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缓缓涌现出了好多好多人来,有父亲谢封轩,有大姐谢洵芳,有二哥谢擎辉,有总捕头庄浩明……最后这些人一一融合起来,凝聚成了一个剑眉朗目的白衣青年。
那是师兄先竞月,谢贻香惊喜交加,正要上前触碰,却见先竞月抬起手来,将一只烟杆塞进了嘴里,缓缓吐出一团浓烟。而浓烟当中,分明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这是……这是言思道!谢贻香惊声尖叫,眼前的人影立刻消散,只剩下一尊暗红色的将军铜像。
原来自己终于还是避不开这场宿命,谢贻香正要迎向那尊雕像,陡然间只觉腰间一沉,一股巨大的力道已将她从水里托了起来,眼前的幻象顿时如同破碎的铜镜般四下飞裂。
伴随着片片碎去的影像,夕阳下泛红的晚霞迎面铺洒,一口再熟悉不过的新鲜空气涌入肺中,谢贻香不禁张嘴吐出一大口湖水来。她转头望去,身后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掩盖在乱蓬蓬的白发后面。
原来是庄浩明将自己从湖里救了起来。想不到就在这片刻之间,庄浩明便如同老了十几岁一般,谢贻香猛一甩头,抛开心中的杂念,说道:“扁舟上是那神火教的一老一少……”
庄浩明缓缓点了点头,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他向那湖面上扁舟的残骸望去,嘴里说道:“没错,方才打伤我们的正是那个神火教高手,也就是昨日那个神秘老者。想来是他知道杨楼主现身于此,知道单凭李惟遥那帮家伙是杀不了我的,所以这才亲自出手来取老夫的性命。哼,只可惜我庄某人福大命大,还没那么容易归天。”
谢贻香努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却还是没明白庄浩明的话。她转头一望,这才发现那艘雕着虎头的巨舰此刻就停在自己背后,三丈高的船头犹如城墙般地矗立着,上面正前方隐约站着个魁梧的绿衣男子,想来便是庄浩明嘴里说的那什么“杨楼主”了。
而就在巨舰的对面,是一排大大小小的船只,此刻正和巨舰面对面停在湖上,将自己和庄浩明两人夹在当中。但见那些船只上站满了各式打扮的人,每人都是灰头土脸,身染鲜血,恶狠狠地向庄浩明望来,当先一个短须男子左脸上一片血肉模糊,正是那江海帮的帮主李惟遥。
谢贻香见这些人只是默默地站在船上,个个如同雕塑一般,气氛静谧得竟有些可怕,不禁微感奇怪。过了半响,才只听到一个平和的声音终于打破眼前这窒息般的宁静,缓缓说道:“江爷虽然坐拥整个湖广,却从不干涉江湖上各位朋友的私事。但是他老人家只有一条规矩,那便是无论任何人,都不可以在这洞庭湖上动手杀人,以致污了这一湖好水。所以诸位今日看在杨某人的面子上,还是请回吧。”
这平和的声音是来自那艘巨舰上,说话的正是船头那绿衣男子。此时他居高临下,漫不经心地俯视着巨舰下的所有人,仿佛是掌控苍生命运的神祗一般。
对面船队上的李惟遥当即扬声说道:“这庄浩明是朝廷的人,手里更不知残害了多少江湖同道的性命,如今我们和他都有血海深仇,报仇心切之下,这才误入宝地,还望杨楼主海涵。在下也知道江爷的规矩,说什么也是不敢在这洞庭湖上妄开杀戮,只希望杨楼主能够看在洞庭湖与朝廷势不两立的份上稍做通融,破例让我们拿下这个奸贼,带回岸边发落。我等改日再来向江爷赔罪。”
听了那杨楼主和李惟遥的这番对话,谢贻香这才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原来这所谓的杨楼主,乃是洞庭湖江望才的人,而那江望才曾有过严令,任何人不得在洞庭湖上动手杀人,所以双方才僵持在此。回想之前庄浩明从岳阳楼中逃出,便带着自己跳入洞庭湖里,只怕他那时便已想到了江望才的这条规矩,故意要以此来保住性命了。
