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言思道依然面色自如,当即笑道:“孙将军不必多虑,若只是击破江浙地界的这些倭寇,对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真正的难题,却是如何才能将这场倭寇之乱往后延缓一百五十年,从而兑现与青田先生之间的承诺。至于眼下的困境”
说到这里,言思道不禁长叹一声,苦笑道:“如此局面,确实也有些令人头疼。须知你我命丧于此,倒也罢了;若是继续和这些倭寇纠缠,从而耽误了恒王的大业,那才是得不偿失罢了罢了!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拉下这张老脸,厚着脸皮去求他,看看能否尽快了断此间之事。”
说罢,言思道便让孙将军早些歇息,孤身一人穿过在林间歇息的众百姓,来到朝廷一方的驻扎之地。他在人群里转了一圈,却见众军士和一干绿林好手都已睡下,只有几个值夜的军士还在强撑,他便绕过众人的驻地,朝对面一座小山岗行去。
此时已过三更时分,夜空中明月如盘、繁星挥洒;星月光辉之下,山岗上依稀跳跃着一簇小小的火焰,远远望去,倒像是林间的萤火。言思道便举步登山,来到这簇燃烧的火焰处,只见一个俊美的白衣少年正在火边盘膝而坐,双目紧闭,白玉般的肌肤在火光中若明若暗,正是得一子。
眼见山岗上再无旁人,言思道当即深吸一口气,兀自干笑两声,来到火堆旁坐下,自顾自地装了一袋旱烟,在火上点燃了吞吐起来。过了半响,他见火堆对面的得一子全无动静,便将一口浓烟朝他喷了过去,笑道:“怎么,小道长还是不愿同我这‘狗贼’说话么?如此气量,只怕有失高人身份,更是有失‘鬼谷传人’这一身份了。”
说罢,眼见得一子还是没有反应,他继续笑道:“前些日子谢贻香那丫头想从宁义城调来援军,却被驻守在城外的唐先开所阻,此事确然是我的授意。至于我为何行此举动,想必小道长自是心知肚明。”
顿了一顿,他又沉声说道:“之前我从福建调来一千军马以作增援,不料却被倭寇得知消息,竟在半途设伏攻击,以至全军覆没。而将这支援军的消息泄露给倭寇之人,想来想去,也便只有小道长你了。且不论眼下你我早已罢战,原当齐心协力,以剿灭倭寇为己任,单说似这等借异族倭寇之手,残害我华夏同胞之举,嘿嘿小道长如此手段,是否太过狠辣了一些?”
25 一念为魔()
言思道这话出口,火堆前的得一子依然闭目不言,仿佛全然不知眼前还有另一个人存在。言思道沉吟半晌,忽然长叹一声,苦笑道:“小道长可知,当今世上,有人说我是为祸世间的魔王,更有人说我是心智失常的疯子?”
