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青田先生和昔日的毕无宗毕大将军也算故交,最不济也有同袍之谊,但此番以青田先生的名义设局相邀之人,却能对毕无宗的后人痛下杀手,可见对方未必存了什么善心。所以言思道的话也不全是恐吓,若是谢贻香执意要在此间杀人闹事,一旦触怒对方,也有可能惨遭毒手,落得和毕忆潇同样的下场。
想到这一点,再加上言思道替自己开脱的那一大番鬼话,谢贻香虽然还是不肯放过此人,但杀心已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大半。当下她便望向身后的得一子,用目光询问这小道士的意思。
得一子的目光此时依然落在言思道身上,至始至终不曾挪开分毫,当即冷冷说道:“既然这个家伙也是青田先生请来的客人,眼下主人尚未露面,倒不如静观其变,看看对方究竟要耍什么花招。至于他这条贱命,本就一文不值,教训教训也便是了,没必要在此间与他了断私怨。”
话音落处,言思道顿时哈哈一笑,说道:“到底还是鬼谷传人见识不凡,远非那些鲁莽之人可比。况且我等此刻还身在青田先生布下的阵法之中,就连这片树林也没能走出去,若是就此自相残杀,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倒不如罢手言和,大家……”
谁知他的话刚说到这里,便听“啪”的一声清响,左边脸上一片火辣,却是谢贻香忽然靠近,抬手便是一记耳光重重扇在言思道脸上,继而厉声说道:“暂且留你一条狗命,待到此间事了,我再来和你慢慢算账!这一巴掌权且当作利息!”
言思道忽然挨了这记耳光,只觉晕头转向,险些因此摔倒在地。他连忙定下神来,又将自己的右脸凑了上去,嬉皮笑脸地问道:“正所谓好事成双,谢三小姐若是还不解恨,这边脸上不妨也赏一记?”
谢贻香顿时愕然,不料此人的脸皮竟然如此之厚,简直令人发指,只得如他所愿,反手又是一记耳光打在言思道右脸上,大声说道:“这一巴掌是替天下人打的!”
言思道连挨她两记耳光,反倒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得意洋洋地说道:“两记耳光越打越轻,可见谢三小姐到底还是心善之人。既然如此,那我便暂且放过你。”说罢,他再不理会眼前的谢贻香,略一整理自己的衣衫,一手托着旱烟杆,一手轻摇白羽扇,向对面的得一子大步走去,口中则笑道:“小道长,当日墨塔一别,转眼已是大半年光景。原以为你从我手里救走公孙莫鸣和宁萃二人,胜出当日那场赌局,又哄得墨寒山背信弃约,率领墨家弟子去助龚百胜驻守嘉峪关,挡下哥舒王子手里的五国联军,已是大获全胜,理当尽兴才是。谁知如今你又千里迢迢赶到宁义城,再次来与我作对,嘿嘿,如此死缠烂打,莫不是这当中有什么误会?要知道我可没有你这般癖好,对男人从未有过丝毫兴趣。”
13 烈日飞雪()
得一子明知此人是在故意激怒自己,但听到这话,也不禁脸色微变,缓缓说道:“你我交手三次,看来你至今还不够了解我。我这人天生脾气不好,最好别来招惹我。”
话音落处,言思道顿时如释重负,笑道:“不敢!不敢!小道长如此作答,可见与我乃是一般心思,既然如此,那倒不如立个规矩。如今对方打着青田先生的名号将你我二人请来此处,在整件事结束之前,至少在这青田县境内,你我暂且罢战,互不相犯;甚至还要同心协力、相敬如宾,共同应对眼前的难关,你看如何?”
面对他言辞中的轻薄,得一子还是强压怒气,只是淡淡地反问道:“同你立规矩?”言思道板起脸来,郑重地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正是!”
