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什么,但似乎一直是我个人太敏感而想多了。真是羞愧啊,我其实不愿意用这样的话来形容自己的。
那些不可抑制的,由指尖碰触而产生的身体上的颤栗,混杂着无人可诉的羞耻和吞噬心灵的恐惧,让我在某些暗夜的忏悔中不断地折磨自己的内心,狂躁而难以自持。如今,它又将我骄傲的自尊置于一种近乎被践踏的地步。我竟然期望可以在之前那些像云雾一样飘渺的莫名情愫里得到对方的一点善意,我只是想要善意,可是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冷漠单薄的背影。
“新八,你总是这么多话。”少年无视我的怒视,安然地俯身捡起衣服,抖了抖上面的尘土,又递给我,轻轻地说,“穿上吧,不要嫌弃。”
我恨恨地打掉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昂着头,傲慢地说:“脏。”我只是想激怒他,迫切地想要激怒他,心情是莫名其妙地糟糕,就像一个任性的小孩子得到的礼物却从来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件一样会不高兴地嘟嘴发脾气。虽然我从小就不会为这种事计较。
少年瞄了我一眼,白皙的脸上突然布满红晕。他转头想和同伴说话,却看到同伴正在好奇地盯着我胸口看。他急急地说了一句话,语速飞快,正在气恼中的我没有听清楚。
矮个子男孩掏了掏耳朵,朗声大笑起来,摇头说:“不借,不借,我冷呢。”我瞧着他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又说:“不用这么麻烦,直接杀了算了。反正已经死一个了。”
顺着他努嘴的方向,我看到基德敏斯特男爵家的车夫的尸体正趴在马车的另一边,他的后背从脊骨到腰部被人用刀划开了一个大口子。我从心底感到说不出来的哀伤,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很不真实,一下子就去了四条人命,血腥和野蛮正在让我对这个叫做日本的国家感到无比地厌恶,我想要赶紧离开这里,也许等父亲回来以后就要好好和他说说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地冷静了下来。怄气有何意义?我对那少年说:“还记得你欠我的三件事吗?”
“啊?”少年愕然地看向我,“不是只有一件吗?”
“是三件。你说的是三件。”我坚持着。原来他还记得,并没有把一些事忘掉。真是个别扭的怪人!
“可是……Yoshihiro它只弄坏你一样东西啊。”少年皱着眉头反思。
“三件。”我果断地不再废话。
“真的吗?可能真是我记错了。抱歉。那,你想好了吗?”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拍了拍额头。
我对他的干脆感到十分意外。这个人有时就像小孩一样单纯。
“还记得我家在哪吗?”
“记得。”
“不要惊动任何人,不要伤害任何人,静静地去我上次带你去的那个房间。在靠床的衣柜里随便拿一件跟我身上穿的差不多一样的衣服来,然后送我回去。请尽快!”我一字一句地,尽量说得很慢,希望他听得懂。
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上下晃动。他点点头,又对同伴说:“新八,我还没回来前麻烦你照看下她。拜托了,嗯,Yoshihiro也一起拜托给你吧。”说完迅速地朝居留地的方向飞奔而去,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喵……”木丛里不知何时窜出了那只奇怪的小黑猫。
矮个子男人挠了挠头,走到我边上,顺手抓起黑猫,轻轻敲了一下它的头,说:“Yoshihiro桑,其实你是狗变的吧?这么远都能跟过来。说,你又给你主人添什么麻烦了?”不顾小猫伸出爪子表示抗议,又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似乎恍然大悟一般:“原来是这样啊,你的眼睛和猫一样,颜色都奇怪……”
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紧张地看着他。他摆摆手,笑着说:“不用担心,在他回来前我不会杀你的。咦,Yoshihiro桑很喜欢你嘛,它从不亲近陌生人。果然,猫和主人一个性情。嗷呜……”
他的脖子上很快留下了三条清晰的爪痕。
过了好一会,少年满面通红地重新出现在我眼前。他的手里紧紧地拽着我那墨绿色的胸衣,低声说:“我随便拿的,别的都没看。”
他的同伴乐得直拍他肩膀,又对我挤眉弄眼。
换完了衣服,从树后走出来,眼前空无一人,只有天地间一抹枯黄的萧瑟。那三个武士的尸体被搬到小路另一边的空地上,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只有马车依旧,死去的车夫依旧。不见少年和他的同伴。我有一种被遗弃的委屈感,可是倔强的眼泪始终徘徊在眼眶里不肯落下。
“喵……”细细的,绵绵的,猫叫声响了起来。
我回头一看,他已经披上了外衫,安安静静地托着腮,坐在一截断掉的木桩上。旁边懒洋洋地趴着一只小黑猫。
“我让新八先去向山南先生汇报,送你回去了我再去找他们。”他低着头说,“那个人……”
“没关系,就那么放着。”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想再说什么又止住了。
