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个从不轻易流泪的男孩子说他的眼睛里掉进了沙子,你一定要在他把头转向另一边前,勇敢而温柔地吻住他的眼睛。
我亲吻着他的眼睛,他的睫毛,聆听着他的心跳不断地加快。他的手一直握着他的刀,终于伸出了一只手轻轻触碰我的嘴唇。
他喘了口气,问我:“你们国家的女孩子都这样吗?我可真没见过。”
“也不都是。美国的女孩子比较热情,英国的女孩子很含蓄。”我还是夹着英语跟他说,“我的外祖母跟我说,少女的红唇是留待给她心爱的男孩子的。”其实,用日语也可以表达出来,但是我不愿意让他听懂,我的语言没有我的手和嘴唇诚实。
他转了个身,背对着我,跟那只从一开始就趴在我床上盯着我们看的猫打招呼:“Yoshihiro桑,今天玩得还开心吗?”
日式传统的房间里没有暖烘烘的壁炉,我听见少年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就起身去关窗户,还是让一股风侥幸地灌了进来,猛地吹翻了我放在床上的书。
书页乱翻的声音很清脆,然后我又听见“嚓”地一声,微弱的火光摇曳着少年那张充满好奇的脸。他凑过去看那本书,问:“这是你们的文字吗?啊,还有画呢……”声音戛然而止,带着某种微妙的情绪。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凑近了看,是我用以祈祷的《圣经》,摊开的那一页的插画上,画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赤身裸/体的耶稣。
我们很有默契地同时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中去。我想,他一定误会了什么。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生命中的见与未见
“这是……”他举着火器,慢慢地转过头问我,火光照得他的脸浮现出一片奇异的红晕。
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来日本传教的荷兰人不在少数,但是不是所有日本人都能接受的。而且,很显然,他想的是另外一回事。他看我没有回答,又问:“为什么他不穿衣服?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耶稣,上帝的儿子,他来拯救世人,代人类受过……”
“啊,等等!我是问,他为什么不穿衣服?原来你看这个啊……”他的口气听起来很自然,只是纯粹的疑惑。
我一下子特别地生气,对这种无知的人,我该说些什么呢?
“实在对不住,”他似乎感觉到我的不满,轻轻地把书合上,说,“随便翻别人的东西,太失礼了。”
又是“嚓”地一声,火光消失了,一切又归为无光的暗寂。关上了窗户,没有了风声,我们都不说话。我只能透过从格子窗的缝隙里漏进来的点点月色看到他模模糊糊的大致影像。
他一动也不动,一团漆黑的东西“蹭”地跳进他怀里。两颗绿莹莹的小珠子在黑暗中发出森森的光芒,诡异非常。
我们的沉默来得太奇怪,搭不上点也连不成线,没有逻辑,没有条理。也许他并没有说错什么,可是我不想主动和他说话。
然后,他开口了:“其实,咳,近藤先生偶尔也看看一些风俗画的。”
我还是不想理他。
他又说:“其实,咳,真的没什么关系。”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5'他仍在继续:“其实,咳,我不会说出去的。”
'1'于是我再也忍不住了,随手往边上一摸,正好摸到我的木偶。也不管被猫舔过的感觉有多么不舒服,我直接操起来就往他身上打过去。
'7'“哎呀,我真的不会说给别人听的。”他低叫着闪到边上去。
'z'我才不管,扯着他的衣袖还是什么,就往床上摁,一手拿着木偶拍打他,恨恨地用英语骂着:“无知!无礼!愚蠢!粗鄙!上帝会降罪给你的!”
'小'他一边“啊啊,要死掉了!”地叫着,一边伸手想按住我的手腕。我怎么能认输?我坐在他身上,拼命地挣扎着不让他抓到,挥着手里的木偶转而攻击他的手臂。他就吃吃地笑着要躲却没有真的躲开。后来细细地回想起这天晚上的事,我心里总是充满着甜蜜和哀愁的。他是这样的好,像个孩子一样和我嬉戏,所有的好身手、所有的冷血都收起来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男孩子对一个女孩子单纯的陪伴和退让。
'说'突然,他一个翻身将我抱住,随即温热的手心抚上我的嘴唇。他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不要闹了,有人走过来了。”青草香气氤氲在畔,软软的声音甜蜜如糖。我一下子心跳加快起来。
'网'果然,一会儿就听见敲门声。是父亲在门外说:“宝贝,你睡了吗?我就在你隔壁,刚刚是什么声音?”