得一子默然无语,只是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冷冷凝视着言思道,自嘴角处浮现出一丝嘲弄,显是一点也不相信此人。言思道和他四目相对,终于有些演不下去,随即也笑了起来,只好将旱烟杆塞进嘴里猛吸,吞吐出大片烟雾。
这一幕看得谢贻香目瞪口呆,原以为当今世上最为可怕的这两个人再次相遇,凭他们的心智口才,就算是对骂个三天三夜,也丝毫不觉得奇怪。谁知两人短短几句后,竟是再不言语,兀自含笑对视,当然令她深感费解,莫名其妙。
谢贻香急忙甩了甩脑袋,随即吁出一口长气。以眼下的局势来看,得一子既然要暂且留下言思道的狗命,自己也不必急着找他算账。又过了半响,眼见两人还是一言不发,谢贻香再没耐心久候,只得暗骂一声,自行上前抱起毕忆潇的尸体,就在林中这片狭长的空地上寻了处地方刨土挖坑,让这位毕二小姐入土为安。
待到安葬好毕忆潇的尸体,谢贻香本想替她立块墓碑,但想到此间乃是青田先生设下阵法的树林,对方任由毕忆潇的尸体悬挂在树上,显是故意为之,自己将尸体解下安葬,只怕早已违背了对方的意愿。若是再替这位潇姐姐立下墓碑,一旦彻底激怒对方,只怕到头来反而会令毕忆潇尸骨无存,所以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留下一座无名孤坟,默默埋葬着这位昔日名动蜀地“女财神”。
谢贻香忙忘这一切,直弄得满身香汗淋漓,却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四下酷热难耐。抬头一看,却是天色已经愈发明亮,灼热的日光直射入林,升腾起阵阵热浪,就仿佛是将众人置身于一个火炉里炙烤。要知道如今乃是春末夏初,原不该出现酷暑的天气,似这般炽热的煎熬,多半是源于此间阵法。可是再看这片狭长空地两旁的树林,却依然显得阴森可怖,令人心底不寒而栗。
谢贻香用手巾抹去额上汗珠,才发现和言思道同来的那两个推车童子,此时已在那辆四轮车旁沉睡过去,将衣襟解开,显是也感到闷热。当下她只得去寻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却见这个家伙此时竟在不远处的空地上相对而坐,虽然也是满头大汗,却在好整以暇地相互攀谈。当中言思道一直在高谈阔论,直说得口沫横飞,对面的得一子则是摆着一张臭脸,时不时插嘴说上几句。
谢贻香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这两个家伙坐到了一起,而且还交谈甚欢。按理说以得一子对言思道的憎恨和厌恶,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这个家伙握手言和,想来想去,这当中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此番用青田先生的名义设局邀约之人,绝非等闲之辈,甚至极有可能便是早在七年前就该过世的青田先生本人。否则放眼当今天下,除了青田先生本人之外,哪还有人能够让得一子和言思道这两个家伙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得不暂且放下相互间的仇怨?
她心中思索,脚下已向交谈中的两人走去,竖耳一听,原来两人竟是在探讨此间设下的阵法,大都是谢贻香听不懂的术语。只听言思道又滔滔不绝地出一大堆晦涩难懂的阵法术语,随即用力摇晃手中的白羽扇扇风,向对面的得一子笑道:“所以青田先生能将三十六道阵融为一体,的确是前所未有之壮举,然而无论此间阵法再如何厉害,想必也难不倒小道长你。正所谓‘鬼谷入世,意略纵横,日月逆行,江海倒灌’,有鬼谷传人在场,哪里轮得到我来班门弄斧?未免让青田先生久候你我,还请小道长大显神通,就此破解此阵,也好叫我开开眼界。”
得一子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脸上的汗珠,语调却冰冷如常,缓缓说道:“既是青田先生有意考校,要我来解此阵,便得用堂堂正正的手段。方才因为毕忆潇的尸体突然出现,以至错过日夜交替、阴阳颠倒的唯一出阵良机,依照我的办法,那便只能等到天黑,静候夜色降临时的那一次阴阳颠倒。除此之外,我虽然还有一百多种破阵之法,却通通都是旁门左道的手段,根本不屑为之,而这恰恰却是阁下的专长。”
言思道继续猛摇手中白羽扇,还是止不住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下来。听到这话,他便将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说道:“非也!非也!非我不能耳,实是不敢也!要知道青田先生阻止你我交手,又将我们请来此地,其举止看似公平公正,实则却已有了偏袒。对此从他送来的那两枚印章便能看出,你们收到的‘杨柳依依’,乃是爱贤念旧的至美之景,而我收到的‘雨雪霏霏’,却是物是人非的丑恶之象,可见在青田先生的心目当中,对你我其实已经有了评价。如此一来,我若再将青田先生设下的阵法破去,岂非火上浇油,彻底开罪了这位青田先生?”