我明白他的顾虑。“我不会说出去的,因为对我同样不利。”是的,我还没有傻到让整个居留地的人知道我遇袭的事。车夫死了,我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中间发生了什么?流言蜚语比毒蜂的针还要可怕,我的名誉会因此毁掉,我的父母也会因此蒙羞。你永远也难以想象,一个无聊的圈子里,一个一点点风波都可以成为人们饭后谈资的无聊的圈子里,不怀好意的猜测和幸灾乐祸的传言,是如何能把一个正常人逼得走投无路的。
他静静地望着我,虽然只有一瞬,可是我好像过了很久一样。
然后,我听见一个清澈的声音:“好吧,不介意的话,我背着你回去吧。”
再然后,我只记得背后那冲天的火光熊熊地燃烧在整片冬日的空地上,耀眼得犹如烈日当空,就像是为这个荒芜的时代添上一幕浓重的背景色。
再再然后,我还记得我被送回了花园里,运气很好,竟然没有碰到人。我立刻飞奔冲向屋里,母亲和苏珊看到我都大吃一惊。我把她们拉到房间里,关上门,把这一天的经历按照我的编排说了一遍。我告诉她们,路上碰到坏人,我趁着车夫和他们搏斗的时候偷跑回来了,这件事不要声张,一定不能说出去,否则我会因为只顾自己活命而被人耻笑。苏珊人很聪明,我还比较放心,我只对我母亲再三地叮咛,并特地提到基德敏斯特男爵的可能反应,吓得她连连点头。有些事是不可以说出来的,哪怕面对的是自己母亲,我总是很怕她担心,而且她很少会去考虑一些复杂的事。
那一天的事本该记忆如新,可是过了几十年,我依然想不起少年是如何以他那柔弱的后背撑起我的身体的。我有没有和他道谢?有没有说再见?他的温暖,他的味道,他的呼吸,是什么样的,我都想不起来了。我被一股激荡的热流冲乱了大脑,五觉全失。是的,我很肯定,那种东西,叫做“迷恋”。
其实,我到底在迷恋什么呢?我自己根本说不上来。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带着狂乱的迷恋才会更像罂粟一般让人上瘾吧。什么都不去想,就那样,像自由自在的海燕一样贴着海面飞翔,像漫步云端一样轻飘飘的。
但是无论如何,他很守信用。迷失只是一时的就好了。
后来的事情就跟预料的一样,车夫的死让基德敏斯特男爵以及位于江户东禅寺的英国领事馆大为震怒。像两三年前的“生麦事件”一样,他们严厉地向幕府发出抗议,要求缉拿凶手,事情一度闹得很大。不过现场残留的三具焦黑的尸骸经过鉴定,都是日本人,这又大大地分走了一部分的注意力。第二天就有人登门来询问我事情,我们都坚称因为我身体不适而婉拒了邀请没去。所幸那天我上马车的时候没有其他人看到。谁会怀疑我说的话呢?那么残酷的虐杀下,怎么会让我一个人完好地逃离呢?唯一的答案就是,上帝保佑我,让我及时地生病了。
我也确实病了,半露着上身在风里吹了好一会不生病才奇怪。有些人借着看望的名义来探听虚实。珍妮确实是个坦率的姑娘,她得知我因病逃过一劫,脸上全写满了“惋惜”。我的耐性很快就用完了,多年的英国教养都帮不了我。我只好让苏珊对外宣称医生叮嘱我需要足够的休息时间,然后把那些人统统挡在门外。
基德敏斯特男爵倒是及时地托人送来一束鲜花慰问我,信笺上尽是恳切的致歉,并许诺事情一忙完就赶来看我。冬天里能找到这样一大束清雅的黄色茶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苏珊说他还是挺有心的。我闻了闻花,头疼顿时加剧。
不过,我没有等到他来看我,也没有等到父亲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我以为事情已经够糟了,却没有想到还会有更糟的在后面。
圣诞节的前一天早晨,我在睡梦中被楼下的喧哗声惊醒。穿上厚厚的衣服走到楼梯口,大老远地就听见母亲带着哭腔的喊声:“上帝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第19章 第十八章 我们去江户
我再也顾不得什么了,掂起裙子就飞奔下楼梯。客厅里坐着三个面容严肃的男人,我认得其中一个人,詹姆斯•;斯图尔特,我父亲的同僚。我对他们点点头问好,就走到母亲身边。
她正坐在鹅绒沙发上捂面哭泣,看到我来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赶紧抓着我的手,焦急地问:“宝贝,要怎么办?怎么办?你爸爸他……呜呜……”她情绪激动而语无伦次,我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温柔地抚上她的手,来来回回地轻轻摩挲,就像小时候她哄我入睡那样,帮她平复心情。
我知道一定有不好的事发生了,其实心里也很害怕,可是我不可以表现出来。我努力保持着平稳的口气,问:“斯图尔特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很遗憾,史密斯小姐。今天一早领事馆这边收到了江户那边发回来的电报,麦克•;史密斯先生似乎在江户那边遇到了点麻烦,从两天前就一直联络不上他了。”
“最后一次见到他的人是谁?大概什么时候?我父亲在江户都见了些谁?他一般都去哪些地方?仅仅只是没联系上他而已?”我轻抚母亲的手一下子抖动了起来,惊恐让我连声音都在发颤,可是没有停止思索,一口气问了一串问题。
斯图尔特先生他们有一点诧异,一位个子很高,戴着礼帽的男人回答我:“史密斯小姐,这些问题暂时还不明确。史密斯先生是和哈里斯公使先生一起去了江户的,您知道的,为了日本决定单方面关闭横滨港的事而去的。他之前除了公事上的会晤外,一直都住在位于麻布善福寺的公使馆里,直到两天前他突然外出了一趟就再也没有回来了。领事馆方面已经请幕府的人帮助寻找了,一旦有什么消息,我们会尽快通知你们。”
他的话一说完,母亲哭得更是伤心。我一边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一边试图冷静下来,问:“除此之外,公使馆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行动?”
