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自己的记忆也一并被封存起来了?谢贻香无助之下,只得望向场中的父亲。
场中的谢封轩似乎没有发现女儿的到来,依然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对面的老道士,脸上的神色看不出有一丝变化。就在此时,但听一串上楼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登上三楼,露出一脸诡异的笑容,不怀好意地向谢贻香望来。谢贻香微一识别,立刻认出这锦衣人乃是这京城禁军的统领韩锋。
大将军谢封轩和禁军统领韩锋素来不和,今夜同时现身于此,再加上那不知名的白毛老道士,谢贻香虽不明当中的来龙去脉,却也深知其间必有大事发生。那禁军统领韩锋见谢贻香也望向自己,立刻开口笑道:“原来是谢三小姐大驾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这间五侯家顿时添色不少。”
谢贻香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羞辱?她素知这韩锋不但心智过人,一张利嘴更是能言善辩,此时见他开口挑衅,幸好自己还能说话,当即冷笑道:“我原以为只有那些贪花好色之徒才会来此烟花场所,想不到竟会在此地遇见韩大人。哼,这也难怪,试问连那修道之人都动了凡心,相比之下,韩大人前来此地风流,又算得了什么。”
她这一番话顿时将在场的三人尽数骂了进去,韩锋却毫不动怒,哈哈大笑道:“三小姐莫要误会,世人皆知令尊风流,当此良辰美景之际,也只有在这飞霜醉月之地方才能寻访得到。在下和希夷真人求见心切,迫不得已之下,只好也做一回寻花问柳之客了。”
谢贻香听了这话,脑海中灵光一闪,思绪立刻恢复了正常。她终于想了起来,眼前这老道士,便是紫金山太元观的掌教希夷真人。
据说这希夷真人已有百岁高龄,一身道法通天彻地,内力更是惊世骇俗,自前朝起便名动宇内,享有道家第一高手的美名。待到本朝建国之后,他却与人立下了誓言,约定终此一生不再踏出紫金山半步,这才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眼。当年自己随先竞月去紫金山视察皇陵的修建时,曾有幸见过他一面。
想到这一点,谢贻香心中那股不安愈发沉重。这老道士虽然率领着太元观救济了大批难民,在这一带口碑甚好,但从不迈下紫金山一步。如今他非但破例下山,还前来这秦淮河畔的妓院和自己父亲大打出手,莫非这平静了十多年的京城,终于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
她心中思绪,只听那韩锋又说道:“京城中人都说三小姐是个美人胚子,又得深得刀王的真传,当真算得上是色艺双绝,只怕就连你家大小姐的风头都要被你盖过了。既然今日有幸得见,叔叔倒要好生看看。”他嘴里说着,脚下居然已绕过场中的两人,向谢贻香缓缓走了过来。
然而谢贻香浑身上下仍然无法动弹,想来是那希夷真人催动内息将自己制住,却没向韩锋发力。她大怒之下,嘴上却忍不住辩解道:“胡说八道,我何德何能,如何及得上姐姐的万一。”韩锋哈哈一笑,说道:“都是谣言罢了,叔叔其实也不太相信,所以要细细查看才行。”说话间,他的人已到了谢贻香十步之内。
谢贻香急的满头大汗,腰间的乱离却怎么也无力拔出。正焦虑间,猛听一声长笑响起,如战鼓、如惊雷,激得楼外那条秦淮河水,都泛出点点涟漪,继而水花四溅;长笑声中,场中的谢封轩已站起身来。
13 秦淮晚风涌心潮()
长笑声中也不见谢封轩身形有丝毫挪动,便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韩锋身旁,漫不经心地伸手搭住韩锋的肩膀。这一变故虽来得突然,但被谢封轩做出来,却又那么的顺理成章。
韩锋脸色剧变,他做梦也没想到此刻身在场中与希夷真人对持的谢封轩,居然还能分心抽身,前来对付自己。他毫无防范之下,左肩、胸口、咽喉一片要害顿时受制于谢封轩之手,只得呆立当场,不敢有丝毫动弹。
一时间,谢贻香还没回过神来,谢封轩已单只手扣住韩锋,转头望向场中的希夷真人,扬声笑道:“今夜你我就此作罢,如何?”
