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谢贻香却并无太大反应,只是凄然说道:“我和毕家这位潇姐姐自幼投缘,情同亲生姐妹,如今见她命丧此间,且不论是何缘由,我也理当替她收尸。就算我和她没有这份交情,凭我谢家后人的身份,也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毕家后人暴尸荒野。”
得一子被她这话说得微微一怔,随即冷嘲道:“活着的时候不闻不问,死了倒要来讲什么交情,当真愚不可及。”话虽如此,他见谢贻香这副神情,心中一软,怒火也随之消去大半。再看空地两旁的树林重新出现阴阳交替之象,果然已经错失了出阵的良机,得一子只得冷哼一声,又沉声说道:“罢了罢了,对方有此安排,可见早已料定我会用此法出阵,也不能全部怪在你的头上。你既已将毕忆潇的尸体解下,那便将她好生安葬,再磕上几个头,免得日后追悔。”
谢贻香一时也没留意到得一子话语中的深意,便要找地方挖坑埋葬毕忆潇的尸体。谁知就在这时,忽听远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叹息声,略带惋惜地说道:“我一早便已告诫过她,叫她留在青田县城里多等几日,待到我安排好宁义城那边的差事,再和她一同前来赴约。谁知这位毕二小姐却偏要逞强,居然独自一人闯了进来,如今落得这么一个下场,让我回去以后怎么交差?”
话音落处,便听一阵“吱呀吱呀”的车轱辘声响,从对面树林中驶出一辆四轮小车,由后面两个七八岁的童子一路推行。而在这辆四轮车上,此时正端坐着一个面目俊朗的青年男子,身披白色鹤氅,头戴浅蓝纶巾,面如冠玉,长须及胸,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飘然卓绝的风采,倒像是从画卷中走出来的仙人。除此之外,车上男子的左手之中,还握着一柄洁白的羽扇,兀自轻轻摇晃,形貌好不潇洒。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目瞪口呆,来人的这一整套行头,居然越看越像戏文里孔明的扮相,而且分明就是。自己昨夜陷入那什么“归息之地”,还曾撞见过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公,怎么这一转眼之间,又从这片树林里冒出来了一个诸葛亮?
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急忙揉了揉双眼,但身旁的得一子却是神色一肃,双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眼睛死死盯住四轮车上的这个男子,眼中神色复杂至极:有三分是亢奋,有三分是愤怒,还有三分则是欣喜,此外更有一分极难察觉的惊恐。他当即沉声说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四轮车上的男子听到这话,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摇头说道:“若是换作旁人,我都可以不给面子。但是这位青田先生的面子,天底下又有谁敢不给?”说着,他便漫不经心地抬起右手,亮出一柄漆黑色的旱烟杆,塞进嘴里吸了一大口,吞吐出大团弥漫的浓烟。
谢贻香这才陡然惊醒,一时间新仇旧恨一股脑涌现出来,当场怒火中烧。然而再看到对方这一副扮相,她虽是气到极点,却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厉声喝问道:“言思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如此装扮,是要上台唱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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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雨雪霏霏()
原来眼前这个孔明装扮、坐在四轮车上的人,正是言思道。听到谢贻香这话,他便第三次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原以为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谁知却叫我失望得紧。谢三小姐,你好歹也和鬼谷传人相处许久,怎么还能问出这等粗浅的问题?”