他们看起来有些为难,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觉得他们没有把话都说完,可能是怕刺激到我们。看着几乎昏厥的母亲,我对他们使了使眼色,又柔声安慰了几句母亲,对苏珊说:“苏珊,我妈妈就请你先照看一下,我去送送几位先生。”
走到大门口时,我仿佛已经是用完了所有的力气,扶着墙壁,强装镇定地问:“请告诉我,是不是还有什么更糟糕的事?”
我不希望听到答案,可是我必须知道。
“史密斯小姐,实际上,在史密斯先生失踪的当天,公使馆就已经接到了一封信函,是……绑匪们写的。要求在横滨的所有美国人必须立刻撤离,否则就……您知道的,我们会尽全力保证史密斯先生的安全,但是绑匪们的要求……”
“所以你们就打算一直拖下去,直到对方撕票,再去跟幕府讨要赔偿金来慰藉我们吗?”我声音越发尖锐起来。
“真的很抱歉。”斯图尔特先生无奈地说,“我与史密斯先生共事多年,发生这样的事我也感到很难过。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的话,请告诉我。”
我抚了抚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也许我当时的脸色很惨白,让他们觉得可怕。他们没有一个人敢正视我。我掐了掐手心,才让自己找回一点清明,继续问:“领事馆会派人去江户处理这件事,对吗?”
“是的,小姐。”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就会动身了。”
“好的,我和你们一起去。”
“不,不行!”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
“难道要我们什么都不做地在这里等你们带消息回来吗?告诉我,你们能做什么?我是我爸爸的女儿,我知道他的一些习惯,这些说不定可以帮得上你们。再说了,你们有什么权利可以阻止我在一个离我父亲更近的地方给他带去信心?也许上帝会把我的声音传给他听……”我喘了口气,说:“就这么决定了!我中午就会去领事馆门口等你们。其他的事,请务必对我妈妈保密。真是太感谢你们了,各位先生。”
回到屋里,我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对自己说要振作,然后我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跟母亲说:“史密斯太太,我去帮您把您那个浪荡在外不着家的丈夫逮回来!”
母亲立刻惊呼起来,她一把扑在我身上,紧紧地把我按在怀里,边哭边说:“宝贝,太危险了,太危险了,这是个什么鬼地方,等找到你爸爸了,我们立刻离开这!我们回美国!回英国!再也不要来了!”
我伸手抱住了她,强忍住要流出来的眼泪,轻声细语地安慰她:“史密斯太太,请勇敢一点,您的丈夫会平安无事的。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请您在家里向上帝祈祷让我们早日团聚吧。我和斯图尔特先生说好了,他们会照顾我的,我只是去帮忙,您要相信您的女儿,要相信您的丈夫。”
“不,不,那我和你一起去!”她大声地高叫着,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看着她那憔悴的模样,心疼极了。我怎么忍心让虚弱的母亲再承受舟车颠簸的辛苦呢?“妈妈,太多人去反而不合适。您还是安心在家等爸爸吧,说不定他正在回来的路上。”
我知道我的慰藉苍白而无力,可是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让她宽心的话,直到她在我怀里静静地睡去。
我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就拉着苏珊到门外,认真地叮咛她在我不在的期间务必要帮我照顾好我母亲。我甚至立刻到父亲的书房里动手写足了十封报平安的信,让苏菲每隔一星期就交给我母亲一封,告诉她这是我从江户寄回来的。不然她一担心起来就会胡思乱想。唉,我的母亲,艾琳娜•;史密斯夫人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呢?我难过得握着苏珊的手,亲吻她的脸颊,轻轻地说:“你也要保重啊,苏珊。有什么麻烦,就去找蒙贝利先生,他会帮助我们的。”
然后我便一步步地走上楼梯,收拾行李。就带了几件衣服,还有枪。想了想,又把书架上的《圣经》带上,还是觉得不够,直到抱着我的木偶才真正地平静下来。出门前,我望着在睡梦中仍流泪的母亲许久,嘴唇贴上她的额头,默默跟她道别。
这一天,我不会忘记,1863年12月24日,一千八百六十八年前我主基督诞生在马厩里的那一天。
十七年前的平安夜,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抱着刚出生的婴儿,一会高高举过头顶,一会珍爱地抱在怀里,亲了亲她,又理了理妻子搭在嘴边的金发。他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了,声音是那么兴奋。他说:“我的孩子,噢噢,她真可爱真漂亮,这是我麦克•;史密斯的女儿!”
可是我们错过了太多在一起的时光,连今年也要以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