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倭寇占据的顾云城西面安营驻扎。而今夜,则是谢贻香和孙将军两人带着十余骑轻骑,趁着月色前来一探东海之滨的这座顾云城,商讨明日的破贼之策。
02 顾云问寇()
此时星光月色之下,这座临海的顾云城竟是格外静谧,只有城头上的几点火光来回游走,显是值夜守城之人,完全不见大战来临前的紧张气氛,倒像是并不知晓己方这支四千人的“平倭联军”已经军临城下,随时都会发起进攻。
谢贻香和同行的十几骑在深夜里远远眺望,不出片刻,麾下的陈、朱两员副将便已看清地形,各自在马上简单地记录起来。谢贻香随即便向同行的叛军统帅“白甲怒马”孙心拒孙将军请教,问道:“记得将军曾言,说驻守在这座顾云城里的倭寇不容小觑,与我们先前所见大不相同,不知此话何解?”
听到谢贻香这一问,那孙将军的回答倒是简单,淡淡地说道:“因为他们是真正的东瀛倭寇。”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神情一肃。要知道此番抵达台州府,四千人马转战六百余里,一路上历经大大小小三十多战,合计清剿了十几股倭寇势力,但是这些所谓的“倭寇”,其实大都名不副实,充其量只是滥竽充数之流,当中有十之八九皆是汉人。
原来如今在江浙境内闹事的倭寇,倒也不完全是从东瀛漂洋过海而来的“浪人”和“武士”,更多的却是汉人自己打着“倭寇”的名义烧杀抢掠。如此一来,不但可以借助倭寇的声势和威名,还能将所犯罪行悉数推到东瀛人的头上。若是追本溯源,大致可以归类为三种:其一是绿林里极少数穷凶极恶的贼匪趁火打劫、浑水摸鱼;其二则是昔日与本朝争夺天下的李九四余孽,有大部分潜逃到了东海附近的几处岛屿上,而今也一并出来作乱;其三却是江浙地界的普通百姓,由于在这场倭寇之乱中家园尽毁、妻离子散,索性摇身一变,让自己也成为了抢掠旁人的倭寇之一。
所以沿途剿灭的那十几股倭寇势力,几乎都属于以上三类,一旦遇上己方这支正规官军,可谓是不堪一击;到后来大家都越打越觉得心寒,成了汉人与汉人之间的征战屠杀。这当中虽然也有不少真正的东瀛倭寇,却只是极个别的少数,偶尔有一两个手持倭刀的东瀛浪人和武士,碰到谢贻香的“融香诀”,也难敌她乱离之下的三招两式,悉数立毙当场。
此时听说驻守在这座顾云城内的倭寇,终于便是货真价实的东瀛人,谢贻香顿时来了精神。无论如何,这场倭寇之乱的根源,始终还是在这些东瀛人的身上,说什么也不能放过这些侵犯中原疆域的异域贼寇。
然而谢贻香虽然出身将门,也曾或多或少读过些兵书,但毕竟没有沙场经验,对此间的倭寇更是一知半解。当下她便向一旁的孙将军请教,询问顾云城里这些倭寇的底细。
那孙将军略一沉吟,便在马上解释说道:“孙某随恒王驻守江浙,与东瀛倭寇打了多年交代,对于这些侵犯江浙地界的东瀛倭寇,倒是略知一二,基本可以划分为三股势力。一股是早在前朝时便已抵达中原的浪人,自称是什么‘甲贺忍术’的传人,所用的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多以偷盗抢掠为生;另一股则是十多年前刚来中原不久的东瀛武士,自称是‘中条一刀流’的门人,皆以倭刀作为武器,追求一刀毙敌;至于最后一股,却是原本流窜在山东境内的倭寇,乃是什么‘剑道小兵法’流派,直到去年驻守江浙的恒王起事,才敢乘着海防的空虚转来了江浙。”
说罢,孙将军不禁眺望远处这座临海的顾云城,又说道:“依据我军得到的消息,这座顾云城里应该便是‘中条一刀流’这一股东瀛倭寇,合计共有五六百人,几乎个个都是好手。当中首脑名叫‘丹羽一叶’,素来以东瀛的‘剑圣’自居,据说刀法举世无双,从来没有人能够活着接他一招,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所以——”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才沉声总结道:“所以此番攻取顾云城,其实才是我们与东瀛倭寇的第一次交锋,绝不能掉以轻心。并非孙某危言耸听,东瀛倭寇的真实战力如何,只怕谢三小姐还不太了解,否则以恒王之才,更兼‘垂天将星’古镇海和‘大漠狂风’萨礼合之能,倭寇之乱又怎会一直存延至今?”