至于那扁舟上和庄浩明交手的神秘人,自然是“龙女”身边的那个看不清模样的神秘老者。己方今日和群豪在岳阳楼会宴,他们多半早就躲在了暗处,眼见庄浩明逃走遁入湖中,这才忍不住乘扁舟前来,想要赶在江望才手下抵达前率先杀死庄浩明。
只可惜那神秘老者虽然击落了庄浩明的银枪,却终究没能杀死庄浩明。他们一击不中,此刻早已遁去,在这广阔的洞庭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所幸庄浩明重伤之下,还是捡回了一条命,而且还把谢贻香给救了上来。
只听巨舰之上的杨楼主忽然笑了起来,扬声对李惟遥说道:“有件事兄弟我一直没弄明白,正巧今日碰到了李帮主,正好请阁下替我解惑。”
李惟遥听他这话来得突然,不明所以,当下只得说道:“杨楼主请讲。”
那杨楼主笑道:“这些年来李帮主一直对外宣称,说这天下但凡是有水的地方,便有江海帮的‘逐浪旗’飘扬。然而兄弟我身居洞庭湖多年,整天对着这一湖水,却从未见过那什么‘逐浪旗’,这却又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兄弟我特来向李帮主请教。”
这番话直说得李惟遥脸色泛白,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那杨楼主又继续说道:“据说神火令再现江湖,把庄浩明前来湖广的行踪通告了整个湖广武林,这件事我倒也略知一二。然而那神火令乃是昨日才发出,李帮主却已身在了湖广境内,这岂不是凑巧得紧?莫非李帮主能未卜先知,所以一早便等候于此?”
李惟遥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只得低声咳嗽起来,用以掩饰自己的窘态。那杨楼主仍不肯放过他,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听说朝廷有批军饷,乃是由江湖上的镖局护送,却在我湖广的边境被劫。大家嘴上虽然不说,但暗中却一致认定此举是我家江爷干的。嘿嘿,姓杨的要是没记错,好像李帮主恰好是这押送这趟军饷的江湖担保人之一,此番你百忙中抽身前来湖广,除了眼下这庄浩明,不知还有什么用意?”
25 老谋深算()
那李惟遥听得这一番话,心中早已慌乱作了一团,嘴上更是再不敢多言。
要知道他这次现身湖广,却是受了武林盟主闻天听的差遣,先行于一步前来探查那军饷被劫一案,得到庄浩明行踪的消息,只不过是意外的收获。此刻眼见那杨楼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点破了自己的用意,李惟遥哪还顾得上什么庄浩明,当即挥了挥手,叫艄公掉过船头,起桨离去。
另外与他同来的寻仇之人,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眼见庄浩明在湖面上踩着水,一副落水狗的模样,虽然不甘心就这么将他放过,然而就连江海帮帮主李惟遥也不敢得罪这洞庭湖的江望才,众人思索之下,也只好一并随船离去。约莫半柱香的工夫,这洞庭湖上又恢复了一片平静,只剩下杨楼主的那艘虎头巨舰还停在两人身前。
巨舰上杨楼主遥望着李惟遥等人渐行渐远的船只,露出一副不屑的神色。待到他们去得远了,他却看也不看水中的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脚步一抬,便要转身入舱。庄浩明见状,连忙在水中大喊道:“这位可是杨自辽杨楼主?”
那杨楼主停下了脚步,反问道:“是又如何?”
庄浩明的双脚在湖面下不停地踏水,让自己不至沉了下去,嘴里吐气说道:“听闻江爷手下有一凤二虎三豺四鱼,其中的三豺便是‘裁云剑’杨自辽、‘破财免灾’宋玄和‘无德无才’曾无息。这三人都是智勇双全,能文能武之士,尤其是那‘裁云剑’杨自辽,不但心智过人,更驾驭着整个洞庭湖的巡防,凭借一手‘泰山十八剑’名震江湖,举世无双,在下一直仰慕得紧。”
他这番话说得就连身旁的谢贻香也隐隐觉得有些作呕,那杨楼主杨自辽只是淡淡地一笑,依然反问道:“那又如何?”
