俨然有序,显是远胜己方的调度,不禁暗自惭愧。
谢贻香当即心道:“要论行军布阵,自己比起这位孙将军都还差得远了,更别说恒王麾下的‘垂天将星’古镇海和‘大漠狂风’萨礼合这些名将。倘若真到了两军对阵之日,凭自己这点微末伎俩,绝非他们的敌手。倒不如趁着此番与倭寇开战的机会,尽量消耗对方的实力,最好能借倭寇之手,除掉言思道这个心腹大患!”
当下她便入营求见,营中的叛军自然认识对方这位谢三小姐,知道她的来意后,便有一队军士领她入内,前往“逃虚散人”所在的军帐。谢贻香随领路的军士在营地里转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被带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帐篷前面,眼见帐篷里隐隐透露出的灯火光,谢贻香不禁心中一惊讶,没料到言思道这厮居然也和得一子一样彻夜未眠,不知又在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鬼蜮伎俩。
待到领路的军士离开,谢贻香便上前揭开帐篷,谁知帐篷刚被掀开一线,眼前便是大股浓烟从内涌出,当场呛得她猛咳几声。谢贻香急忙掩住口鼻,朝里面大声喝问道:“你作死么?”
随后便听言思道的声音从浓烟密布的帐篷里传出,笑道:“这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小姑娘跑到我的营帐里来,究竟意欲何为?要知道我身居军师一职,一言一行皆是军中将士之楷模,可容不得你胡乱毁我清誉。”
谢贻香微微一愣,立刻气得七窍生烟,不想此人竟无耻到这般地步。她当即拔出腰间乱离,刀光过处,便将眼前这个帐篷削去了一大片,狠狠说道:“我有正事找你商议,你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这便割了你的舌头!”里面言思道的声音顿时笑道:“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谢三小姐深夜驾临,是我有失远迎,请进,请进!”
伴随着帐篷被削破一大片,里面的浓烟也随之飘散出来,渐渐露出里面言思道的身形,自然是在咬着旱烟杆吞云吐雾;而在言思道面前的几案上,居然也摆着一副地图,显是他正在观摩。谢贻香等烟雾散尽,才沉着脸入内,仔细一看,几案上的地图却并非中原,而是一弯月牙般的孤岛,略一辨别,竟是东瀛一国的地形图。她不禁脱口问道:“你又在搞什么鬼?”
言思道已转过头来,笑道:“还能搞什么鬼,当然是要平息这场倭寇之乱了。倘若此番只是‘治标’,要剿灭江浙地界上如今的这几股倭寇,从而换取一年两年的安宁,其实并非难事,即便是由你家那位小道长出手,也能轻易办到。但此番却是要‘治本’,彻底平息倭寇之乱,又或者是青田先生所提出的要求,要我们二人将这场倭寇之乱往后延缓一百五十年,这才是真正令人头疼的难题。”
谢贻香被他说得微微一愣,再仔细一看,面前的言思道两眼浮肿,挂着两个重重的黑眼圈,显是许久没有休息过的样子,她不禁问道:“你这恶贼,当真会有如此好心?”言思道顿时笑道:“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我既已答应青田先生,当然要言而有信。况且我早已说过,倭寇之乱,迟早会是中原的心腹大患,我身为汉人,理当保家卫国、守土安疆,替中原百姓尽一份心力才是。”
谢贻香又是一愣,要知道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她还有可能会相信,但是从这个勾结异族侵犯中原的言思道嘴里说出,无疑却是天大的笑话,直听得她几欲作呕。谢贻香急忙收敛心神,冷笑道:“少在我面前说这种恶心话,你表面上打着平倭的旗号,却在私底下筹备谋朝篡位的勾当,这点花花肠子,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却见言思道嘿嘿一笑,不徐不疾地吐出一口浓烟,笑道:“谢三小姐,倘若我真能完成青田先生所托,将这场倭寇之乱往后延缓一百五十年,一直等到他老人家所谓的将星下凡、敲定大局,那么对中原百姓而言,无疑是造福华夏之壮举,是光耀千秋之奇功。在这当中,我若是要顺手牵羊,顺便捞一点其它的好处,自是也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你说是也不是?”
