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是“言思道”的神秘人来历。谢封轩却只是淡淡地一笑,叹道:“一代人只能做一代的事,为父已经老了,哪还有什么心思与世上的这些后生折腾?”说罢,他便自饮一杯,伸筷去夹桌上的菜。
有道是“殷实之家、年年有余”,久而久之,世人便取其谐音“年年有鱼”,以此图个好的彩头。所以江南每一家每一户的年夜饭上,总少不了鱼之一物,更是年夜饭里的主菜。而今夜大将军府里的这顿年夜饭,自然也不能免俗,就连左边那一桌素席当中,也有一条用面粉捏成的鱼形蒸糕,至于众人这一桌的主菜,则是一条插满葱姜的松江四鳃鲈鱼,少说也有三四斤的重量,极为罕见。谢贻香见父亲伸筷出去,正是夹起一块鲈鱼腹部的嫩肉,急忙也将自己的筷子探出,在半空中拦住父亲的筷子,皱眉说道:“你不是身染风寒,最忌寒气入体,所以吃不得水里的东西?”
这话一出,旁边的谢擎辉顿时哑然失笑,就连谢封轩也是莞尔。谢擎辉忍不住笑道:“亏你还是谢家子女,如何竟信了市井乡野里的鬼话?要知道父亲当年的确曾在漠北积下风寒,却并非什么大病,也根本无需忌口。况且父亲乃是习武之人,一生征战沙场,可谓九死一生,身子又怎会如此娇气,居然还吃不得水里的东西?”
府上的管家此时正好在旁斟酒伺候,当即也笑道:“三小姐久不在家中居住,是以有所不知。老爷身为本朝一品大将军,其功绩可谓是威震寰宇,生平事迹更是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这金陵城里最不缺的便是好事之徒,往往喜欢添油加醋,本是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被他们传来传去,居然说老爷在漠北染上的风寒是一种怪病,一旦误食了水里的东西,便会寒气入体、暴毙身亡,其实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小人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病是吃不得水里的东西;若是当真如此,那么老爷平日里最爱吃的阳澄蟹和鸭肉包,岂不是早就惹出了大麻烦?”
谢贻香被众人说得目瞪口呆,这些年来因为和父亲之间的一点嫌隙,导致父女二人几乎没有什么交流,所以对父亲的病症也并不清楚,自然便将外面的谣言当真。此时听到众人的解释,又见父亲将夹起的鱼肉塞进嘴里,好整以暇地细嚼慢咽,谢贻香才终于松下一口气,暗笑自己的愚蠢。
经此一事,桌上的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伴随着众人的谈笑声起,厅堂外的天色已经彻底黑尽,刮起了阵阵北风,吹得屋顶上的青瓦噼啪作响。众人之前还能依稀听到远处的金陵城里时不时传来几声爆竹声响,但随着北风越刮越猛,到后来便只剩下呼呼风声回荡在夜空之中。
府里的下人早已在厅堂门前挂起了写有“吉祥如意”的大红灯笼,此时在灯火光的映照当中,厅堂里的众人往外望去,只见片片鹅毛般大小的白色飞絮从天而降,在漆黑的夜空中随风飘荡;渐渐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竟是下起了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
