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去看他,那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黑白分明,仔细一看,还有水雾在里面流动。白白的脸盘,长长的睫毛,直直的鼻梁,红红的嘴唇,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他挥动着一捧芦苇花,站在我面前,对我轻轻地笑。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我。除了他的剑和信念,他一无所有又一无所知。他不会讨好女孩子,不会去猜别人的心思,他竟单纯地以为一捧芦苇花就可以让女孩子展露笑颜,就像他可以天真到相信自己真的答应了我三件事。
我用英文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我的男孩,我的男孩……”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出来,因为那时的我似乎就隐隐感觉到了太过于美好的东西往往只此一瞬。
他很迷惑,摇着芦苇花的手停在半空中,从衣襟间掏出一块手帕,认真而坚定地帮我擦去泪水,他清爽的香气辗转在我的鼻间,唤醒了我心底久久不至的春天。
“以后会记得我,对吗?一直记住我,能办到吗?”我恳切地问他。
“请问……”他眨了眨眼睛。
“这是第三件事。”我缓缓地解释,生怕他听不懂我奇怪的发音,“以后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忘记我。”
他不明所以,但还是郑重地点头,跟我说:“好,一定做到。”
“我迟早要离开日本的,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越想越伤心,几乎又要哽咽了,“以后和别的女孩子结婚,也不许忘掉我。”
他没有说话,笨拙地把芦苇花塞到我手上,一点一点地用力捏紧我的手,似乎在告诉我他也很难过。
我捧着芦苇花仔细地看着,郁金香和玫瑰都没有它美丽。“我很喜欢你送的花。”说着,我飞快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凉梭梭的。
他捂着脸颊,满面通红,我甚至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他想跟我说话,可是张了张嘴,又说不出来了。
当时我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像是豁出去了一样,我拉起他的手,往那棵榉树下奔跑而去。所有的顾虑都被远远地抛在风里面。
所以,那天的“约会”真是简单而有趣。其实有些话我都是懵懵懂懂的。
“我小的时候,常常在这棵树上看到一只猫头鹰老公公。”他靠着榉树跟我说,眼睛仍然害羞地看向别处。
我那时不知道日语里“猫头鹰”的发音,听得迷迷糊糊。他见了,便和我细细地讲起那位“到晚上才会出来,挂在树上和他见面的老公公”。
“你怎么会碰见它?”
“我那时每个晚上都来练剑,老公公就站在树梢上看我。他的眼睛圆溜溜的,嗯,颜色啊就像你们一样稀奇。”
我听了这话,不太高兴,作势就要打他,可是他看起来没有一点儿轻视的样子,反而是很敬重很神往地讲起来,我觉得古怪,又只好作罢了。
“他很好的,总是陪伴着我。我那时才九岁,是试卫馆里最小的,土方先生和近藤先生对我都很照顾,可是我不想成为一个只能被人照顾的小孩。我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武士,一个可以拿起刀保护自己的武士。”
“所以你每天都很辛苦,比别人都更加辛苦?”
“是啊。”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说,“一天除了吃饭睡觉跟师父师兄们问安之外,我只在不断地挥舞着剑,那时我只比剑高一点吧。剑很沉,常常磨出一手的水泡。”
“你还疼吗?”我赶紧抓住他的双手,把手心捂在我的脸上轻轻抚摸。他的手指十分细腻光滑,可是手心上却有一层薄薄的老茧,那是他小小男子汉的英勇证明。
“早就不疼了。每个武士都是这样走来的。”
我亲了他一口,说:“真了不起,我的小男子汉。”
他立刻羞红了脸,把头转向另一边,又不敢再看我了。
我看了更加喜欢,情不自禁又想亲吻他。
他伸手捂住我的嘴,很认真地说:“这里是老公公的地盘,不能这样做。”
我很想笑出来,可是他的姿态实在太过于庄重,我听见他说:“我只是想带你来看一看我长大的地方,虽然我没有办法和你一起去你的家乡,可是……”
我静静地听着。
“可是啊,”他望着我微笑,接着说,“你能和我一起,真是太好了。”
那时,一阵风不知从何处吹起,漫卷过稻田,手腕上挂饰的木片也跟着发出几声脆响。
我告诉他:“老公公让你抱我一下。”
这便是我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光。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记忆中的法术
那个少年啊,就让我暂时称他为“我的男孩”吧。至少在那一天里,他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我还记得,他抱着我时因为慌乱而不小心撞掉了我的帽子。那顶棕色的附着蝴蝶缎的宽檐帽随着风飘到半空中,我们的视线都跟着它上下翩跹。那长长的流苏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曲线,渐渐地越吹越远,眼看着就要落地,我的男孩一个纵身就闪到那边稳稳地接在手上。
他一边缓步向我走来,一边好奇地转着帽子玩。我心里突然生了一个主意。拿到帽子后,我对男孩说:“戴上它。”
他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乖乖地站着让我把帽子盖到他头上。那样子看起来十分滑稽,可是仔细再瞧,宽大的帽子下是一张秀气干净的脸,冬日的阳光在上面流连,比西方人小巧得多的鼻翼边有浅浅的阴影。他表情安静,目光温柔,我不禁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呀,会痛。”他轻呼了一声。
“会痛就对了。”我笑了起来,格外地高兴,“不然我要以为自己在做梦了。”
他也跟着笑,笑容很淡,就像日本清酒,味道却能在不经意间侵入你的身体,让你不知不觉地沉醉其中。我那时就想,如果哪天偷偷用白兰地灌醉他会是怎样的呢?