谢贻香不料他竟敢直言不讳,承认自己另有所图,一时竟不知应当如何反驳。她只好带开话题,指着几案上的那张东瀛地图说道:“所以你想到平倭之策,便是亲自出海,率军击破东瀛一国?若真是如此,我这便替你准备船只,愿你旗开得胜,永不复返。”
不料言思道顿时哑然失笑,摇头说道:“谢三小姐,你这话说得,简直是唉,罢了罢了,大家好歹相识一场,那我今夜便破例给你上一课。我且问你,你可知道,所谓的‘打’,是永远解决不了问题的?因为之所以要‘打’,说到底只是为了后面的‘谈’;只有谈不拢了,双方才会选择开打,一直打到能够谈拢为止。”
说罢,他便解释说道:“你想想看,纵然我能越海破国,尽灭扶桑一族,难道便能确保东瀛倭寇没有死灰复燃的一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典故,想必你也听说过,强如大秦之国,不也是被仅余三户之楚所灭,又何况是地处东海之东的东瀛?由此可见,仅凭武力与东瀛开战,莫说是谋求一百五十年的安宁,甚至就连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够保证。”
谢贻香不禁皱眉问道:“难道你是想和倭寇谈判?”言思道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手中旱烟,笑道:“你急什么?且听我把话说完。”
当下他便侃侃而谈,说道:“‘倭寇’者,东瀛之‘寇’也,所谓‘寇’,便是抢掠之徒。然而这抢掠之举,看似没有本钱的买卖,实则却是成本最高的一种买卖,因为其本质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冒险,一旦失败,下场便是身首异处、万事皆休;即便是用别人的性命来冒险,也同样逃不掉‘买命钱’这一巨大的开销。所以‘寇’者,其实也属于商贾的一类,同样是用成本赚取利润,假如他们有机会成为正规的商贾,从而以钱财代替性命,作为自己买卖的成本,那么世间皆‘商’也,又何必以命相搏,沦为赌上性命之‘寇’?”
说着,言思道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兴奋之色,扬声说道:“所以如今的倭寇之乱,归根结底,有大半是源于本朝“片舟不下海”的海禁之策;无论是沿海的汉人还是东瀛的倭人,因为无法为‘商’,所以才只能为‘寇’。依照此理,要想将倭寇之乱往后延缓一百五十年,最好的方法,当然便是解除‘海禁’之策,恢复沿海各处港口的对外的通商。如此一来,同样是用成本赚取利润,是用钱财当作本钱,还是继续用性命当作本钱,原本的那些倭寇自会权衡利弊,少说也有大部分人会选择弃‘寇’从‘商’,从而将倭寇之乱消弭于无形!”
05 旧事重提()
话说言思道讲的这番道理,对谢贻香而言无疑有些高深了。她思索半响,还是有点想不明白,不禁问道:“那照你的意思,难道朝廷的‘禁海’之策,才是引发这场倭寇之乱的根源?”
