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贻香听到这话,也只得暗叹一声,随即醒悟过来,这些军国大事又与自己有何关系?她立刻收敛心神,向这个杜师爷说明此番的来意,乃是要追查一桩“人厨案”,寻找数日前抵达宁义的一老一少两个人。
杜师爷看了她拿出来的女童画像,不禁沉吟道:“这事却有些难办了。自从恒王的叛军围城以来,城外叛军奉行‘只进不出’的原则,时常会些放百姓进城,却是为了耗尽城里的粮草。对此方铁衣有他自己的盘算,说城里多一人是一人,好歹能多一份力量,叫守城军士们只管放百姓入城,也不曾做过详细盘查。所以要找数日前进城的一老一少,衙门里也并无相关记录,小人更不曾见过谢三小姐画像上的这个女童。不过整座宁义城已被叛军困死,谁也出不去,倘若数日前当真有一老一少前来宁义,眼下一定还留在城里,却不知道身在何处。”
谢贻香微微点头,心中暗自盘算,又问杜师爷能否替自己安排几个衙役帮忙搜寻。杜师爷却一个劲地摇头叹息,说恒王的叛军虽未攻城,但是城中粮草耗尽,已是民心大乱,仅有的五六百名守城军士和衙门里的三十多个衙役,这些日子都在维持着城里的治安,正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抽调不出人手。而杜师爷这里能够效劳的,便只有替谢贻香在衙门后面安排一个住处,同时吩咐伙房里的厨师,每天为她多准备一份食物。
听到这话,谢贻香也深知方大人和这杜师爷的难处,看来要想继续追查这桩“人厨案”,便只能靠自己孤身一人了。随后杜师爷便带她去往衙门里的住处,却是一间还算干净的客房,待到谢贻香解下身上的行囊,杜师爷便起身告辞。谁知没过过久,谢贻香才刚把自己的随身行礼整理完毕,便听敲门声响,竟是那杜师爷去而复返,再次折返回来。谢贻香只得打开房门,却见杜师爷的脸色甚是的古怪,神神秘秘地说道:“还请谢三小姐屈尊纡贵,随小人去一处地方。”
谢贻香不由地大感惊奇,询问之下,这杜师爷却又不肯明言,只说去了便会知道。谢贻香心知此人到底是亲军都尉府里的人,自己绝不可掉以轻心,便将乱离携带在身,随他一同前往。只见杜师爷领着她一路绕回到衙门的后堂前,继而转向左边的院落,穿过一条走廊,便是衙门的伙房所在;杜师爷脚步不停,又绕过伙房继续前行,最后终于来到后院里的一处空地。眼见四下无人,杜师爷便在空地上度量着脚步,似乎是在计算方位,然后蹲下身子刨开地上的尘土,顿时露出一块三尺见方的木板。
谢贻香心中愈发警觉,当即沉声问道:“你做什么?”杜师爷却不回答,径直将地上那块木板揭开,向谢贻香笑道:“谢三小姐请看。”谢贻香小心翼翼地上前一看,只见木板下竟是个极大的地窖,当中尽是一粒粒带壳的稻米,竟将整个地窖填满了一大半。杜师爷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沿着地窖入口处的木梯攀爬下去,用布袋装了满满一袋稻米,爬上来交到谢贻香手中,笑道:“别看衙门里还这上千斤稻米,若是让守城的军士和衙役们敞开了吃,也最多只能支撑个五六日,所以方铁衣才会将这批稻米藏匿于此,不敢对望声张。至于这一小袋稻米,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也不敢取得太多,否则方铁衣便要起疑心了。还望日后谢三小姐能够在先统办不对,能够在先副指挥使的面前替小人美言几句,将小人调回金陵任个闲差。”
谢贻香这才醒悟过来,略一掂量手里这袋稻米,少说有五六斤之多;以自己的食量,节省些吃也能支撑个十天半月了。她不禁冷笑道:“都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想不到今日倒是真正见识了一回。想必你们方大人藏起来的粮食,还远不止这一处罢?”那杜师爷连忙摆手说道:“谢三小姐莫要误会,宁义城里的粮草确实已经告尽,衙门里也只有此处还藏着这些稻米,自然是要留给守城的军士和衙门里的衙役。倘若分发给城里的百姓,无疑是杯水车薪,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军士和衙役们若是因此饿着肚子,又哪有力气抵挡恒王的叛军?”