说着,他又望向一旁的得一子,笑道:“小道长,你既已收下这个丫头,自当好生调教才是,就这么放她出来乱吠,岂不是丢你的脸?也罢,她既然有此一问,还是由你来回答比较合适,告诉她我为什么要穿成这副模样。”
谁知得一子却不吭声,只是死死盯着车上的言思道,脸上神情就仿佛是孩童看到自己喜欢玩具,生怕被别人给抢走了。如此一来,在场三人不禁僵持当场,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半响,言思道见得一子不接自己抖出的包袱,也觉得有些尴尬,只得干咳两声,笑道:“你以为我喜欢穿成这副模样?只怪这世上的蠢人太多,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碰上那些说了也听不懂的蠢人,又何必浪费唇舌?所以眼下我在恒王麾下效力,只有打扮成这副模样,军中将士才会相信我真有神机妙算的本事,才会对我深信不疑,言听计从。”
谢贻香此时已渐渐回过神来,根本就没听言思道在说什么,当即“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乱离,向他厉声喝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四轮车上的言思道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来做什么?你既已收到青田先生的印章,看到了印章上刻的‘杨柳依依色’五个字,难道还想不明白?”谢贻香惊怒之际,陡然听到言思道说出这么一句来,也忍不住脱口问道:“杨柳依依色?你你怎么知道?”
言思道暗叹一声,懒得和她多做解释,当即将白羽扇放在膝上,伸手从怀中摸出一物,远远抛向谢贻香。谢贻香下意识地伸手接下,却见也是一枚青田石篆刻的印章,观其大小规格,竟和自己收到的那枚一模一样,分明本是一对;只有印面上所刻的文字不同,是阴刻着的“雨雪霏霏意”五个篆字。也便是说,原来言思道居然也收到了青田先生的印章?
只听言思道已悠然说道:“‘雨雪霏霏’四字,本是出自诗经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句。所以那日天降妖风之后,有人给我送来这枚印章,我一见‘雨雪霏霏’四字,立刻便已猜到必定还有另一枚刻有‘杨柳依依’的印章送往宁义城中,交给了同我作对的这位鬼谷传人手中。”
说罢,他喷出一口旱烟,又说道:“至于‘雨雪霏霏意’的这一个‘意’字,若是单看这五个字,我还有些莫名其妙。然而一想到‘杨柳依依’中杨柳的青绿之色,可见你们收到的印章之上,篆刻的必定是‘杨柳依依色’五个字,从而点破这个‘青’字;再回过头来看我这句‘雨雪霏霏意’,显然便是一个‘田’字。正如元微之诗云:‘昔透香田田,今无魂恻恻。’要说这个‘田’字,本就有浓郁茂密之意,用来形容‘雨雪霏霏’的景象,虽然有些牵强附会,但也勉强可以自圆其说。所以你我双方收到的这一对印章,合起来便是暗指‘青田’二字,再加上由青田县从来一枚青田石印章,可见送印之人,正是昔日一手缔造本朝基业的青田先生,又或者是他的传人。而当日那一场妖风,也是由这位青田先生所为,以此斥令你我罢战,共同前来此间拜会。”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再看手里这对青田石印章,不禁暗骂自己糊涂。当日那场妖风迫使两军罢战,分明是各大五十大板之举,如今对方既然邀请了固守宁义城一方的得一子前来,自然也有可能邀请恒王叛军一方的“逃虚散人”,也便是眼前这个言思道。至于“杨柳依依”和“雨雪霏霏”这两句对仗,就连言思道也能参透其中玄机,推断出对方送出的是两枚印章,得一子自然也早已猜到,却一直瞒着自己不说。难怪此刻见到言思道的突然现身,得一子才并不如何惊讶,只是说了句“你到底还是来了”,显是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四轮车上的言思道说到这里,倒是越说越来了兴致,又继续说道:“所以这这两枚印章上刻的‘杨柳依依色,雨雪霏霏意’之句,不但道破了青田先生的身份,又借用小雅采薇里天下太平的愿景警示我与鬼谷传人。然而仔细揣摩,这两句话看似高明,实则却落了下乘,倘若果真出自青田先生之手,可见这位青田先生虽是当世公认的第一智者,其文采终究还是稍有逊色。便如他篆刻的这两枚印章,三分刻七分修,字里行间匠气十足,甚至还有附庸风雅之嫌。是为雷声大、雨点小,胸中虽有气象万千,落笔只见格局方寸。以此观之,方今文士强行要将青田先生并列于本朝文章三家之一,无疑有些名过其实”