言思道深吸一口旱烟,正色说道:“不错!当今皇帝到底只是白丁出身,即便坐拥天下,终究难改短见薄识、刚愎自用的劣性。由于水战一直是本朝的软肋,当年还多次败阵于前朝异族和李九四之手,以皇帝为首的朝廷非但不思进取,还竭力替自己遮丑,避免各类水战,于是一怒之下颁布‘海禁’之策,彻底杜绝海上的所有贸易,自以为便能省去水军的开销。却不料如此一来,山东、江浙和福建沿海各地做不成正经买卖,诸国贸易不通,无论汉人还是东瀛人,为求生计,便只能落草为寇,选择做没本钱的买卖。”
谢贻香也不知言思道提出的这个道理是对是错,只好默不作声。只听言思道又说道:“除了解除‘海禁’之策,从而‘化寇为商’以外,而今东瀛分为南北二朝,正值内乱之秋,流窜到中原境内的这些倭寇,其实基本都是战败的南朝余孽。若是我所见不差,东瀛的南朝虽为正统,但终将会被北朝取而代之,倘若能以中原朝廷的名义与其北朝建交,来一个里应外合,让东瀛人在自己的国境内清剿来往海上的倭寇,那么纵然无法根除东瀛一国世世代代入侵中原的野心,却也足以换取短期内的安宁,兑现我们与青田先生的承诺。”
谢贻香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满不是滋味。眼下双方的“平倭联军”已成,相比得一子整天躲在营帐里思索的“窝里斗”,言思道这厮却显然是在认真思索对付倭寇的方针,难免令她有些惭愧。再想到自己刚才还想假借倭寇之手除去此人,更是无地自容。
只见言思道吞吐几口旱烟,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总而言之,要想让倭寇在一百五十年内暂不作乱,势必要‘三管齐下’。其一是与东瀛的北朝建交,此举即便没有朝廷的授意,只要一个能言善辩的说客漂洋过海,也能轻松实现,原是不难;其二便是如何解除‘海禁’之策,要想指望当今皇帝收回成命,那是万万没有可能,只能等我助恒王继承大统,然后再徐徐图之,但这至少也是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的事……”
说到这里,他略一思索,又接着说道:“所以当中这十年乃至二十年的空缺,便是这‘三管齐下’之三,要靠眼下我们的这支‘平倭联军’给江浙地界的各路倭寇来个迎头痛击,打得东瀛人心胆俱寒,短期之内再不敢入寇中原。对此,如今有恒王麾下的“白甲怒马”孙将军挂帅,更有我亲自坐镇,再加上鬼谷传人和谢三小姐麾下的两千军马,本不该是什么难事,关键便在于今后的调度和安排。”
说到这里,他不禁向谢贻香问道:“谢三小姐,我已将整个平倭计划全盘托出,不知你以为如何?”谢贻香哪里回答得上?只能含糊其辞,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比起你今夜这些夸夸其谈,后面真能做到才行。”顿了一顿,她又忍不住叹道:“如果‘海禁’之策才是倭寇作乱的根源,那为何从没见人以此谏言?不过依照皇帝的脾气,即便真有大臣冒死直谏,他也是多半听不进去的。”
听到这话,言思道便微微一笑,说道:“你我相识一场,也算半个熟人,别怪我旧事重提。如今恒王待我不薄,你这位谢家后人若是也肯依附恒王,便能令恒王此番的‘清君侧’之举更加名正言顺、胜券在握。而你则可借此机会,亲手杀死当今皇帝,替你父亲报仇雪恨。我可以亲自担保,定会让你谢家一门重振昔日之辉煌,无论是你二哥还是你本人,王侯之封指日可待。如此,你我双方可谓是各取所需、各得其所,你说是也不是?”
随后他又吸了一口旱烟,笑道:“其实我看得出来,谢三小姐虽是女儿之身,却心怀家国百姓,巾帼不让须眉。待到恒王登基,执掌天下,莫说是取消‘海禁’之策,无论是东瀛倭寇还是西域诸国,哪怕是前朝异族,谢三小姐要想荡平四海、扬我国威,便只是恒王的一道旨意而已,我也会倾尽所有、鼎力相助,岂不快哉?”
谢贻香被他这番话说得心中一动,不禁默然半响。随后她立刻回过神来,怒斥道:“你……你休想!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也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言思道反问道:“不知我的哪句话说错了?古有文王伐商、霸王讨秦,今有唐宗灭隋、宋祖篡周,历代开国之主,谁又不曾是‘大逆不道’?”
