皱道:“详情不清楚,不过,听说是为了他包庇前明皇裔。”
这前明皇裔四个字指的是谁,郝元甲可是清楚得很,随挑双眉,目中赤芒闪射,道:“傅侯交夏大侠,他是知道的,再说,傅侯虽跟夏大侠交往,却从未失过立场,当年他自己不是也曾一再透过傅侯伉俪,想收揽夏大侠么?傅侯赤胆忠心,公私分明,他怎……”
美道姑摇头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瞒郝舵主说,当时的皇上已不似从前了,皇上他由来也最忌讳这种事,他不比先皇,先皇对这种事还比较和缓一点,他却绝不容情,为这种事坐罪而死的,汉人不计,就在旗满人来说,傅侯已非第一人,鄂尔秦的儿子鄂昌,写了一首‘塞上吟’,称蒙古人为胡儿便被皇上赐令自尽,皇上是最恨人写‘虏’、‘夷’、‘胡’字的。”
郝元甲冷哼说道:“郡主也恕郝元甲直言,郝元甲我所知,贵朝皇上的汉文相当好,可是他在杀了鄂昌之后,严禁八旗满人学汉文,他既不许人写‘虏’、‘夷’、‘胡’字,那么他便不该做出这种自外于中国的事!”
美道姑点头说道:“这个我知道,可是郝舵主该明白,站在我的立场上,是不便说什么的,我也不敢。”
郝元甲道:“郡主明鉴,郝元甲无意……”
美道姑截口说道:“郝舵主不必解释什么,这是事实,我虽为满族儿女,出身当朝亲贵,可是我也不能抹煞事实,其实,不但是郝舵主,便是我们有时候也觉得他做得太过份,尤其这几年,他竟糊涂得信用和坤……唉!不说也罢,有些事我实在不便,也不敢置评!”
她一再不便,一再不敢,这用意,郝元甲自然懂,赧然一笑,结束了这段谈话,又坐了片刻,又谈了些不关痛痒的当年往事,美道姑起身告辞。
郝元甲没有挽留,只问美道姑清修之处,美道姑却笑着以他语支吾了过去。
显然,她是不愿说,她既不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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