我拧了他一下,他顺从地松开了手。我对着门喊:“爸爸,没什么,我在和木偶玩呢,一会儿就睡了。”
父亲应了一声,叫我早点休息就走了。
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转过头看到少年那双清亮的黑眸子一闪一闪的,心里顿时痒痒的。在他纤细温暖的身体即将离开我身上的那刻,我毫不犹豫地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一把往床上带。打了几个滚,惊跑了一边看戏的小猫,它不满地发出几声抗议的“喵喵”叫。
那时的我,内心一片干涸,就像走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沙漠上,突然找到了一片绿洲,那种甘甜清美尝过了一遍之后就再也无法停止对它的渴求。怎么说呢?食髓而知味,如痴如醉。
他捂着嘴咳了一声,轻轻地说:“不,这样其实不好的。”
“抱一下我,就抱一下。说说话,别的什么也不做。”我从来没有想要和他发生点什么,从来没有,我可以对着上帝发誓。那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好感正在逐渐扩大,每见他一次就会无限扩大,像一个被晕开的墨点,不,也许是湖心里泛起的涟漪。
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要在事情更加糟糕之前及时遏止住恶化的势头。所以,我对他说:“就今晚,就今晚,我们以后再也不见。”
他无疑还是个青涩懵懂的大孩子。他很困惑:“为什么再也不见?要回你的国家了吗?”
“是。不管是不是,就让我最后一次抱抱你。”我很任性,竟然提出这种要求。
“好吧。”他边无奈地说,边往床的另一边挪动,我立刻如影随行地跟着挪,没愣神,他停住的时候我正好撞上去。
捂着鼻子,我懊恼地埋怨了一声,他却笑了。
我们面对着面,开始说话。一字一句,我永远都记得,它们一直被安静地存放在我心里的某一个地方,就像被收藏在书里的干花,虽然在岁月流逝中失去了原来的颜色,可是靠近地闻它,那些曾经美丽过的日子就会立刻排山倒海地冲进你的脑海里。其实,自己一刻都不曾忘记它馥郁的芬芳,还有碎在上面的欢笑和泪水。
是的,芬芳啊……我还记得,他的味道真香甜,在没有壁炉的、只能盖着冰冷被褥的冬夜里更加清晰,不断地迷乱我的神经。
他看着我,问我:“你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觉得自己有些不清醒了,便开始用英语说:“英国人约翰•;坎普贝尔曾著书说尽少女气息的美妙,寻常人吸一吸便可身心愉悦、益寿延年。我今天才知道,男孩子的气息也是一样地好。我闻着你的味道,好像坐着白白的云朵浮在天空中那般神奇。其实,我又慌乱又高兴,你明白这种心情吗?”
他虽然没有听懂,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点头。
我有些好笑,又用日语问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虽然没听懂,但是听起来很有意思。”他说,“你们的语言很好玩,能再给我念一段吗?”
“如你所愿。”我的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我悄然凝视着他那幽深的眼瞳,有一首诗或许很适合此刻的他和我。
“我们相遇时,珍妮吻了我,
当时她一下子从椅子里跳起;
时光,这个窃贼,喜欢一路
把甜蜜收集,将这个也带上!
说我疲倦吧,说我忧伤,
说健康与财富都已将我冷落,
说我已经衰老,不过要加上,
珍妮吻了我。”
念完,我摸着黑吻上他光洁的额头。我不敢亲向他的嘴唇,那是欲望的漩涡,我害怕最后一丝理智会被席卷到荡然无存。
“很好听。在讲什么?”他问。
“这是一首诗。它说,有一朵花在悄悄盛开。”我才不告诉他真正的意思,“很深奥,我们都不懂的。”
“嗯,土方先生也常写一堆看不懂的东西,不过他的水平嘛,和他的剑术不是一个等级。”他说。
我们都压低着声音轻轻笑,避免再惊扰到隔壁的父亲。
他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伸出了手臂。我一下子就领悟了过来,摸索着枕在他臂上躺下,我感觉他身体颤抖了一下,只是一下,然后他便把我往怀里带,自然而然,仿佛我们早已熟识。
他叹了口气说:“将来有一天,还是得去看看海的另一边啊。这么多奇妙的事,要是来不及看到就死了,该有多可惜。土方先生的哥哥为三郎先生常常和我抱怨呢,要不是他眼睛看不见,又怎么会一直留在武州那样的乡下地方呢?”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武州?那是哪里?你喜欢武州还是喜欢京都?”
“那是我的家乡。一开始是舍不得离开武州的,可是土方先生说男子汉一定要出去闯荡。现在想想,京都其实也是不错的,长了很多世面呢。”
“这样啊……” 我突然高兴了起来,仿佛夜行的人看到一点光明,“那……如果让你去一个更远的地方看一看,比如……英国、美国呢?你会去吗?那就是大海的另一端。”
“那个圆圆的,转来转去的……什么的……”他似乎不知道要如何表达。
“地球仪。上面有很多地方,标注的,没有标注的,你都愿意去吗?”