听到杜师爷这番强词夺理,谢贻香当下也不和他客气,便将这袋稻米收起,忍不住说道:“正所谓民以食为天,对于常年以耕种为生的百姓而言,千百年来都是看天吃饭,收成好坏全凭天意,所以才要在丰收之年贮藏粮食,以便灾荒之年来临时,自己一家不至于饿了肚子;这当中越是富足之家,便越懂得这个‘居安思危’的道理。所以方大人此举,也算是符合天道,原不该多做苛责。”
那杜师爷倒也是个明白人,听到谢贻香这话,顿时醒悟过来,抚掌笑道:“妙极妙极,谢三小姐果然聪慧过人!既然连方铁衣都知道在衙门里藏些粮食,又何况是宁义城里的那些百姓?小人这便去和方铁山说,叫他立刻带着军士挨家挨户搜藏,找出各家各户藏匿起来的粮食,收敛起来统一分配,损‘有余’而补‘不足’!”
当下杜师爷便欢天喜地离去,谢贻香则回衙门的客房歇息。往后的这两天,谢贻香便在衙门的客房里住下,独自在城中寻访画像上的那个女童和那个披着斗篷的老者。由于宁义城里已是这副光景,此番又没有衙门里的公差衙役相助,她也不敢大张旗鼓,只能在私底下悄悄查访。然而先后询问了城里的数十个百姓,却都说没有见过画像上这个女童。
而经过这两日的寻访,谢贻香才知道这座宁义城里的情况,当真已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原本的酒楼、茶馆和店铺,早已彻底荒废,就仿佛是历经过一番洗劫。再说城里的百姓,不少穷人都已状如难民,纷纷到街上讨食,若是饿得急了,什么树皮草根,皮袄毛毡,全都一股脑煮来填肚子。而稍微宽裕些的人家,也只敢在半夜里煮些东西果腹,生怕被旁人知道,尽数抢了过去。由此生出的争执和斗殴更是数不胜数,若非有军士和衙役来回巡街,只怕整座宁义城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到后来谢贻香也开始有些绝望,也不是因为这桩“人厨案”毫无线索,还是因为眼前宁义城里的局面。她不禁心中暗道:“当日绍兴府的杨捕头等人曾劝阻于我,说天下相貌相似之人数不胜数,仅凭一幅画像便断定东阳关那一老一少正是李屠夫家失踪的女童,的确是太过草率了一些。况且那一老一少虽然和东阳关的将士说要前往宁义城探亲,但谁知道他们的话是真是假?倘若那老者当真便是此案的凶手,那么他这番话极有可能是在故布疑阵,从而将自己引入歧途。”
23 观星象四皇夺位()
按理说案情进展到如此地步,谢贻香在宁义城里也是毫无收获,又逢恒王叛军围城,对她而言,最好的选择无疑是就此返回绍兴,找杨捕头等人从长计议。然而她又不甘心就此作罢,独自一人返回,一时间心中可谓是矛盾至极。
如此等到这一日夜间,倒是个弦月当空、星河涌动的好天气,谢贻香本就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觉?她便离开衙门的客房,独自来到宁义城的街道上闲逛,不知不觉中,竟已逛到城南一片的贫民住所。此时夜色已深,街上更不见一个百姓,就连巡逻的军士和衙役也已歇息,可谓是出奇的宁静。待到她转过一处路口,忽然听到街角处有人发出低沉的嘶吼声,似乎正在做垂死挣扎。
话说谢贻香这两天曾亲眼目睹过好些个百姓因饥饿至死,其形貌可谓是惨不忍睹,此时听到深夜里传来的这一阵嘶吼,无疑又有百姓饿得奄奄一息,已经熬不住了。她便顺着声音一路找去,终于在黑漆漆的街角处发现一个骨瘦如柴的长须男子,浑身肮脏不堪,正坐倒在街角处,背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息;但一双眼睛却是异常明亮,正死死盯着夜空中的繁星。谢贻香知道这是一个人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连忙从怀里摸出半个黑面馒头,靠近了问道:“这位先生可是腹中饥饿?我这里还有晚间吃剩的半块馒头,先生若不嫌弃,不如垫垫肚子。”