“其实,今天啊,我是带你来见一个很重要的人的。”他直直地看着我,说。
“谁?”
“我的姐姐阿光。”他目光变得恳切,像是担心我会不高兴,紧张地握着我的食指,问,“你愿意和她见上一面吗?”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实在太过于突兀了,我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融入一个日本家庭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即便我对他的爱恋时时缠绕在心头。
“不愿意吗?”他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终于在我的沉默中,低下了头,小声地跟我说对不起。
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轻握着他的手,说:“你姐姐不会喜欢我的,你们家的人都不会喜欢我的。我的头发、我的眼睛和你们都不一样。你只能带我来见从小陪伴你的老公公,可是,你的姐姐,那是不一样的啊。”
他抬起了头,抿着嘴唇不说话,可是他的眼光依旧清澈,面容依旧沉静,定定地注视着前方。
“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跟你姐姐说了?”我想到了什么就问了出来。
“是的。”他说,“我想你们见面了以后一定会互相喜欢的吧,一定的吧。”
他没有说别的话,可是我已经猜出来了。他的姐姐自然是极力反对的,也许还闹到了很僵的地步。可是我的男孩,他还是天真地认为,只要见一见就会知道对方是多么好的人了。
我知道这样美好的幻想注定会破灭,残忍又无比真切。虽然我很清楚地知道会这样,可是我的男孩,他对我说:“我想要她能喜欢你。明天就回京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回来了,我只是,只是想……”
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连同他的头。
我看着仍戴在他头上的我的帽子,长长的缎带在他黑发间飘扬起落,时不时滑向他的嘴角。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拨开它,只因为那是我亲手戴上去的。我心里有一块地方顿时变得柔软无比,不禁牵着他的手放到我胸口,说:“那就去吧。”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光。她看起来还很年轻,二十多岁,穿着朴素的和服,头发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定在脑后,眼睛和我的男孩相像,又大又亮。可是她的脸色却不那么友好,我在她的眼神里读出了惊惧、排斥、愤怒还有其他不明的含义。
我早就习惯了,从刚刚走进这个村子里时,见过我的人都是这样的眼神。连那些本要扑向我的男孩怀抱的小孩子们都大叫着远远躲在树边偷看我们。我的男孩只是更近地靠向我,宽大袖口的遮盖下,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像是害怕我会突然间被风吹走。
这个天气里虽然有风,可是太阳也很大。一路走来,我不觉得有多冷,放眼望去,矮矮的山头,低低的木屋,凋敝的树枝,一切都像被镶在画里面,背景色是一片令人肃穆的昏黄。
气氛有一点沉凝,我们谁也不说话,静静地相握着前行。我的男孩很少言,但是对每个从身边经过的人都露出爽朗的笑容,愉快地跟他们打招呼,几乎所有人都是匆匆点头就赶紧避开了,只有坐在大树下的新八遥遥地就冲我们挥手。他看到我们,第一句话就是:“你还是把她带来了。”他是我所见的不会对我和男孩的关系感到不适的极少数人之一。
时至今日,我仍然感叹我的男孩那天真的心灵和他凌厉的剑术是一个多么强烈的反差。到了一扇敞开的木门前,他松了手,很认真地对我说:“我们这样叫我姐姐看到了不好。你就跟在我身后进来,不要紧张。”
说着,他又握住了腰间的长刀。其实他比我还紧张。
然后一进门就看见了那个名叫阿光的日本女子。
虽然她的眼神很不友善,但是日本女人的温顺礼节都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很客气地请我入座,奉上茶的时候却只是低头,一眼都没有看我。她并不想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看向自己弟弟的目光却无比亲切。她很爱他,像姐姐,又像母亲,而我是那个觊觎她宝贝的金发女妖。我能理解她的冷淡,如果是友子小姐来的话,态度一定很不一样。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改变我的发色和眼瞳,我更难以想象我会在日本永远生活下去。
所以很快就会过去了。我这么对自己说,却听见心底响起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我的男孩仰起头乖巧地拉着他的姐姐说话,眼光不住地瞥向我。当他们语速较快的时候,我只能隐隐听懂一点点。他们的语言实际上是有不同口音的。小林先生说,相较于京都人的慵懒腔调,武州人讲话豪气又爽快,因为这里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以生养果敢无畏的武者闻名日本。
我放下了抱了一路的芦苇花,扫视了一遍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很简单干净的屋子,东西都收拾得井然有序,木板上的纹理清晰可见,摆在壁龛下的一个黑陶瓶子里插着一束淡黄色的腊梅。
走廊上的木椽从低到高刻着好几道深深浅浅的刀痕,我出神地望了很久。阿光突然对我说:“那是我们家阿宗长个子的时候刻上去的,每一段时间都刻一次。”
“阿宗?”我疑惑地望向她。
一旁的男孩指着自己说:“我啊,小名就叫阿宗,宗次郎。”
宗次郎……我默默地跟着念了一遍。
这个时候,一个一身短打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背着一袋像土豆一样的东西,回头看到我,脸上不禁露出错愕的表情,很快地,在他看了一眼忽然坐到我身边的男孩后,立刻明白了过来。他跟我点点头,说:“是您来了啊。待会一起吃个便饭吧,薯干味道不错的。”
“薯干?”我没有听过这个东西。
“哈哈,我们很常吃的食物,烤着很香。”那个男人挠了挠头,咧开嘴笑,“阿宗说你懂我们的话,我还不信呢。竟然是真的呀,了不起呢!”