谢贻香暗自琢磨孙将军这番话语,口中则笑道:“倭寇虽勇,但有‘白甲怒马’坐镇,麾下又有四千精兵,要想擒杀城中这五六百个东瀛人,应当不是什么难事。既然孙将军对这些倭寇所知甚详,那么小女子这两千军马便作为辅助之用,听从孙将军的安排。”
谁知那孙将军听到这话,突然轻笑一声,淡淡地说道:“既然话已至此,有件事倒是要和谢三小姐定夺。话说自从我们两家联军以来,沿途这大大小小的三十多场战役,皆是由我方将士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到如今难免已是元气大伤;但谢三小姐麾下的两千军马,则一直以逸待劳、坐享其成,几乎丝毫未损。所以明日这顾云城一役,面对城里这些真正的东瀛倭寇,为求万无一失,还得由谢三小姐的军马作为主力,率先出战才是。”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一愣。要知道眼下这支四千人的“平寇联军”,乃是由朝廷和恒王双方各出一半人马组成,只能算是暂时的合作,所以当中至关重要的,便是如何调度好双方的人马。
就好比临阵对敌之际,正如孙将军所言,前军浴血奋战,自然有不少死伤;后军清扫战场,则有坐享其成之嫌。又好比设伏歼敌,前去引诱敌军入瓮的军士,无疑是吃力不讨好,甚至还有性命之忧;但是在后方设伏出击的军士,却可以守株待兔,轻松杀敌立功。
所以在一场战役当中,哪怕是一场胜仗,每支队伍、每个军士所承担的职责,本就存在优劣之分;若是用言思道的粗俗说法,便是“啃骨”和“吃肉”的区别。即便只是一支军队、一位统帅,要想平衡麾下军士谁该“啃骨”、谁该“吃肉”,做到公平公正,令众将士心服口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又何况是势不两立的朝廷军马和恒王叛军共同组成的这支联军?
对此,隐身在幕后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更是相持不下,早已通过在中间传话的谢贻香,来回争执了好几次,说到底便是想让自己一方的两千军马“吃肉”,却将“啃骨”的苦差交给对方,竟是谁也不肯相让。直到谢贻香当场拔出乱离,直接选择武力恐吓,才逼得言思道服软让步,在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三十几场战役里,都让孙将军麾下的两千叛军“啃骨”。
然而眼下听到孙将军这番说辞,谢贻香才终于醒悟过来,暗骂言思道这厮的狡猾。正因为沿途所遇到的那些倭寇,其实都是些滥竽充数之流,所以言思道才肯服软让步,忍气吞声选择了“啃骨”的苦差。
到如今碰上顾云城里这股真正的东瀛倭寇,言思道便能顺理成章地提出调换,将“啃骨”的苦差丢给自己一方,好让孙将军麾下的两千叛军也享受一次“吃肉”的美差。
03 骨肉之争()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杨老将军此番派给自己的陈、朱两员副将自然深知其中厉害,当场便和孙将军争执起来。那朱副将更是说道:“既然这一路上都是由孙将军的人马打头阵,可谓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见这一战法切实可行、效果甚佳,又岂能轻易更改,犯了兵家之大忌?”