谢贻香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厉声说道:“恒王素来心怀不轨,一早便有谋逆之心,就算他能登上皇位,你凭什么肯定他会比当今皇帝更加英明?”言思道被她这话说得哈哈一笑,摇头说道:“要论‘英明’二字,古往今来又有谁能比得上汉之高祖?一介市井流氓,终日不学无术,竟也能窃居帝位,归根到底,便在于知人善用,这才能让萧、张、韩三杰开邦立国,奠定汉朝四百年基业。所以且不论恒王的才智如何,如今他对我信任有加、言听计从,独此一条,便已胜过当今皇帝千百倍,由他统领天下,当然也会胜过现在千百倍。”
谢贻香听得咬牙切齿,但又心知自己辩不过此人,何必还要留在这里浪费时间?当下她便厉声说道:“废话少说!但愿你言而有信,真能平息这场倭寇之乱。否则的话,无需等到班师宁义,我定要将你千刀万剐!”说罢,她再不理会言思道,径直往帐外离去,缓缓平复心中怒火。然而待到行出二十多步,谢贻香陡然清醒过来,这才想起自己今夜前来的目的。
当下谢贻香急忙折返,怒气冲冲地回到言思道营帐,对他厉声说道:“无耻狗贼,竟想用花言巧语诓骗于我,简直是痴心妄想!你听好了,明日顾云城一战,还是由你方的军马去打头阵,你叫那姓孙的休要耍什么花招!”
言思道见她去而复返,不禁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谢三小姐,方才这一番交谈下来,你如何还是这般冥顽不灵?而今双方联手抗倭,乃是大义所在,你我同为华夏儿女,自当共赴国难、勇往直前,又怎能避重就轻,专挑‘吃肉’的好事,把‘啃骨’的苦差留给别人?”
谢贻香也懒得和他废话,“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乱离,径直将刀刃架在言思道脖子上,沉声说道:“我说过的话,不想再说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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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自作主张()
面对谢贻香乱离刀刃加身,言思道这回却毫不惧怕,只是淡淡地问道:“谢三小姐,你可知我们这支‘平倭联军’,恐怕已经撑不过三日了?”
谢贻香不禁一怔,随即坚定心神,怒道:“你休要在这里危言耸听!”却听言思道长叹一声,说道:“双方联军破贼,到头来总会有一方吃亏,但其间‘啃骨’与‘吃肉’的差事,多是少也该礼尚往来、轮流替换才是,如此方可服众。但如今我方将士一路奋战至今,谢三小姐居然还要让我们继续‘啃骨’,似这等损人利己、假公济私的无耻之举,自然是你家那位小道长的意思了,是也不是?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位鬼谷传人肯定还说,倘若我方不肯就范,那便要就地解散掉这支‘平倭联军’,是也不是?”
谢贻香冷冷说道:“你知道便好!”言思道又是一声长叹,摇头说道:“谢三小姐,如今你也是统军之人,想必知晓其中的难处。如何才能让麾下将士真心服从,本就是行军打仗最大的难题。实不相瞒,此番从宁义城到台州府,辗转六百多里,其间大大小小三十余战,皆是由我方拼死‘啃骨’,对此,麾下将士早已是苦不堪言、怨声载道,若非我与孙将军软硬兼施、安抚强压,只怕军中早已生出了哗变。”
谢贻香心中一惊,也不知言思道所言是真是假。随后言思道继续说道:“所以眼下摆在你我面前的顾云城一役,倘若还要由我军将士继续担当‘啃骨’的苦差,只怕也用不着你家那位小道长动手,孙将军麾下的这两千军士便会当场失控,甚至是罢战潜逃,从而令整支‘平倭联军’土崩瓦解,放任倭寇在江浙地界上继续猖獗。如此结局,难道真是谢三小姐愿意看到的?”
这番话直问得谢贻香无言以对,话说她之前听完得一子的分析,决定来找言思道谈判时,本已吃下秤砣铁定了心,说什么也要让恒王叛军继续正面作战。谁知眼见言思道深夜不眠,一直在苦思平倭之策,难免有了些动摇。此刻再听到言思道吐露出的这一难处,谢贻香仔细一想,倒也确是实情。
且不论一路“啃骨”的恒王叛军,就连己方这两千将士一路“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