只见场中的希夷真人缓缓站了起来,轻轻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这才上下打量着谢封轩,略带诧异地说道:“贫道一直很是纳闷,自古将军在外征战,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孔明尚且无功岐山,关公也曾败走麦城,但何以谢大将军生平大小数百场战役,竟然从未有过一败?当真称得上古往今来第一名将。不料今日看来,原来却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嘿嘿,看来这天下之事,本就公平得很。”
希夷真人这一开口说话,谢贻香立时觉得自己身上压力一扫而空,“唰”的一声,乱离终于离鞘而出,斜指着场中的希夷真人。
希夷真人对谢贻香根本视若无睹,只是神色复杂地望向谢封轩。谢封轩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真人若是不服,大可再来赐教,何必学那市井泼妇,与我逞口舌之利?”
希夷真人脸色微变,然而眼见韩锋被制,他略一思索,当即淡淡地说道:“那便依你所言,今日你我暂且作罢。”
谢封轩拍了拍韩锋的肩膀,笑道:“韩统领意下如何?”韩锋此刻正受制于他,哪敢有所不从?连忙说道:“既然两位都有了决议,在下自当遵从。不过今后的事,还望大将军三思,切莫因一时的义气用事,连累自己家人的升官发财了。”说着,他不经意地扫了谢贻香一眼,笑道:“三小姐风华正茂,又是这般精巧的美人,大将军真是好福气。”
谢贻香听韩锋话中有话,似乎是要拿自己威胁来父亲,正待发话,谢封轩又是一阵大笑,微微一抬手,便毫不犹豫地放开了韩锋。
需知此刻的局面,面对希夷真人和韩锋二人,谢封轩父女分明落了下风。全靠他方才出奇不意地制住韩锋,方才逆转战局。而今却是说放人便放人,毫不拖泥带水。
眼见谢封轩如此气概,如此轻易地便放开了自己手中的王牌,那希夷真人武功虽高,韩锋更是官场老手,居然都被他气势所震,不禁微一犹豫,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否要再次对他出手。
谢封轩却是当机立断,再不理会他们两人,拉过谢贻香便往楼下走去。楼下围观的百姓见他们父女两人出来,顿时认出是谢封轩谢大将军,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一齐向谢封轩屈身问安。谢封轩只是微微点头,转眼间就拉着谢贻香穿出人群,消失在夜色中。
两人一直走到没人的地方,谢贻香这才挣脱开谢封轩的手,冷冷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谢封轩笑道:“不过是朝中的一点纷争罢了,不必在意。”
谢贻香冷笑道:“一点纷争?当时就连我都看出了情形的凶险,我们两人差点就要命丧当场。”
这话倒是毫不夸张,方才谢封轩要是没能及时出手,自己被希夷真人的气息所迫,浑身无法动弹,只怕早已遭了那韩锋的毒手。而身在场中的谢封轩只要稍有分心,立刻便会被希夷真人有机可乘。
谢封轩却是傲然一笑,不以为意地说道:“爹身经百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眼前即便是千军万马,谢某人也不会将其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些鼠辈。”谢贻香冷冷说道:“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倒真想看看,你谢大将军孤身一人,有什么手段去对付那千军万马。”
谢封轩微微摇头,一笑不语。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已沿着秦淮河已走过好几条街,来到朱雀桥上。再往南便是乌衣巷,如今已变作一干文武大臣的府第,刑捕房却是在东面。
谢封轩心知谢贻香不会同他回大将军府,便说道:“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刑捕房。”谢贻香淡淡地说道:“不劳你费心,我能照顾自己。”
谢封轩叹了口气,望着桥下的秦淮河叹道:“想不到时隔两年,你还在和我赌气。”他伸手指着夜色下的乌衣巷,缓缓说道:“记得你很小的时候,那时天下还未安定,爹身在战场无暇分心,只得把你留在苏州外公的家里。谁知你却因钦佩昔日住在此地的王谢之家,对那魏晋风骨向往之极,一直和外公吵着要来金陵。”
谢贻香听他提及往事,心中不禁一软,嘴上却不放松,淡淡地说道:“那又如何?”谢封轩苦笑道:“‘谢公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同样是旧金陵、古秦淮,你又何苦对爹这般刻薄?”
