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解开言思道的邪术,她便有过这一猜测,认定这个高深莫测的小道士便是鲁三通所认识的鬼谷道传人,还曾以此当面询问,却并未得到得一子的答复。
当下谢贻香便望向得一子,看他究竟如何作答。只见得一子那张俊俏的脸上却是毫无表情,就连眉毛也不曾挑动分毫,只是用他原本那对瞎子般的灰白色瞳孔盯着言思道,淡淡地说道“死了。我亲手烧死的。”
言思道目光闪动,嘴里猛吸着旱烟杆,直烧得烟锅里通红一片。过了半响,他忽然哈哈一笑,将手中旱烟杆高高举起,向石室里严阵以待的众人大声说道“诸位稍安勿躁,且听我一言。自古以来,有人的地方便有是非,无论庙堂还是江湖之事,一旦传到市井乡野之人的嘴里,便会以讹传讹,生出各种荒谬的谣言。诸位久经江湖,难道竟是第一次听到谣言,又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就好比神火教,江湖上一直有谣言说教主公孙莫鸣是个年近两百岁的不死妖物,还说神火教是源自西域的魔教,教中之人平日里都以吸食活人魂魄为生,是也不是如此恶毒之谣言,怎不见神火教动怒,杀人灭口又好比天山墨家,甚至被编进了颂扬青田先生的戏文里,说墨家依附于前朝异族,结果被青田先生七擒七纵,这才感恩戴德、改邪归正,是也不是如此污蔑之谣言,怎不见墨家反驳,据理力争还有这位宁萃宁姑娘,所作所为明明是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却被世人污蔑成胡乱杀人的魔头,冠之以撕脸魔的名号,她又几时站出来辩解过所以谣言终究只是谣言,终将止于智者,诸位若是连几句谣言也经受不起,因此行出自相残杀之举,非但正中挑拨之人的下怀,更是白活了大半辈子。”
言思道这一番话虽不能彻底化解众人心中的猜忌,却以旁观者的身份坐实了得一子的话乃是“谣言”,从而给了众人一个台阶下。一时间所有人相继回过神来,当即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得一子的胡说八道。言思道抬手压下众人的声音,又向得一子抱拳说道“我与易老先生素未平生,非但无亲无故,更是无冤无仇,朋友此番冲我而来,也不知是何道理。这便请问这位朋友,此番来意究竟如何”
得一子见他终于问出此话,这才露出一丝若有如无的微笑,淡淡地说道“所以你记住了,和我老实说话。我问,你答;你问,我未必答。若要胡搅蛮缠,到头来只是自取其辱。”言思道点头笑道“是。”
当下得一子便缓缓说道“若是没记错的话,你方才提出了一个赌局。我在此时现身,便是要叫你输掉这场赌局。”
05 开局()
要说言思道方才提出的赌局,乃是让宁萃带着穴道被封的赵小灵先行离开,两个时辰后墨家和神火教再行追赶,谁先捉到赵小灵,谁便能带走这位神火教教主,另一方再不得干涉;若是之后的六个时辰内双方均无法捉到赵小灵,那么待到赵小灵身上的穴道一解,当今天下自然无人能够阻拦,只得任由他和宁萃远走高飞。
从表面上来看,这个赌局显然是神火教和墨家双方的胜算较大,因为赵小灵浑身穴道已被六大高手合力封死,空负数百年功力却无法使用,甚至连行动都极其困难,只能依靠宁萃的搀扶勉强前行,就算两人拼死赶路,沿途不停不歇,一个时辰下来最多只能走出二十里地,两个时辰便是四十里。而这四十里地路程对神火教的积水、明火二尊者以及墨家诸位高手而言,只要施展开轻功,也便是两三炷香的工夫;更何况此刻墨塔下还有别失八里的一千多名畏兀儿军士,若是纵马追赶,小半个时辰也足以追出四十里路。所以宁萃和赵小灵虽能先走两个时辰,但在之后的六个时辰当中,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神火教和墨家的追捕。
当然,宁萃和赵小灵若是心知无法脱身,在离开墨塔后也可以在这天山北脉里找一处山洞、深壑或者地穴躲藏,静待赵小灵自行冲开浑身穴道,再来与神火教和墨家的高手拼杀。但是如此一来,且不论墨家众人长居于此,对这天山北脉的地形了然于胸,也不论言思道心思缜密,足以轻松勘破两人的藏身之地,仅凭那一千多名畏兀儿军士以这座墨塔为中心,仔细搜索方圆四十里的范围,便能叫宁萃和赵小灵二人无处可藏。
所以这场赌局对宁萃而言,几乎是毫无胜算,然而伴随着赵小灵的穴道被封,无论是落在神火教的手里还是墨家的手里,宁萃都是死路一条,言思道突然向她抛出这么一根救命稻草,当然要答应下来,哪里还顾得上有多少胜算?而神火教和墨家为了化解双方的僵局,也相继答应下来,眼看这场赌局便要开始,却被突然出现的得一子打乱了计划。
此时听得一子重提此事,言思道当即微微一笑,说道:“这位朋友说的是‘要叫我输掉这场赌局’,并非是要阻止这场赌局,是也不是?却不知这位朋友打算怎样叫我输掉赌局?莫非是要亲自下场,以身入局?”