庄浩明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在下想当面拜见江爷,不知杨楼主可否代为通传?”
听闻他说出这句话来,不但那杨自辽吃了一惊,就连谢贻香也是脸色大变。
庄浩明身为朝廷刑捕房的总捕头,居然要私下约见这天下第一悍匪江望才?谢贻香心中对他的猜忌顿时又加深了几分。巨舰上的杨自辽定了定神,当即冷笑道:“庄兄可是在说笑?”他称庄浩明为“庄兄”,自然是不承认他刑捕房总捕头的身份,更是不承认当今的朝廷了。
庄浩明赔笑道:“杨楼主没有听错,正是庄浩明要拜见洞庭湖的江爷。”他的双脚一直踩着水,努力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伸出湖面,又继续说道:“杨楼主可否容我们上船详谈?”
杨自辽皱眉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自古贼兵不两立,杨某今日若请庄兄上船,难免日后会有闲言闲语……”
庄浩明不等他说完,已从怀中摸出一张被水泡得湿透的银票,抬手抛向船头的杨自辽,嘴里陪笑道:“在下有紧要之事要和江爷商议,事关重大,还请杨楼主行个方便,先送我们到那‘龙跃岛’上,再等候江爷的回话。”
他所说的‘龙跃岛’,便是江望才的大本营所在了,乃是洞庭湖北面的一个岛屿,就在岳阳城以西二十里的洞庭湖中。却见杨自辽屈指凌空一弹,气劲所至,庄浩明那张湿漉漉的银票便立刻落下,掉回了湖中。他冷冷说道:“我家江爷公事繁忙,若是每个慕名而来的人都要请我行个方便,那还了得?庄兄如今的要求,请恕我无法从命。”
庄浩明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了。自己和庄浩明好歹是由朝廷钦点的官员,这次一踏入湖广境内,便处处受人欺凌,还就先后丧失了三名同袍,当真是岂有此理。此时眼见庄浩明低声下气地向这个杨楼主摇尾乞怜,谢贻香顿时怒火冲天。她猛然跃出水面,用手中的乱离在巨舰的船舷上一撑一弹,便翻身跃上了三丈高的巨舰船头。
杨自辽嘴里怒喝道:“找死!”立刻拔剑往谢贻香的肩胛刺来,竟是要一剑废去她的武功。谢贻香盛怒之下,出手便是一招“伯劳东去”,更是径直向那杨自辽的颈上抹去。
杨自辽连忙回剑架住谢贻香的乱离,但听刀剑这一相交,却没发出丝毫声音。两人的身形也同时静立,定在船头一动不动,竟是在以内力硬拼,誓要判出个生死来。
庄浩明见势不妙,也飞身跃上船头,挥出他那两条被湖水泡得湿透的长袖,分别缠住了谢、杨两人的兵器,内力催发之下,谢贻香和杨自辽只觉手中一热,刀剑随即分了开来。
谢贻香踉跄地退开几步,那巨舰的甲板上早已涌现出三十多名绿衣汉子,个个手持一把钩镰枪,将她和庄浩明围在了船头。庄浩明急忙拱手笑道:“杨楼主息怒,小姑娘不知分寸,你又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在下绝无恶意,既然杨楼主不愿领我们去见江爷,我也不便勉强,但还是希望杨楼主能指点我们一条明路。”
杨自辽冷哼一声,方才他和谢贻香过了一招,心知这丫头是个劲敌,再看庄浩明露出的这一手内力,更是远胜于自己,一时倒也不敢发作。当下他抬手止住手下那些绿衣汉子,说道:“我洞庭湖向来不与朝廷中人打交道,庄兄若真想见求见江爷,那便只有按照江湖规矩,来我龙跃岛行拜山之礼。”
江湖上所谓的拜山之礼,便是主人为了考较来人的实力,故意在门前设下数道关卡,前来求见之人必须一路闯过这些关卡,才有资格被主人接见,倒也是江湖上常见的礼数。然而此时听杨自辽说出这拜山之礼,庄浩明纵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之人,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杨楼主,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在下也略有耳闻,与江湖上寻常的礼数大有区别。你看在下这一把年纪,若是行这拜山之礼求见江爷,未免有伤和气,不如……”
谢贻香听两人谈起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似乎有些特异之处,否则庄浩明也不会露出如此害怕的神情,但一时间也不好多问。那杨自辽却立刻打断了庄浩明的话,沉声喝道:“今日言尽于此,两位请自便。”
他这句话无疑是下了逐客令,庄浩明见甲板上这些绿衣汉子个个脸带怒色,同时踏上一步,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看来居然是要自己跳回湖里去。谢贻香脸色一沉,握紧手中的乱离恨恨说道:“莫非杨楼主以为凭我们这两人,当真夺不下你这艘船了?”