听到谢封轩将自己比作谢安,谢贻香心中强忍住笑,脸上却泛起怒色,说道:“这些年来,你在朝中可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而母亲去世多年,你却也依然孤身一人……我身为晚辈,有些事情原本也不该过问……。”
谢封轩没料到自己的女儿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中大感诧异,问道:“哦?难不成你与我赌气,却是有其他的缘故?”
谢贻香轻轻咬着下唇,但觉夜凉如水,万籁无声。他们父女两人刚从死里逃生,然而那希夷真人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必然不会就此罢休,要是自己还将此事憋在心里,说不定将来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了。想到这里,她终于鼓起勇气,大胆地说道:“大姐她国色天香,德才皆备,自幼醉心于学问,常以洪度、易安为楷模,立志要做出一番成就。可是最后却被你送进了宫中,远嫁燕赵之地,断送了她毕生的梦想。哼,要不是大姐反过来为你说话,我当时就要和你翻脸。”她语气逐渐转重,继续说道:“二哥是翩翩君子,志虑忠纯,最厌恶血腥暴力。谁知两年前你再一次自作主张,将他送到了漠北之地的军中任职,去对抗前朝余孽。在你做出这些安排之前,可曾替他们想过?可曾问过他们的意愿?你要为国尽忠,没人可以反对,但是你凭什么要你的子女赔上他们的一生,来巩固你的丰功伟业?”
这番话已在谢贻香心中憋了好多年,此刻尽数吐出,心中大是舒畅。谢封轩越往下听,脸色越是沉重,隐隐露出一丝痛苦之色,长叹道:“贻香,你年纪还小,很多事你还不能明白。”他望着远方摇曳的灯火,悠悠说道:“俗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看似风光无比,但如若一朝失势,只怕便要鸡犬同灭了。爹如今已然身在其中,很多事如果不去保全自己的地位,一旦滑落下来,立刻便会遭人痛下毒手,只怕我谢家一脉也再无法存活于世。所以为了谢家上下这六十九条性命,家中所有的人,都难免都要做出些牺牲。”
谢贻香听他老生常谈,不禁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朝廷凶险,为何还不肯放下这一切,早日抽身而退?当今天子刻薄寡恩,心狠手辣,就连号称天下第一智者的青田先生也不能善终,你去年刚过完五十大寿,还能有多少心力来应付这些明枪暗箭?”
谢封轩哈哈一笑,说道:“贻香,身在官场,不是你想退便能退得下来的,有些东西一但拿在手里,就再也没办法将它放下了。更何况你们身为我谢封轩的儿女,自当以天下为己任,肩负起自己的职责,怎能因为前路凶险就选择逃避?”
谢贻香摇了摇头,说道:“我有我自己的志向,不是为你而活,更不会继承你的事业。”谢封轩默视着自己女儿的双眼,终于叹了口气,再不言语,只是默默拉起谢贻香的手,往刑捕房方向缓缓走去。
谢贻香微微一震,望着父亲泛白的双鬓,这次终于没有再挣脱父亲的手。
14 自请入狱设圈套()
父女俩还没走到刑捕房后门,远远便望见总捕头庄浩明在门口的那两尊石狮间来回踱步,显是十分焦急。眼见到谢封轩父女两人走来,庄浩明顿时面露喜色,匆匆抢上几步,施礼道:“下官拜见大将军,眼见大将军身体无碍,当真欣慰得紧。”
谢封轩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淡淡地说道:“庄大人别来无恙啊。想不到我把女儿送到你刑捕房来历练,却如何越学越坏了?”