要知道江南的冬季里再如何寒冷,也极少会有下雪的时候。在谢贻香的记忆里,自己还从未见过金陵城的雪景,惊喜之余,却见在座的二哥和师兄两人默默望着厅堂外的这场大雪,都是若有所思,眼神里更多的却是担忧。她立刻醒悟过来,而今西北有西域各国大军压境,东南又有恒王叛军起兵谋反,对本朝社稷来说,无疑已是危急存亡之际;就好比前几日洪泽湖那场突如其来的洪灾,金陵城在这个时候突然天降大雪,只怕未必是什么好的兆头。
38 瑞雪()
却听主人席位上的谢封轩喃喃说道:“有道是瑞雪兆丰年,难得金陵城会有如此一场大雪,想必江南的百姓来年定是一个大好收成……”他口中说话,两只眼睛却凝视着厅堂这漫天的飞雪,似乎想要用自己的目光穿透这场大雪,看清隐藏在雪中的什么东西。
在座众人不禁望向左边的那一桌空置素席,只摆着一副碗筷、一把椅子,心知谢大将军是在等候自己邀请的客人。要知道华夏千百年来皆以“左”为尊,今夜厅堂中摆出的这两桌年饭,自然也是以左边这一桌素席为尊;若是说得难听一些,此时右边桌上的谢封轩父女三人,连同先竞月和胡老在内,都不过是左边这桌素席的陪客,真不是谢封轩另外邀请的这一位客人究竟是怎样尊贵的身份。
对此谢擎辉一直在暗中揣测,此时再看到那一整桌素菜,他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说道:“父亲今夜要请的客人,难道……难道竟是……”由于这一猜测太过匪夷所思,甚至可谓是异想天开,情急之下,他竟不敢将此人的名号说出口来。随后谢擎辉又立刻摇了摇头,喃喃说道:“也不对……他虽是出身佛门,但还俗后酒也喝、肉也吃,又怎会用一桌素菜来招待他……可是当今世上除他之外,哪还有人值得父亲如此款待?”
谢封轩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谢擎辉还在胡乱猜测,左首末席的先竞月已摇头说道:“不是他。”说罢,他便望向对面的谢封轩,缓缓说道:“万法归一,流转无相,看来大将军今夜的客人,竟是一位世外高人。”
听到先竞月这话,谢封轩不禁双眉一扬,当即从椅子上站起,迈步走到厅堂门口。他凝视着夜空中这漫天飞雪,继而微微一笑,扬声说道:“天寒地冻,风紧雪急。老师既然已经来了,还请入席就坐,胡乱用些酒菜。”话音落处,谢擎辉和谢贻香两兄妹也终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齐齐举目往厅堂外望去。只见就在北风呼卷的鹅毛大雪中,就在厅堂前的院子里面,此时分明站着一个淡黄色的人影,在风雪中显得极为模糊;听到谢封轩开口招呼,这个人影便缓缓迈开脚步,朝众人所在的厅堂方向走来。
谢贻香不禁脸色微变,如今院子里的这个人离自己不过五六丈距离,但自己和二哥却要等到父亲开口喝破,才能发现对方的踪影,足见此人修为之高,实属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她下意识地便要去摸腰间乱离,谁知却摸了个空——须知今夜乃是除夕家宴,她在自己家里吃这顿年夜饭,又怎会将乱离随身携带?再转念一想,此时厅堂里有父亲谢封轩、师兄先竞月和二哥谢擎辉三人在场,另外再加上一个自己,就算来的那位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又或者是重现人世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合四人之力,又岂会惧怕于他?