他的笑容立刻感染了我,我一边微笑地答话,一边细细看他。他身材瘦削,个头也不高,五官倒是很端正,额头上布满了密密的汗水,脸色是健康的红润。
“快去擦一擦汗吧。”阿光柔声说。
那人把袋子放到阿光手里,就出去洗手了。男孩转过头对我说:“这是我姐夫。”
在阿光离开准备烤薯干的时候,我起身走到那根木椽边,挺直了身体,贴上去比划着高度。我发现最高的那道刀痕仅到我的眉边。
我的男孩站到我身前,我靠着木椽和他静静对视着。然后我伸出手把他拉得和我相贴比个头,我似乎比他高了一点点。仅仅是一点点,他柔软的薄唇离我很近,他温热的鼻息喷到我脸上,我张合着嘴,说不出话来,只有加速的心跳不停地提醒我保持理智。
我觉得很渴,从口舌到内心,干涸得就像久旱的土地,亟待一滴清露的降临。
他突然附在我的耳边轻声说:“跟我去一个地方吧。”似是邀请,似是蛊惑。我浑身燥热,继而是一阵羞耻的狂潮袭来,我气恼地把他推到一边。呼吸有些困难,我想今天胸衣一定穿太紧了。
“咳,咳。”身后传来两声轻咳,那个叫做山南的青年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走廊上。他的面容隐在屋檐的阴影里,可是他一笑起来,就是温煦的阳光灿烂了整个小小的植满青竹的庭院。
“山南先生,”我的男孩侧过身,向他挥手,开心地笑着说,“今天还要练剑吗?”
“刚从试卫馆回来呢。”山南先生温和地说,“近藤师傅在问你今天怎么没有去。”
“正要去呢。”他笑弯了眉眼,又对我说,“去吧,跟我去试卫馆吧。师傅的茶道功夫可是很高明的。”
原来他是想带我去试卫馆。试卫馆?他解释说,是他剑术流派的道场,他就在那里学习剑道的。
我兴致大增,可是却看见山南先生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的样子。一下子意识到那条摆在我和我的男孩之间的那条鸿沟,我吸了口气,说:“有一点累,不去了好吗?”
我的男孩眉宇间都透着淡淡的失望,他拉长了声调说:“这样啊。”他是知道我的不情愿的,但是他不明白原因。我宁愿他永远都不会明白,这样他所必须承受的痛苦就没有我这么多了。他很快就重新振奋了精神,跟山南先生说了一句什么,就自然地拉上我的手,要带我去林子里走走。
回过头,正好对上了山南先生幽深的眼睛。他一直看着我,屋檐的影子投放在他的身上,他的表情是明暗莫辨的。他沉吟了一会,还是和气地出声:“你们玩得尽兴些,Okita,我买了一些糕点,待会回来请带这位小姐来尝尝。”真是礼貌又持重,他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
我的男孩高兴地应了一声,就带着我出去了。他说:“山南先生就像我兄长一样。看吧,他能明白的。”
我知道这只是一种礼节,可正因为山南先生简单的一句话,我的不快和尴尬竟然消散了许多,连着脚步都变得轻快。
“带我到林子里做什么?”我摸着笔直的树干问他。
“要不要站到树上去?”他挨着我身体,歪头问我,眼底都是满满的笑意。
“你在上面藏了宝贝?”我点了点他的鼻尖。
“那倒没有。我以前没事就站到树上去,站得高了,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有村落,有飞鸟,有溪流,心情就会变得很好。”
“你觉得我心情不好吗?”
“嗯,有一点。”
“那就拔刀吧。”
“啊?”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让我看看你的英姿吧。不是要去那个……”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试卫馆。”他赶紧接下去。
“对,试卫馆。我想看看你平常怎么练剑的。”我的眼光一直盯着他的配刀,细细长长,刀尖上弯,弧度很优美,黑色的刀鞘两侧刻着菊纹。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它,这把曾经差点要了我的命的凶器。
“在这里?”
“对。”
“好。”他答应得很爽快。
“我记得你刀锷上曾系着一个挂饰,和我捡到的那个一模一样的。现在放哪了?”
“那个啊,是为了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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