话音落处,那长须男子却是毫不理会,仍旧望着头顶上的夜空,脸上肌肉不停抽搐着,忽然嘶哑着嗓子说道:“天分三垣,中宫紫薇而今‘亡’、‘镇’、‘魄’、‘魂’四星神犯帝星,是为四皇并起、问鼎中原之兆。用不了多久,不止是西北和江南,这天下整个天下都会彻底大乱!伏尸千里,血流成河!只可惜只可惜贫道已经看不到了”
谢贻香听得莫名其妙,这才发现眼前这个长须男子那一身肮脏不堪的衣衫,竟是一袭沾满黑泥的杏色道袍,想必是个问卜算卦的游方道士,却不知为何竟来了这宁义城里,落得个如此下场。她便将手中的半块馒头递了过去,说道:“道长,还是先吃点东西再说。”谁知谢贻香刚一伸手,这个游方道士忽然探出一只手臂,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厉声说道:“你还没还没听明白所谓‘四皇并起、问鼎中原’的星象,便是说不久之后的将来,在这中原大地之上,除了当今皇帝,还会还会出现另外四位真龙天子,全都是有资格坐上皇位的人!而这大好河山究竟落入谁的囊中,那便要便要看他们谁的手段更狠、谁的心肠更毒!”
谢贻香这才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脱口说道:“本朝基业已定,除了当今皇帝,哪里还有另外的四位真龙天子?”话一出口,她猛地回想起不久前在镇江的星夜,长江边那个垂钓的老者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说什么“四星夺位,紫薇失色”,此时想来,分明和这个垂死的游方道士是一个意思。难不成这两人其实都是精通星象的高人,所以夜观天象,依据星象预见到了相同的结果?
一时间谢贻香福至心灵,顺着这游方道士的话细想下去,陡然醒悟过来。难道所谓的另外四位“真龙天子”,其中之一便是指眼下起兵谋反的恒王?要知道这恒王贵为皇子,又是一众皇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再加上手握重兵,就连朝廷也拿他没有办法,若说他也是“真龙天子”之身,那倒是名副其实。
至于另外的三位,必定也有去年冬季自己和宁萃在天山墨塔中救出的“小龙王”赵小灵。这少年不仅是昔日香军首领“九龙王”之子,更是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一身内力深不可测,几近天下无敌。若非皇帝当年在暗中使诈,只怕他早已在神火教的拥戴之下,成为了当今的汉人之主,自然也是“真龙天子”之身。
除此之外,就在谢贻香此番离开金陵之前,便听到市井里传出不少谣言,说皇帝终于有了立太子之意,人选正是自家大姐谢洵芳的下嫁的那位皇长子。而且父亲在世之时也曾说过,待到当今皇帝驾崩之后,继承皇位的十有八九便是这位皇长子。如此看来,这位皇长子既是奉天承运,应当也要在这四个名额里占据一个席位。
那么这最后一位“真龙天子”,放眼当今天下,还有谁可以与以上三人并驾齐驱?谢贻香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只得又在皇帝的一众皇子当中一一筛选。然而她逐一盘点下来,忽然回想起除夕之夜父亲对二哥谢擎辉说的一席话,刹那间只觉手足冰凉,背心里全是冷汗。
记得父亲那夜曾说:“赵王此番率军南下,皆顾进退,当真是下了一步绝妙好棋”谢贻香当时心神大乱,以为父亲只是在拒绝赵王的提亲,所以也并未深思此言。此时重新想起,再回想二哥听到这话时的反应,心中已是雪亮一片。