随后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继续相互谦让不休,谢贻香听到这里,才终于听懂这这两个人的意思。原来照他们所言,这两个家伙的本事都大得吓人,随时可以破阵而出,根本就没将青田先生布下的阵法放在眼里。然而一个坚持不肯使用不入流的手段破解此阵,另一个则坚持不敢开罪青田先生,所以到头来竟是谁也不肯出手,只能坐在这里相互推让。
谢贻香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算来自己已在这片树林里困了六七个时辰,早已身心俱疲,再加上如今生出的酷热之感,更是令人难以承受。哪知眼前这两位“高人”虽然也是满头大汗,却还在这里瞎耗,当下她再也按捺不住,插嘴问道:“难道我们竟要在这里一直等到天黑,待到日夜交替、阴阳颠倒的时机再次出现,才能离开这片鬼树林?难道你们竟一点也不觉得热?”
谦让中的两人陡然听到谢贻香插嘴,都是微微一愣。言思道更是扭头白了她一眼,不解地问道:“热?哪里热了?”谢贻香见他奋力摇晃手中白羽扇,就连胸口处的衣襟都被汗水浸湿,分明是睁着眼说瞎话,正待开口再问,谁知忽然间却有一阵莫名的阴风吹来,不但令之前的酷热之意一扫而空,而且还吹得她浑身冰冷,彻骨生寒。
谢贻香微微一怔,随即便觉天色一暗,抬头看去,却见原本的烈日已在转眼间荡然无存,只余一整片白茫茫的天际。紧接着眼前一花,满眼朦胧,竟是漫天的鹅毛大雪劈头盖脸砸落下来。
14 蚁穴溃堤()
谢贻香惊骇之际,只听得一子的声音已接口说道:“方才天亮那一刹那,对方不过是用了一具毕忆潇的尸体,便已成功拖延我们出阵的时机,眼下我们就算能够平安等到天黑,对方指不定还安排了什么其它手段,一样可以阻止我们。况且以青田先生的手段,恐怕不会让我们平平安安地留在这里静候。”
谢贻香急忙再看眼前的两人,只见纷飞的大雪之中,相对而坐的得一子和言思道冻得脸色发紫,头肩上尽是堆积的白雪;开口说话之际,还伴随着大团白气喷出,显是冷到极点。
她微微不禁一怔,前一刻还汗如雨下的两个人,怎会在转眼间冻成这副模样?难道自己感觉到的烈日之酷热和飞雪之冰冷,其实皆是此间阵法作祟,控制自己的六识生出幻觉?她连忙大声问道:“这一会儿烈日一会儿下雪,难道你们竟是全无知觉?照这般下去,哪里挨得到天黑?”
言思道此时又点燃一锅旱烟,将烟雾和白气一并喷出,笑道:“此地自然不可久留,但这位小道长自称有一百多种破阵的方法,却怎么也不肯出手,不知是不是在吹牛。”得一子毫不示弱,针锋相对道:“似激将法这等粗浅伎俩,亏你也用得出来。想来是你自己无力破阵,黔驴技穷,所以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耳听两人继续争执不休,谢贻香只觉头大如斗,就仿佛是两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乱叫;不对,应该说是一大片嗡嗡乱叫的蝇群。当下她懒得再和这两个家伙做口舌之争,索性拔出腰间乱离,用刀刃架在言思道的脖子上,冷冷吩咐道:“你来破阵!否则我割了你的脑袋,说得出便做得到!”