那孙将军不禁哑然失笑,摇头说道:“强弩之末,尚且不能穿鲁缟,孙某这两千弟兄苦战六百余里,早已疲惫至极,难负重任。若是再与顾云城里的这批东瀛倭寇正面对战,无疑是自不量力,有败无胜。敢问二位将军,孙某的人马倘若覆灭于此,那到头来岂不是唇亡齿寒,彻底葬送了我们这整支‘平倭联军’?”
陈、朱二将还要争执,却被谢贻香开口打断。她见孙将军坚持己见,显是心意已决,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啃骨”,便问道:“那小女子在也敢问孙将军,如此决断,是阁下自己的意思,还是你们那位军师的意思?”
孙将军微微一凛,说道:“谢三小姐何必明知故问?莫说是区区孙某,即便是恒王殿下,自然也是听从军师的吩咐。”谢贻香顿时展颜一笑,淡淡地说道:“如此甚好,那我直接去找你们的这位军师定夺便是。”
当下一行人不再多言,探察结束后,便悄然策马西归,回到二十多里外的驻军营地。谢贻香并没急着去找言思道交涉,而是选择回了己方的军营,先去和得一子这位“鬼谷传人”通个气,看看如何应对双方军马的“啃骨”和“吃肉”之争。
话说自囚天村一役后,得一子因为被言思道连番戏弄羞辱,至今还未平复怒气,整个人也变得愈发孤僻,一路上虽然随军而行,却终日不肯见人。谢贻香径直穿过大半个军营,来到一个孤零零的小帐篷前,掀开帐篷一看,里面的得一子正盘膝而坐,借助油灯的映照,凝视着面前地上的一副地图,自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里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谢贻香急忙招呼一声,举步进帐,这才看清得一子正在观摩的,乃是中原两京十三使司的地形图,其间山川河流一应俱全,各处城池的标注也较为详细,显是军中常见的行军之图,不禁问道:“难得见你如此神情,难道是已经想出了平倭良策?”
却听得一子冷哼一声,头也不抬地说道:“平倭良策?鼠目寸光!”谢贻香对这个小道士的脾气早就习以为常,当下倒也不以为意,笑问道:“小道长这话未免有些口是心非,若非为了平息眼下这场倭寇之乱,还有什么事值得你你深夜不眠,在这里挑灯苦思?”
得一子又是一声讥笑,冷冷说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还在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我早已说过多次,所谓倭寇之乱,终究只是苔藓之痒,根本不足为虑。真正值得担忧的、有资格成为我对手的,从头到尾便只有狗贼一人!”
谢贻香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劝道:“言思道那厮固然可恶,我迟早叫他死无葬身之地。但眼下倭寇犯境、祸乱江浙,你们二人既已答应下青田先生的托付,原当齐心合力,全力剿灭倭寇才是。如今就连言思道都能放下谋逆之举,一门心思对抗外敌,以小道长的胸襟气度,难道还及不上一个狗贼?”
这话一出,得一子顿时怒道:“混账!此等小儿之语,简直是一无所知!”他当即抬起头来,向谢贻香沉声说道:“倭寇之乱,其根源虽在东瀛一国,今后也势必酿成大祸,但与当下的局面根本毫无关联!你可知道,东瀛历来奉‘天皇’为尊,由幕府借天皇之名掌权,恰如昔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贼。但眼下东瀛正值内乱之际,国中居然出现了一南一北两个天皇,由两个不同的幕府拥立,相互间斗得不可开交。如此局面下,纵有倭寇犯境,无论是‘甲贺忍术’、‘小兵法剑道’还是顾云城里的‘中条一刀流’,说到底不过是些南朝幕府的败军之将,不得已才流落到中原为寇,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站起身来,继续说道:“至于狗贼所言,说什么东瀛一国世世代代皆以入侵中原为己任,这话虽有几分道理,但就眼下的局面来看,乃是等同于放屁,完全没有丝毫可能。倭寇要成气候,离不开自己国中的支持,那便需要先平内乱,结束东瀛‘一天二皇’之局面,那至少也是十年后的事,甚至是三五十年之后,和眼下中原境内的危局,哪里有什么关联?”