他很认真地在考虑着,没有说话。
“那个地方,有很多像那个小胖男孩一样可爱的小孩,你会见到世界的另外一个样子……”
“啊,我喜欢小孩!”他的眼睛闪烁着光。
“我有一个朋友,是个只比我大一点的女孩子,她一个人去了很多地方。她跟我说,我们不能只站在同一处张望。”
“真了不起呐。”他微笑着点点头,“有机会一定去。等新选组的前途定了,等世道平定了,就去看看。”
“那会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呢,时局这样,谁也不愿意看到。不过,土方先生说,武士是为了乱世而生的,平平凡凡地老死在床榻上,是武士的耻辱。可是,用手中的剑去完成心中的义,是武士的信守。我啊,什么都不懂,只能挥着剑,追随着近藤先生和土方先生,一步步向前了。应该是毫无留恋地结束这一生吧,哪怕很短暂,这就是武士的宿命。”
“听起来真悲哀。”其实我没有全明白。
“什么呀!能够为忠义而死,是每个武士的光荣。”他笑了起来。
我注视着他黑暗中模糊的侧脸 ,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那天晚上他和我说了好多话,有些懂了,有些不懂。
不懂事的猫突然细细地叫唤了一声,甜蜜的时光就此戛然而止。《小说下载|WrsHu。CoM》
“哎呀,不好,真的得回去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必须让你知道我的名字才行。”说着,他在我耳边慢慢地说出了他的名字,一个我无论何时都在回避的名字。
我的眼眶里噙着泪水,倔强着不肯掉下来。
终于,在他展开我的手心,一笔一画地,在那里用手指写上自己名字的时候,我的眼泪如海决堤,滚滚落下。在他捧着猫离去之后,我抱住自己的肩膀,在黑暗中,狠狠咬着嘴唇,一个人无声地哭泣。而我身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味道和温度,令我眷恋不已。
我知道,我一定会下地狱的。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一头名为“嫉妒”的猛兽
第二天,父亲敲门把我叫醒的时候,我有些头晕。咳了几声后,父亲担忧地摸了摸我的额头,说:“宝贝,你有点发烧。我去叫怀特医生来给你看看。”
大概是昨天光着脚跑来跑去的缘故吧。我身体一向很好,感冒咳嗽喝点药就能痊愈了。可是父亲显然不这么看,他说,大冬天要是犯了伤寒是件不得了的事,日本的医疗条件很有限,还是需要早点治好才能放心。
对于我们还需要在江户逗留一段时间这件事上,我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高兴。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就听着父亲在跟我讲,他今天要去见刚刚回来的哈里斯先生,很多人来访他要忙着应付,还有已经发电报去横滨跟母亲报平安了。这倒是个好消息,母亲终于可以安心了。
他出去的时候,我轻轻抱了他一下,不敢靠得太近,怕把感冒传染给他。
怀特医生很快地来给我看病,不外乎就是那些药。我精神很不好,一整个早上都在闷闷不乐的,连早餐也没吃几口。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许生病的人就是这样会胡思乱想,我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昨夜自己问起少年的话。
“你来江户是要做什么?”
“杀人。”
“谁?”
“脱队的前队员。”
“绑走我父亲的那些人?为什么你要杀死他们?”
“因为脱队,这一条就足够去死了。”
“不问原因?”
“不问。这是规定。”
“没有别的选择?”
“被我杀死,或者剖腹。”
“剖腹?”
在我纠缠下,他只好无奈地解释给我听那是怎么一回事。然后我惊诧到说不出话来,真是太过于野蛮了。
其实,我那时没有理解剖腹的真正含义是什么,直到后来我亲眼目睹了一位令人尊敬的日本男子汉用这种残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时,才深深地被震慑到,尤其一旁挥刀狠绝地斩下他头颅的正是我那温柔羞涩的男孩。我简直难以相信我的眼睛。
生命在此时还没有折射出它真正耀眼的光芒,而已经迈向十八岁的我却在为另一件事苦恼。我清楚地知道,那个人的人生轨迹跟我有多么不同,我们根本没有可能找到重合的点上。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渴望,是的,我渴望见到他。这种难熬的情感无时不刻地在折磨着我的神经,我正在将自己置于一种无法摆脱的矛盾中去。他的世界我难以想象,我完全没有准备去和他发生点什么,我的父母不能容忍,他们的人也不会接受。可是我又能怎么办?
自他离开后,一整个晚上我都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心潮澎湃。像有几万只小虫在噬咬我的神经,沿着血管钻进心脏,那里变得百孔千疮,连睡梦中都被惊醒好几次。我梦见我和他手拉手走在黄昏的泰晤士河畔,落日的余辉绚烂了整个世界,可是我的父母站在很远的地方愤怒又遗憾地望着我们,所有的人都离得远远的,都在指指点点。最伤心的是,我隐约还听见一向和蔼可亲的外祖母的声音:“噢不,从来没有听说过公主的骑士是个黑发黑眼睛的矮个子小男孩。”我捂着耳朵,往他身上靠得更近,想要得到一点支持的力量,他却对我说:“对不起,我还是更喜欢友子小姐。而且,近藤先生和土方先生都在等我回去,我必须和他们在一起,和新选组在一起。”于是,什么都不见了,只留下我自己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伦敦塔桥上望着河流发呆。
多么无望啊!我一直都是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只有我自己知道枕边到现在都还是湿润的。“Takeuchi,我该怎么办呢?”我抱着咧着嘴笑的木偶问。那个人给它起名叫Takeuchi,那么它便是Takeuchi吧,就当作是个想念。
这种抑郁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小林先生来看我。他真是个好人,经常来教我日语,有什么有趣的事情都会过来和我分享。除了维维安,他应该就是我在日本交到的最好的朋友了。
“嗨,史密斯小姐,您好。我是来问问您今天还学日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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