言思道顿时一阵哆嗦,也不知是被她的乱离吓到,还是被身上积雪冻得发抖,口中叹道:“谢三小姐,你好歹也是名门闺秀,怎么言谈举止倒像个山贼土匪?”说着,他又向对面的得一子苦笑道:“此番我受青田先生之邀前来,为表诚意,这才只带了两个童子前行。谁知堂堂鬼谷传人,竟是如此贪生怕死,居然还带着这么一个粗俗的打手?”
得一子冷笑不答,谢贻香便将手中乱离微微一拉,刀刃划过之处,言思道的脖子上顿时出现一道长长的血口。言思道疼得龇牙咧嘴,不料这丫头果然敢下此狠手,急忙大声说道:“慢着慢着!休得鲁莽!要破此阵又有何难,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先把刀收起来,我这就破阵!”
说着,他连忙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脖子从乱离上挪开,又忍不住狠狠地瞪了谢贻香一眼,才愤愤说道:“破阵之道,诸子百家各有所长,但归根结底,不外乎天、地、人三者。小道长所谓的日夜交替、阴阳颠倒之际,其实便是‘天’字法门,也是此间阵法唯一的破绽所在,如今却已错失良机。至于‘人’字法门,却是要靠‘阵主’,利用布阵之人自身的气息与阵法交相呼应,由他亲手破解所布之阵。然而这对眼下的局面而言,便意味着我们要将青田先生本人找来,叫他老人家亲手破阵,这显然也是无稽之谈。所以说来说去,破解此间阵法还是只能以‘地’字法门入手,回到这三十六道阵法本身。”
言思道一边说着,一边已从雪地上站起身来,满脸嫌弃地避开身旁的谢贻香,继而抬眼打量着空地两旁堆满积雪的树林,又说道:“能够将三十六道截然不同的阵法融为一体,演变出一个以阴阳二气之交替为阵眼的大阵,当中少不了复杂的演算和精巧的摆布,方能令这三十六道阵法并行不悖、无懈可击。可是如此一来,这当中其实便有了一个极大的悖论,又或者说是自相矛盾之处”
得一子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说道:“你的废话未免太多了一些。”言思道嘿嘿一笑,摇头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废话,要将三十六道阵法合为一体,那么阵法与阵法之间的衔接必定精密无比,才能做到丝丝入扣,自然容不得半点差池,是也不是?那么反过来说,倘若阵法与阵法之间的衔接忽然出现意外,哪怕只是毫厘间的微小偏差,便会让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影响整个原本无懈可击的大阵,是不是也?这就好比是一倒精巧复杂的机关消息,若是当中断去一根丝线,又或者少了一枚铁钉,也足以令整道机关彻底奔溃,沦为废品,是也不是?”
谢贻香顿时双眼一亮,倒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可是再仔细一想,面对眼前这一大片树林,就算明白了这个道理,自己一样想不通应当如何下手,只得向得一子投去询问的目光。得一子却不置可否,只是沉声说道:“要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低贱手段,果然还是阁下在行。”
言思道微微一笑,说道:“整片树林虽大,但要想从当中找出这三十六道阵法的衔接之处,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哪怕只是随便看看,也能发现七八处之多,而且就在附近。”说着,他手中的旱烟杆已隔空遥指对面的树林,笑道:“就在那棵槐树上面,居然有颜色、大小、形貌全都一模一样的三片树叶,而且还并排生长在同一根树枝之上,显然有些不合常理,分明是布阵之人设下的障眼法,幻化出树叶来掩盖其本身的玄机。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三片古怪的树叶,便是‘颠倒奇门阵’、‘水月镜花阵’和‘破天金罡阵’这三道阵法的衔接处之一。倘若将这三片树叶削落,看似不痛不痒,其实却能破坏这三道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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