谢贻香听了这话,脸上顿顿时一红,不禁低下头去。庄浩明却是一脸茫然,问道:“大将军此话怎讲?”谢封轩笑道:“堂堂刑捕房的总捕头,却非但不教我女儿捉贼,反倒教她做起贼来?此刻既被我识破,又何必还要装模作样?”
庄浩明还没反应过来,谢贻香已扬声说道:“不关庄大人的事,偷九龙玦是我自己的主意。”
庄浩明何等精明之人,略一思索,顿时恍然大悟,满脸哭笑不得。原本他要放谢贻香进天牢探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然而他却一心想要让这对父女和解,这才叫谢贻香求助于她父亲。哪知这丫头居然油盐不进,想来是回家将谢封轩的九龙玦偷了过来,当真是倔强得紧。
旁边谢贻香已沉着脸摸出那块至高无上的九龙玦,正待交还给谢封轩,谢封轩却摇头笑道:“天下谁人不识我谢封轩?我这张脸便远胜九龙玦。你既然有本事拿去,那便归你所有了。”
庄浩明也在一旁帮衬道:“你爹说的极是,你还是将此物留在身上,以便他日有不时之需。”
谢贻香还要推辞,谢封轩已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今夜你早些休息,我和你庄叔叔还有些话要说。”谢贻香白了两人一眼,只得收下九龙玦,一言不发地推门入内。
等谢贻香走进刑捕房后门,庄浩明估摸着她走远了,这才悠悠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如今的这些晚辈,倒是越来越聪明了,却也越发自以为是了。”话音刚落,只见谢封轩脸色一变,张嘴便喷出一口血来。
庄浩明大惊失色,急忙上前相扶,却见谢封轩微一挥手,说道:“小伤罢了,不必在意,我怕这丫头担心,这才强忍至今。如今这口淤血既出,那便已无大碍。”
庄浩明见他吐出的那口血颜色极深,隐隐泛出紫色,显然是内息运作之下,伤势已化做了淤血,心知他所言非虚,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我想来想去,这京城之中除了你那未过门的女婿,只怕再没人能够伤得了你,莫非是你们两人一言不合,这才大伤翁婿之情?”
听庄浩明出言调侃,谢封轩也笑了起来,摇头说道:“老庄,你的官越做越大,不料骨子里却还是和年少时一般幽默。不过这次你猜错了,伤我的乃是紫金山上那位老兄。”庄浩明脸色微变,惊道:“希夷真人?这老妖怪居然还没死?”
谢封轩沉吟道:“这位老兄倒也不足为虑,论功夫我虽不及他,但若是以性命相搏,天下间只怕还没我谢某人杀不死的人。我所担心的乃是他的太元观,还有他们收容的那上千难民,一旦有所变动,只怕以京城目前的防御……”说到这里,谢封轩便没往下继续说。庄浩明似乎明白他的意思,试探着问道:“他们拉你入伙了?”
谢封轩不禁哈哈一笑,说道:“这你倒不必担心,我俩是何等交情?倘若是我心存他念,要去另攀高枝,当然要拉上你一起,更不会瞒着你。”
庄浩明被他说得有些尴尬,只得苦笑着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既是如此,你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眼下皇帝对你的猜忌极重,表面上你仍旧是大将军,可手下却连一个兵卒也没有。此时你纵然能高瞻远瞩,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倒不如还是想想怎么自保才是关键。”
听了这话,谢封轩即便再如何洒脱,也不禁长叹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谢贻香昨夜就没能睡得安稳,又经此一日奔波,到此刻早已是疲倦不堪。她正要宽衣就寝,却听敲门声起,庄浩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