他正说得起劲,陡然间只见眼前绯红色的光华闪现,竟是谢贻香欺身上前,照头便是一刀斩落。幸好言思道反应不慢,双方隔得又远,这才能在生死关头连人带车往旁边翻倒在地,继而手足并用,从四轮车上连滚带爬躲到一旁。随后便听破裂声响,他那辆四轮车上的座椅靠背已被谢贻香这一刀径直劈断。
谢贻香一刀落空,倒也毫不心急,当即踏上两步,便要向地上的言思道再次出刀。言思道急忙大声说道:“你发什么疯?就算是要取我性命,好歹也要给我一个理由,怎能突然偷袭?况且我又不曾招惹过你!”谢贻香此时已彻底回过神来,此番言思道身旁只有两个推车童子,既没有神火教高手庇护,也没有墨家弟子捣乱,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自己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杀父仇人。她当即一扬手中的乱离,狠狠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趁着谢贻香说话的这一空袭,言思道又旁边爬开几步,随即将一名推车的童子拽倒在地,用这名童子挡在自己身前。再听到谢贻香这话,他立刻便已明白其中缘由,不禁暗骂一声,急忙说道:“且慢!且慢!你且冷静下来,先把话说清楚了。你要取我性命,难道竟是为了替你爹谢封轩报仇?”
谢贻香此时正要劈落手中乱离,被言思道抓来挡在身前的那名童子见状,顿时“哇”的一声,被她明晃晃的刀锋吓得嚎啕大哭。谢贻香见此人居然用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来作挡箭牌,更是怒不可竭,厉声说道:“死到临头,还敢狡辩?去年偷袭金陵的那支‘尸军’,岂不是正是由你一手安排?若非如此,我爹又怎会怎会”
说到这里,谢贻香眼圈一红,心中杀意更盛。谁知言思道听到这话,居然将挡在自己身前的童子推到一旁,径直从地上站了起来,毫不理会谢贻香探出的乱离,兀自哈哈大笑道:“荒谬至极,简直是荒谬至极!遍寻古今,我还从未见过似你这般不孝子女。难不成杀父之仇,也能当作买卖讨价还价,随便挑一个好杀的人来当自己的杀父仇人?”
12 罢手言和()
听到言思道这话,谢贻香不由地微微一愣。她还没回过神来,面前的言思道又扬声说道:“那支‘尸军’的确是由我安排不假,倒也不必瞒你。不料你爹居然从神火教叛教而出的厚土尊者口中提前得知这一消息,于是率军在半途截杀,令我苦心经营的整个谋划悉数落空。这非但是天意,亦是人谋,我自是输得心服口服,对这位谢大将军也是钦佩有加,绝不敢心存丝毫怨念。”
说着,他整个人竟向朝谢贻踏上两步,让自己的胸口触碰到乱离刀尖,又沉声说道:“至于事后皇帝以此由,用一只蒸鹅赐死你爹,却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当时尚在西北边陲的玉门关,忽然听闻此事,也是震惊不已,深替谢大将军不值。然而皇帝有心谋害你爹,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对此你自是心知肚明,就算没有我安排的那支‘尸军’,皇帝也会另外找来什么猫军、狗军当作借口,一样赐死你爹,是也不是?所以你的杀父仇人究竟是谁,难道你自己心里没数?”
眼前言思道振振有词,还朝自己的刀尖上凑了过来,谢贻香被他的气势所慑,手中乱离竟不由自主地缩回几分。要知道言思道说的这番道理,她自然也是心里明白,只是父亲临死前夜再三叮嘱,叫她且不可记恨当今皇帝,她也亲口答应了下来;所以于情于理,都不能去找皇帝寻仇,只能将这笔帐算到言思道头上。可是如此一来,岂非如言思道所言,自己竟是将杀父之仇当成了买卖,避重就轻放过了真凶?