原来那个神秘小道士得一子的分析竟是丝毫没错,言思道在西域的一连串布局,果然只是声东击西,好让漠北的一位皇子南下偷袭金陵,行谋朝篡位之举。而这位皇子,正是大同卫的赵王无疑;至于那支“尸军”,自然也是由赵王故意放入中原境内的诱饵,却将脏水泼到了宁夏卫颐王的身上。倘若那支“尸军”果真能够攻陷金陵,赵王紧随其后的两千军士便能以“黄雀在后”之势,不费吹灰之力接管金陵城,继而登上皇位;倘若那支“尸军”战败,被金陵城的驻军击溃,那么赵王便来个前后夹击,以‘回师救援’之名替自己开脱,甚至还是大功一件。这也正是父亲所说的“皆顾进退”,自然是下了一步绝妙的好棋。
所以当时赵王麾下的两千骑兵奔行千里,一路上却始终没能寻到那支“尸军”的踪迹,从而任由那些异族军士兵临城下;所以赵王用飞鸽传书向朝廷示警,才会在路上耽搁了时间,直到那支“尸军”抵达金陵城附近的前一天才送至朝廷手中。只可惜事到如今,此事已经过去好几个月,赵王也早已回到漠北的大同卫驻地,就算自己想通了其中缘由,又或者朝廷里早有人对赵王产生过怀疑,也仅仅只是猜测而已,拿不出任何证据坐实赵王“皇子谋逆”这一条大罪。
想到这里,谢贻香愈发觉得政局中的肮脏,无论是当今皇帝,还是他膝下的皇长子、赵王和恒王,竟没一个是好东西,自己又怎会在这一潭污水里打转?再看眼前那个游方道士,双眼中的目光已有些涣散,从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嘶吼声,谢贻香急忙挣脱他的手掌,将那半块馒头塞到这游方道士手里。与此同时,谢贻香忽然心念一动,开口问道:“多年前我曾得高人指点,说什么‘岁星失位,为祸人间’。既然道长精通星象之术,敢问太岁星的近况如何?”
24 踏夜色肉香满城()
原来当年谢贻香在金陵城里调查“撕脸魔”一案时,曾请教过城里的一位精通易数的秃顶老者,却凑巧听到那秃顶老者的一通胡言乱语,依稀记得是说什么“岁星失位,为祸人间”,便是指太岁星已经下凡化身为人,势必扰乱整个天下。所以眼见这垂死的游方道士精通星象之术,她便以此询问。
不料那游方道士听见这一问,顿时脸色大变,断断续续地说道:“简直是是一派胡言!贫道专研星象三十七年,还从未从未听说过什么太岁星下凡之说!要知道对应生肖的属相,每十二年便是一次轮回,这正好是是太岁星运行一周所用的时间,所以古人便以岁星命名,用此星宿来记录一此轮回的时间。但这却这却并非真正的岁星,而是二十唉,贫道和你这丫头说不清楚!简单来说,太岁星每运行一周,其实只需十一年零十个多月,并非是十二年整数,所有每逢每逢七年,便会出现一年的偏差,为了精准校队这十二年一次的轮回,古人便便假想出了一颗根本不存在的星宿,让它与太岁星呈相反的轨迹运作,并称之为岁阴,这才是才是真正的岁星;而太岁星和岁阴之间每七年一次的偏差,则是我道家所谓的犯太岁之说。贫道活到这把年纪,还从未听说过一颗虚拟出来的星宿能够化身为人,而且而且在我道家的各派宗脉里,也绝没有没有类似的星象学说。说什么高人指点,根本就是欺世盗名之辈!”
这番话顿时将谢贻香说得晕头转向,不料这游方道士弥留之际,居然还能滔滔不绝地讲出这么长的一串话来。她便将游方道士手里握着的那半块黑面馒头推到他的嘴边,说道:“道长赶紧吃些东西。”那游方道士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将这半块黑面馒头塞进嘴里,谁知才刚刚咀嚼几口,他忽然脸色大变,本已经奄奄一息的身子更是从地上挣扎着跳了起来,将嘴里的馒头碎屑尽数吐出,厉声问道:“你你这是什么东西?”
谢贻香不禁莫名其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