就在众人惊讶之际,院子里的那个人影已经缓步踏进厅堂,却是一个身披淡黄色斗篷的老者,将浑身上下笼罩其中,只露颔下一把稀稀疏疏的白须。虽然这个老者是从漫天飞雪中而来,但他的一袭斗篷之上却不见一片雪花,也不知是那铺天盖地的飞雪根本落不到他的身上,还是一旦有雪花落在他身上,也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谢封轩此时正站在厅堂门口相迎,但这老者却不作理会,更不向这边桌上的众人打招呼。眼见厅堂的左边空着一桌素菜,只摆出一个席位,他便径直走了过去。谢封轩小心翼翼地跟在这老者身后,待到他入席就坐,便向这老者遥遥作揖,笑道:“老师今夜能来,寒舍蓬荜生辉,学生荣幸之至。”
右边桌上的众人见这老者如此无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再听谢封轩一口一个“老师”,还以“学生”自居,可见这“老师”二字并非敬称,而是货真价实,也便是没有名分的师徒关系。但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两人却从未听说父亲还有什么“老师”,惊异之下,都在暗自揣测这个老者的身份来历。
面对本朝首席大将军谢封轩的作揖,那老者却还是不作理会,只是自顾自地斟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伴随着老者这一仰头,原本覆盖在头上的斗篷兜帽便随之脱落,众人才终于看清这个老者的模样,却是个陌生的汉人老者,满脸皱纹密布,根根犹如斧劈,一双眼睛更是眯成两条细缝,透露出浑浊的目光,少说也有八九十岁年纪;即便是在场年纪最大的胡老,在这个老者的面前,只怕也要以晚辈自居了。
那老者此时又自饮了两杯酒,却并不动筷吃菜。待到他替自己斟满第四杯酒的时候,谢封轩也取过一杯酒,隔着圆桌恭声说道:“老师伸大义于天下,救苍生于危难,如此大恩大德,学生不敢言谢。今夜仅以薄酒一杯,代天下人恭祝老师福寿安康。千言万语,便只在这一杯酒中。”说罢,谢封轩便将手中的酒杯送往唇边,想要先干为敬。
却不料谢封轩的酒杯离嘴唇还有尺许距离时,他握住酒杯的右手便已僵直在了半空当中,就仿佛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拉扯住手臂;仍凭他如何发力,也无法将这杯酒送进自己嘴里。众人微微一凛,急忙向席位上的老者望去,果然,只见这个黄衣老者此时正将一只枯瘦的右掌隔空成爪,竟是以内劲发出吸力,隔着五六尺距离擒住谢封轩的手臂,从而阻止谢封轩将这杯酒喝下。
只见谢封轩微微一笑,说道:“老师是要来考较学生了。”说罢,他也提起真气,将手中的酒杯奋力送往嘴边,而对面的老者也不肯松手,继续隔空发力。
如此一来,便成了谢封轩与这老者用内力隔空对持,双方互不相让。不过片刻工夫,谢封轩的一张脸便已涨得通红,额上更有大滴大滴的汗珠落下,但那老者却是神色自若,可见两人这一番拼斗,竟是谢封轩落了下风。
39 请客()
眼见厅堂中这般局面,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二人对望一眼,也不知这老者究竟是敌是友。如今父亲虽然暂时落了下风,但他却并未开口吩咐,兄妹两人一时间也只能静观其变。
就在这时,谢封轩已将自己的左手一并探出,径直抓向面前这一杯酒,竟是要以双手齐上,去抵抗老者隔空发力的那一只右掌。却不料谢封轩的左手还未碰到酒杯,对面的老者似乎早已料到,竟然也将自己的左手成爪探出,继而抢先一步隔空发力。
刹那之间,一股极强的吸力已从老者的双爪间发出,带得整个厅堂中的气息都是一紧。谢封轩再也拿捏不住手中的酒杯,顿时让这一杯酒脱手而出,顺着这一股吸力飞向对面的老者。右边桌上的先竞月见状,不禁脸色一变,忍不住低声说道:“蛟龙吸海劲?”
听到先竞月这话,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两人也是脸色大变,同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却听谢封轩忽然清啸一声,继而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气。伴随着他这一张嘴吸气,半空中飞向对面老者的那支酒杯顿时微微一倾,将当中的酒水尽数喷洒出来,顺着谢封轩这一吸的力道径直飞进了他的嘴里,竟是一滴不剩。谢封轩将这一口酒吞入腹中,继而向席位上的老者躬身行礼,笑道:“多谢老师手下留情!”