只听言思道又问道:“谢三小姐,你可曾仔细想过,而今我助恒王起事,目的便是颠倒乾坤,夺取皇帝老儿的江山。你在此时杀我,非但不能替你父亲报仇,反而是在帮助你真正的杀父仇人,让皇帝坐稳江山,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举,是也不是?”
谢贻香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双脚下意识地退开两步。言思道连忙乘胜追击,逼近两步扬声说道:“对你而言,要想杀死皇帝替父报仇,原本没有任何可能,但我却能帮你得偿所愿。只要你我联手,辅佐恒王攻破金陵,我可以向你保证,届时一定会把皇帝的人头割下,让你亲手送往谢大将军的坟前祭拜!”
这话一出,谢贻香只觉心中砰砰乱跳,言思道这话说得不错,自己要想诛杀皇帝报仇,最好的办法其实便是和言思道合作,利用恒王一方的势力攻陷金陵城,而这也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一时间,她竟有些被言思道的话语打动,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随即响起得一子的声音,淡淡地说道:“似你这般口才,不去酒楼茶馆里说评书、讲故事,倒是可惜得紧。只不过你好像忘了,此间还有我在。”
听到得一子的声音,谢贻香顿时惊醒,知道自己险些又被言思道的鬼话骗了。可是再仔细一想,对方的说辞分明句句在理,并无逻辑不通之处,更没有什么漏洞破绽,所以心中还是有些迷茫。言思道见对面的得一子终于开口,也是心中一跳,脸上却强笑道:“我只是想帮谢三小姐报仇雪恨,这才替她指点一条明路。倒是小道长你,为求一己之私欲,非但不肯助她报仇,反倒要让她继续替杀父仇人卖命,守护皇帝的江山。嘿嘿,这当中孰黑孰白、谁是人谁是鬼,想必谢三小姐也该心里有数了。”
得一子却不理会他的挑拨,只是隔空凝视着谢贻香,缓缓问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要报仇雪恨,那我问你,你是要替谁报仇?”谢贻香不解其意,只得回答道:“当然……当然是要替我爹报仇!”
得一子紧接着又问道:“那我再问你,你爹若是泉下有知,叫你一定要替他报仇,那么他想让你去杀的仇人,到底是当今皇帝,还是眼前这个家伙?”
这话一出,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径直击落在谢贻香头顶,令她彻底醒悟过来。得一子轻描淡写的两个问题,无疑已将言思道的所有鬼话尽数揭破,令她心中再不纠结。当下谢贻香正要再寻言思道的麻烦,谁知言思道一听得一子开口,早已远远跳到一旁,大声说道:“够了够了!此番青田先生重现人世,邀请鬼谷传人与我同来拜见,自有其深意所在。眼下我等身为青田先生请来的客人,又岂能失礼于主人,在青田先生的地盘上大打出手,做出不敬之举?”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用手里的旱烟杆指向远处毕忆潇的尸体,继而冷笑道:“得罪青田先生的下场,想必你们也已看到。试问就连毕大将军家的毕二小姐都在此间丢了性命,又何况是谢大将军家的谢三小姐?”
谢贻香先前被仇恨的怒火冲昏头脑,此时听言思道再次提到毕忆潇,这才理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原来毕忆潇和化名“逃虚散人”的言思道,如今都在恒王麾下效力,此番收到那枚青田石印章后,本是要结伴同来,共赴青田先生之约。谁知毕忆潇先到一步,竟然不等言思道从宁义城外赶到,便独自逞强前来拜访,以至命丧于此,无故自缢身亡。
话说青田先生和昔日的毕无宗毕大将军也算故交,最不济也有同袍之谊,但此番以青田先生的名义设局相邀之人,却能对毕无宗的后人痛下杀手,可见对方未必存了什么善心。所以言思道的话也不全是恐吓,若是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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