眼见得一子并不理会,他只得自问自答,说道:“便好比你家的谢三小姐,知我有化身千万、不死不灭之能,便一口认定我是什么妖魔鬼怪,并非世间之人,实则荒谬至极。须知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本是常态,任何人都只有一条性命,乃是天地间最公平不过的事,我亦不能例外。而我之所以能够长存于世、寿同星月,非我不死,而是不惧死也。”
说着,他长吸一口旱烟,继续说道:“正如道家所云: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后其身反倒身先,外其身却能身存,真能做到‘天长地久’者,非是其‘身’,而是其‘念’。譬如古之夸父,逐日百万里,非一人之行,而是举族老少举逐日为念,终成一夸父;又如昔之愚公,移山数百年,非一人之力,而是子孙万代承移山为念,终成一愚公。同样的道理,儒释道三家流传至今,孔丘、释迦摩尼和李耳化身为神、为佛、为仙,令后世无数追崇者奉其衣钵、传其言行,归根结底,也是在于一个‘念’字。”
说到这里,言思道不禁嘿嘿一笑,又说道:“我虽不及儒释道三家,甚至不及鬼谷、黄石与墨家的源远流长,却也深谙此理,持此自成一家。所谓‘化身千万,不死不灭’,说到底不过是‘亡其身、传其念’这六个字而已。”
“然则不同于世人所能理解的传承,我的每一任继承之人,除去这个‘念’字,同时还将获得我的全部心智与记忆,用我的身份继续行我所谋、思我所念,并且周而复始地传承下去,直到完成我的夙愿为止。是以我之存在,原非一人,而是同思同念的一众人——既非什么妖魔鬼怪,当然也没有什么身份来历;无论‘逃虚散人’还是‘金万斤’,抑或是‘言思道’,都只是一个虚假的称谓罢了。”
待到言思道这番话说完,火光映照中,对面的得一子却还是无动于衷,仿佛是得道仙尊飞升后留下的一具残躯,再不会过问尘世间的俗务。
但言思道今夜既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能自说自话,笑道:“至于我的毕生夙愿,又或者说我到底想做什么,唉,即便智如天山墨家的当今巨子,居然也无法领会,还将我当做疯子。想来当今世上,除了身在匣中的青田先生,若说还有人能够读懂我的心境,恐怕便只有小道长你一人了。对此我再是清楚不过,你我本就是同一类人,是也不是?”
当下言思道也不再等得一子的回应,兀自吞吐几口旱烟,滔滔不绝地说道:“人生在世,不过白驹过隙,短短数十年光阴,自当有所求、有所为。诸如习武之人,‘求’的是武道至境,‘为’的是舞刀弄剑;诸如治学之人,‘求’的是文章传世,‘为’的是奋笔疾书。为官者爱名,经商者贪利,众生百态,皆是如此。而似你我这等人存于世间,便如小道长时常所喻,犹如龙进鱼虾堆、凤立虫鸟群,那些庸碌世人在你我面前,确然只是一群蝼蚁罢了。试问你我身在其间,自当一展所长,来个席卷八荒、囊括四海,把这些蝼蚁玩弄于股掌间才是,否则岂非白活这一趟,有什么意思?”
“然而如此浅显的一个道理,许多人却听不明白,也想不明白。即便是在恒王军中,直到现在还有人在背后议论,觉得我这个从天而降的恒王军师,一定是和当今皇帝有什么深仇大恨,又或者是前朝异族派来的奸细密作,想要报复当年驱逐他们汉人;稍有些见识的,也以为我是追名逐利之辈,想要将宝押在恒王身上,以图日后的功成名就和荣华富贵。”
“却不知对我而言,江浙的恒王也好,漠北的颐王、赵王也罢,甚至是兰州卫的泰王和金陵的皇长子,连同神火教教主、‘小龙王’公孙莫鸣在内,对我而言,其实全都一样——谁有机会颠覆江山、跻身天下之主,那我便帮谁助谁!此举一不图名、二不求利,仅仅是要以己之才、逞己之能,尽量搞出些大动静来。而比起事成之后的结果,我真正在意的,却只是当中的过程;用小道长的话来说,我也是个贪玩之人,但我要玩的,乃是整个天下,让世间这些蝼蚁在我的谋划之下,如同楚河汉界中的一枚枚棋子,今日你攻我一城、明日我占你一地,令这个本该安享太平的世道因我而乱、再因我而治,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剧变!如此,方不枉你我来世上走这一遭,你说是也不是?”
话到此处,言思道已经有些兴奋,忍不住从火堆旁站起,提高声音说道:“然则我这份念想,世间那些蝼蚁根本无从领会,一个个都将我视作妖魔鬼怪,甚至当成疯子妄人,我也不屑同他们多做解释。可小道长你不同,你当然能够明白我此时的心境,深知似你我这样的人存活于世,若不想方设法地折腾别人、折腾自己,那将是何等的无趣?既然你我本是同类,是那些蝼蚁们的智者、圣人、神灵,又何苦自相残杀,弄出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反倒被一群蝼蚁看了笑话?”