她这话一出,船上的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变,庄浩明心知不妙,当下猛一咬牙,沉声笑道:“贻香,你还当不当我是刑捕房的总捕头,还当不当我是你的长辈?”
他这句话说得虽然小声,语气却是极重。谢贻香见他动怒,一时倒有些拿不定主意,庄浩明已大声喝道:“跟我走!”
他说完这话,庄浩明便率先便跳下船去。谢贻香咬着下唇,望向身下那湖碧波荡漾的湖水,终于冷哼一声,也跟着庄浩明跃出,跳进了洞庭湖中。
26 岳阳府衙()
待到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从湖里游回岸上,天色已是漆黑一片。那洞庭湖畔以毁去的岳阳楼为中心,沿岸展开尽是点点火光,分散着不少武林人士把守,想来是李惟遥的那一干人不肯善罢甘休,正作守株待兔之举,要等庄浩明回来自投罗网。
那岳阳城是在洞庭湖的东岸边,庄浩明和谢贻香一路只管沿着湖畔往南游去,一直到岳阳城南面的白水村附近,见那洞庭湖由此往东延伸了过去,这才借着夜色悄悄爬上岸。黑夜中此地只有几支零星的火把,想来只是李惟遥江海帮里的一些小喽啰。
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趁其不备,出手点倒了这几个把守之人,随便夺下了两匹杂毛马,便望岳阳城中疾奔而去。
谢贻香并不说话,只是一声不响地跟在庄浩明马后,两匹马刚行出半里路,便听四周渐渐有了动静,自然是已被李惟遥的人发现了行踪。但听喧哗之声越来越大,陆续从他们身后传来,两人快马加鞭,约莫奔行了小半个时辰,那岳阳城的城门已然出现在了夜色当中。
而此时两人的身后,已有几十匹骏马紧跟而来,马上的骑士个个人手持火把,嘴里放声大喝,形貌甚是嚣张。看来如今这些人为了找庄浩明报仇,当真是不达目的死不罢休了,可见他们和庄浩明乃至刑捕房之间的仇怨是何等的深切。
眼看终究还是避不开这帮复仇之人,谢贻香忍不住说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经过连番的剧变之后,她对庄浩明的疑惑已是越来越重,却听庄浩明狠狠一笑,说道:“这帮蠢物虽然嚣张,但到底依然是些蠢物。如今放眼整个岳阳城中,有一个地方便是他们说什么也不敢乱来的。”他这话说得虽狠,声音却是隐隐有些发颤,想是他连番交战下所受的内伤不轻。
谢贻香听他说到“有一个安全的地方”,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庄浩明的用意。眼下这番局势,恐怕正如庄浩明所言,也只有那个地方还算安全,或许能够暂避一时。
要知道那江望才一直盘踞在这洞庭湖一带,朝廷本就无力管辖这岳阳城,眼前这岳阳城城门已有十来年没关闭过。两人当即趁夜冲进城中,纵马先后转过好几条街道,便看见两道半掩着的大门布满灰尘,破破烂烂地矗立在残旧的街道旁。
庄浩明翻身下马,一脚将门前倒在地上的石狮子出踹得飞起,顺势撞开了那两道虚掩的大门。伴随着那石狮子滚落进门后的庭院,庄浩明已大步迈入门去。谢贻香紧跟着他踏入庭院,转身将那两道破旧的大门合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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