那老者伸手接住半空中飞来的空杯,终于长叹一声,挤得满脸皱纹愈发深重,双眼中的目光更是老态毕现。直到此刻,他才用正眼看了对面的谢封轩一眼,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果然是战无不胜的谢大将军。大将军既已练成如此本事,老朽哪还有能耐当你的老师,更加不该来喝你的酒。”谢封轩连忙正色说道:“谢某人不敢忘本。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那老者却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地叹道:“人一旦上了年纪,便会无比啰嗦,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了;不仅如此,年纪越大,心肠往往也会变得越软,甚至生出妇人之仁,见不得旁人流血。所以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若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做了些不该做的事,那也是在情理之中,并不能代表什么,否则这世上又怎会有‘老糊涂’一说?”说着,老者又自斟自饮一杯,然后起身离席,兀自往厅堂外而去,口中淡淡地说道:“今夜酒已喝过,你我缘分已尽,往后再不必相见。你好自为之罢。”
眼见老者这一连串古怪的举动,在场众人都是莫名其妙,更不知他这一番话究竟是何意思。谢封轩见这老者说走便走,当下也不留他,只是一路跟在他身后相送,问道:“不知老师今后有何打算?只要学生还有一息尚存,无论老师有何差遣,定会全力效劳。”话音落处,那老者已经一路走出了厅堂,重新回到风雪漫天的院子里,头也不回地冷笑道:“老朽这个‘叛徒’苟活多年,如今已是时日无多,乃是名副其实的入土之人。大将军有这份闲心,倒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儿女。”
说完这话,老者淡黄色的身影便已被夜色中的风雪吞没,再也不见踪影,就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然而听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当中的“叛徒”和“入土之人”两个词,却令谢贻香心念一动,顿时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她忍不住开口问道:“难怪父亲能够提前知晓那支‘尸军’来袭,其实便是这位……这位前辈透露的消息?”
听到这话,谢封轩不禁转头望了一眼自己这个女儿,缓缓说道:“你猜的不错。此番金陵城得以保全,全靠为父当年的这位老师提前示警。”说罢,他便重新入席就坐,吩咐管家将左边那一桌素席尽数撤下,又招呼这桌的众人继续吃饭;看这举止,竟是不打算再说此事。
但谢擎辉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眼见妹妹的都已想通其中关键,甚至猜出了那个神秘老者的身份,他急忙将方才的情形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这才终于醒悟过来,脱口说道:“我明白了,父亲当年也曾加入过神火教,自然认识不少教中之人。而此番西域各国兵发中原,又以一支‘尸军’偷袭金陵,所有的一切本就是神火教在暗中指使,教中之人自是再清楚不过。至于方才那位前辈,自然也是神火教中的高手,正是因为他的通风报信,父亲这才能提前准备,在长山一带剿灭那支‘尸军’。若是我猜的不错,那位前辈便是早已叛教而出的……”
谢封轩不等他将话说完,已淡淡地道:“金陵城里,有些话该说,有些话却不该说。你已经长到这般年纪,难道还不明此理?”谢擎辉顿时一愣,急忙将后面的话吞回肚子里,不敢再多说一字。左首末席的先竞月见状,连忙说道:“这位前辈一念间挽救金陵,从而将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乃是真正的英雄豪杰。小侄今夜前来大将军府上吃饭,身上并无差事。”
听到这话,谢封轩忍不住哈哈一笑,说道:“我若当真有此顾及,今夜又何必叫你过来?话说我的这位老师,年轻时也是个好勇嗜杀之人,死在他手里的人更是不计其数。然而正如他方才所言,如今毕竟年纪大了,不愿见到打打杀杀的事,所才生出一丝善念。唉,况且看我这位老师的形貌,的确也活不了多长时间,既然他不愿再起纷争,那也希望他能够安度余生,图个寿终正寝。”
先竞月点头说道:“正是。”谢封轩说完这话,又自斟自饮了一杯,随后将酒杯重新斟满,向左首上席的胡老举起,笑道:“竞月这孩子着实不错,自然少不了胡老这些年来的教诲。要说你我相识多年,却还是头一回请你们到寒舍吃这顿年饭,倒是谢某人失礼。其实今夜相邀,还有另外一件事想要和胡老商量,想必胡老也早已猜到了。”
眼见谢封轩突然向自己敬酒,胡老急忙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先竞月,略带惶恐地说道:“大将军说的可是竞月和三小姐的这门婚事?”
40 婚约()
听到胡老这话出口,右首末席的谢贻香顿时满脸通红。想不到绕来绕去,父亲到底还是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