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挥舞开手中的旱烟杆,又傲然说道:“实不相瞒,小道长你虽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但论心智、论才干、论手段,皆不在我之下;即便是当世第一智者青田先生,也许你为鬼谷一脉数百年来最强之人,几近天下无敌!不知你可曾想过,倘若你我不再继续这场莫名其妙的对局,而是选择联手合作,那局面又当如何?”
说着,言思道衣袖一挥,劲风所到之处,两人之间这堆火焰顿时噗噗作响,跳跃出妖异的光芒。只听他扬声说到:“若是你我联手,莫说中原这两京十三使司之地,东至高丽、东瀛,西至突厥、汗国、别失八里、波斯、吐蕃,南至暹罗、爪哇、苏门答腊、苏禄苏丹,北至鞑靼、瓦剌、罗斯国——但凡日之所照、目之所及,都将沦为你我二人之玩物,实现连前朝异族大汗也无法完成之壮举!待到四海列国都在你我的掌控之中,若是玩得腻了,还能来个颠倒阴阳、倒行逆施,今日助高丽取南洋,明日率爪哇破漠北,如此一来,便如青田老儿家门口挂的那副对联,才是真正的‘天为棋盘星为子,地作琵琶路作弦’,岂非其乐无穷?”
言思道一口气说到这里,难免已有些气喘。他随即咳嗽两声,又重新装了一锅旱烟,正色说道:“至于你我之间的联手,小道长大可放心。想必你早已看懂,我这人一不图名、二不求利,最不喜欢的便是抛头露面,站到台前供那些蝼蚁观赏品鉴。所以只要你肯点头,那么从此刻起,你为正、我为副;你是主、我是仆;你在上、我在下——所得之土,我不占一寸;所得之财,我不取一文;所得之女,我不要一人!除此之外,无论你还有任何条件,叫我低头认输也罢,叫我磕头服软也罢,只要你肯终止你我之间的这场较量,我便统统依你,包管叫你满意!”
伴随着言思道最后这番话音落下,终于,火堆对面的得一子第一次有了反应。只见他身形不懂,依然盘膝而坐,连双眼也未睁开,但口中却已淡淡地问道:“你可要听听我的故事?”
言思道顿时一怔,兀自沉吟半晌,便在火堆前重新坐下,向对面的得一子笑道:“愿闻其详!”
26 其乐无穷()
当下得一子便缓缓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对面的言思道,一对灰白色的瞳孔在火光的映照中忽明忽暗。过了半晌,他嘴角才挂出一丝不屑的冷笑,用飘渺空灵的声音说道:“自我记事之日起,便长年居住于一座荒山之巅,终日所见,不过山水云天、日月星辰;终日所闻,不过雨雪风雷、木草虫鱼。除此此外,便是几间藏书的石屋,一个孤僻的老头”
言思道听到这里,当即接口笑道:“鬼谷非谷,却在凌绝之顶,一览众山而小之,如此方配得上历代纵横天下的高人身份,当真令人心向往之。至于道长口中的孤僻老者,自然便是当世的‘鬼谷子’易老先生了,只是道长这般称呼尊师,莫非当日青田先生那六个化身所言非虚,道长果真未能名列鬼谷门墙,乃是有实而无名?”