说罢,得一子又恨恨补充了一句,骂道:“对此,青田老贼想必也是心知肚明,却还是要让我们二人在此时平息这场倭寇之乱,还说什么一百五十年后会有将星下凡。便算他心存三分忧国忧民,但他另外的七分心思,分明是想让我们二人继续自相残杀,再借倭寇之手将我们除去!”
谢贻香对东瀛的情况本就不甚了解,难免听了个晕头转向,只得说道:“无论如何,异域倭寇犯我国境、杀我百姓,我等身为汉人,也不该坐视不理……”
得一子被她这话气得连声冷笑,怒道:“荒谬!十年之内,倭寇既然成不了气候,便算是被他们占据沿海各地,甚至是整个江浙地界拱手送给他们,又算得了什么?相比起来,眼下狗贼一心协助恒王谋逆,又唆使西域五国强攻嘉峪关,甚至连漠北的前朝余孽、包括镇守当地的颐王和赵王,都已在他的布局当中,一旦被他奸计得逞,那便是天翻地覆、乾坤颠倒,祸及整个中原的两京十三使司,其中危害,又岂是区区倭寇可以相提并论?”
说着,得一子便伸手指向地上的地图,恨恨地说道:“所以狗贼此番惺惺作态,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答应青田老贼要平息这场倭寇之乱,从头到尾,都只是装模作样罢了!他是要借平倭为名,再借助青田老贼的力量将我诓于局中,从而牵制住我,好替自己谋得一丝喘息的机会,方便他在暗地里继续谋划夺取江山之举。所以我这些日子一直冥思苦想的,便是他到底会耍出什么样的阴谋诡计。”
听完得一子这番长篇大论,谢贻香已是无言以对。虽然眼前这小道士对言思道的怨念极深,但是不可否认,他的这一猜测却是合情合理,完全符合言思道的一贯做派。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要不是看在这支“平倭联军”的份上,不将言思道这个恶贼抽筋扒皮,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随后她才想起今夜前来的目的,难免有些底气不足,只好试探着问道:“方才我与孙心拒同去探查顾云城的情况,听他的意思,叛军一方接连作战,好像已经无力再战,所以……所以这次是想让我们的人作为主力,去打头阵……”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得一子差点没气得当场跳起来,一张俏脸更是涨得通红,厉声喝道:“混账!这种事还要来问我?难道我方才说的这么多话,你竟是一句也没听懂?”
谢贻香只得叹道:“你也知道,这一路从青田县到温州,再从雁荡山到台州府,一直都是叛军的两千人马首当其冲。眼下孙心拒执意要让我方率先出战,于情于理都不好推脱,所以我只好先来找你商量。”
得一子怒极反笑,顿时骂道:“商量个屁!狗贼助恒王起事,乃是要谋朝篡逆!而朝廷在江南一带的兵力,本就不及恒王之势,难道还要中他诡计,用来消耗在这些倭寇身上?”
说罢,他便给出结论,冷冷说道:“你只管转告那个狗贼,这次是他坚持要打倭寇,那便让他的人先上,休想从我们这里占到丝毫便宜;倘若他的人无力再战,那便趁早解散了这什么狗屁‘平倭联军’,大家回宁义城排兵布阵,再决雌雄!”
04 化寇为商()
离开得一子的营帐后,谢贻香深知得一子说得在理,绝不能被对方借机消耗己方的兵力,便又前往叛军营地,打算将明日顾云城这场战役“啃骨”的苦差丢还给言思道。
由于朝廷和恒王双方如今毕竟是“兵贼不两立”的关系,所以联军虽成,却一直是各自安营,当中还隔着好几里路。谢贻香抵达孙将军所在的叛军营地时,算来已是三更时分,但见营内军士来回巡逻,俨然有序,显是远胜己方的调度,不禁暗自惭愧。
谢贻香当即心道:“要论行军布阵,自己比起这位孙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