得一子却不理会他的询问,自顾自地说道:“是以终日与我相伴者,便只有几间石屋中的各类藏书,囊括六艺、诸子、兵书、数术、方技、诗赋六类,其中六艺、诸子为‘道’,兵书、数术、方技、诗赋为‘术’。起先我读六艺、诸子,以求悟‘道’,谁知到头来才发现统统狗屁不通,根本是自相矛盾的自圆其说,一言蔽之,便是‘标善愚民’这四个字,以此来取悦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奉其学说将治下之民变作牛羊般温顺的蠢物,从而驾驭其身心,白白浪费我两年时间。于是自那以后,我便弃‘道’攻‘术’,以‘术’入‘道’,从而成己之‘道’。”
言思道不禁哈哈一笑,扬声赞道:“说得好!我一向自诩为‘叛经离道’,想不到道长居然胜我一筹,竟是‘无经无道’!道长只用了两年时间便将这个道理参透,实乃旷世大才,相比起来,我却足足用了二十四年,实在汗颜得紧。”
只听得一子继续说道:“之后的四年,我阅尽石室中的兵书、数术、方技、诗赋,先是泛学,而后精研,再后举证,最后破论,终日与著书之人隔空为战,斗智搏心,可谓乐在其中。事后回顾,倒不是我天性好书,而是彼时身居荒山之巅,老头又深居简出,往往数日不发一言,使我只能以此为乐,消磨光阴。直到有一日,老头的大徒弟突然造访,打破山间常年的死寂,我才终于找到真正的乐趣,甚至是参透了人生之真谛。”
得一子说到这里,不禁稍作停顿,眼神中分明浮现出一丝兴奋。言思道心知他已说到关键之处,这次倒是没有接话,只是重新填满一锅旱烟,凝神细听。随后得一子便说道:“话说老头的大徒弟当时造访,本是有一难题要向老头请教,不料正逢老头闭关,不知何时方能得见,于是他的大徒弟便来寻我,邀我同他手谈几局。须知我七岁时自书中学棋,九岁时便已能算尽棋间胜负,先人留下的种种棋谱残局,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破,自以为必胜,便欣然应战。不料双方坐定入局,黑白子轮番落下,三十步后,我才发现局势并非如我所想”
话到此处,言思道回想起囚天村里那场“三足鼎立”的对弈,忍不住微微一笑,吞吐着旱烟说道:“道长所谓的算尽棋间胜负,其实只是‘技艺’二子罢了,真正与人持黑白拼杀,除了技艺,更是双方心智和念力的较量,比起破解书中所流传的那些棋谱残局,自是存在不少区别。况且易老先生的这位大弟子,无疑便是鬼谷一脉的‘生’之传人,更是道长的师兄,棋力之高,可见一斑。道长用从书中学到的技艺与他对弈,输上一两局亦是再正常不过。”
谁知得一子毫不理会,兀自说道:“正所谓棋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头大徒弟的棋力虽远不及历代国手,但对弈时的谋略心计,却是那些棋谱残局所不具备,落子全不在我的算计之内。等我想通这个道理时,双方已经下至四十八步,对我而言几乎败局已定。随后我调整战略,渐渐适应与活人对弈的局面,终于在第四日傍晚结束此局,胜了他半子。”
言思道不料最终结果竟是首次与人对弈的得一子胜出,不禁有些愕然。紧接着他便隐隐猜到得一子接下来的话,脸色顿时微变。果然,得一子眼中的兴奋之色愈发强烈,语调也随之拔高,傲然说道:“于是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书中的文字再如何高深精妙,终究只是死物罢了。比起那些留书传世的死人,同眼前的活人争锋较量,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说罢,得一子加快语速,又扬声说道:“话说老头的大徒弟输我半子,惊骇之余,难免不太服气,反倒正合我意。于是我继续与他对阵,从围棋斗到象棋,从诗赋斗到文章,从策论斗到兵法,从道术斗到阵势,双方饥则进食,渴则饮水,困则入定,一口气连续斗了一百三十六日,各种大小对阵合计三百七十九局。到头来老头的大徒弟竟是一局未胜,统统败于我手,急得满头黑发皆尽变白,纷纷脱落。最后他发狠使出鬼谷绝学‘玄微往生术’,想要灭我神识,却被我攻心破术,以至神通反噬自身,眼看便要神形俱灭。然而就在此时,几个月不见踪影的老头突然现身,要我就此罢手,饶过他大徒弟一命。”
言思道听到这里,心中已是惊骇不小,趁着得一子稍作停顿,他不由地叹道:“久闻鬼谷一脉历代只传两名弟子,一曰‘生’,一曰‘死’,本就亦敌亦友,亦或相生相克,昔日的苏秦、张仪如此,之后的孙膑、庞涓亦是如此,看来果然不假。”
却听得一子语调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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