得一子冷哼一声,说道:“我早已说过,此番你率领神火教高手营救公孙莫鸣,从搭建‘冰道’攻进墨塔,到巧舌如簧化解僵局,可谓是滴水不漏;但你最后定下的这个赌局却是败笔所在,将会让你先前所有的心血付诸流水。因为稍后我将会和公孙莫鸣一同离开,在他冲开穴道之前,无论神火教还是墨家,休想找到我们。”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顿时哗然开来,墨家众人倒还罢了,神火教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已是勃然大怒。虽然言思道提出的这个赌局赢面极大,而且他既然敢如此提议,想必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可是要让宁萃带着赵小灵先行离开,两个时辰内不得追赶跟踪,谁又敢担保在这段时间内不会节外生枝、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对此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早就有些不悦,再听闻这个来历不明的双瞳少年也要横插一脚,协助宁萃和赵小灵的逃离,两人又哪里肯答应?
当下明火尊者怒骂一声,便要上前找得一子理论,却被言思道用眼神阻止,随即向得一子淡淡地说道:“所以朋友此番也是为了公孙教主而来?但你应当知晓,没有神火教的支持,纵然能将这位公孙教主据为己有,也是毫无用处;便如同寒山老兄这十几年来的境遇,替自己抢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得一子摇了摇头,脸上却露出一丝兴奋之色,和言思道争锋相对道:“我对公孙莫鸣没有兴趣,他落在谁的手里也与我无关。我只是不想让你得到他。”
言思道笑着吸了一口旱烟,意味深长地盯着眼前这个俊美少年看了半响,继而转头向在场众人说道:“再耗下去,公孙教主的穴道只怕便要自行解开了,所谓的赌局自然毫无意义,大家也只能重新拼个你死我活。既然大家方才都已应允了这场赌局,眼前的这位朋友也不反对,那便再好不过。”
说罢,他便向得一子笑道:“朋友若是要和公孙教主一行人同去,这就请便。只不过我所提出这个赌局,早在大半个时辰前便已正式开局,却因闲聊耽搁了不少时间。所以之后还请这位朋友莫要再作耽搁,和宁姑娘、公孙教主以及谢三小姐抓紧时间赶路才是,眼下留给你们的时间已经不足一个半时辰。”
话音落处,宁萃和谢贻香都是一愣,言思道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这场赌局要从得一子方才现身时开始计时,此刻已经“开局”了大半个时辰。宁萃当即眉心深锁,怒道:“大家有言在先,让我和小灵先走两个时辰,你如何出尔反尔?”言思道嘿嘿笑道:“我之所以提出这个赌局,便是因为公孙教主的穴道被制,这才能够趁人之危。以公孙教主的本事,八个时辰后便会自行冲开穴道,所以这当中的时间尤为重要;对我们而言,更是一寸光阴一寸金,不可浪费分毫。既然这位朋友要同你们一路,那么被他耽搁的这大半个时辰自然也该算在其中,是也不是?”
说着,他见宁萃还想反驳,又笑道:“如今卿为鱼肉,我为刀俎,自然是任我宰割。倘若宁姑娘实在不愿赌这一局,大可束手就擒。当然,宁姑娘也可以选择拼死一战,想必神火教和墨家双方也会同仇敌忾,并肩作战。”
宁萃气得直跺脚,却又拿言思道毫无办法,只得狠狠瞪着场中的得一子,将满腔怒火算到他的头上。得一子已向言思道冷冷说道:“有此一赖,倒也在我意料之中。你就这么点本事?”言思道哈哈大笑道:“国手博弈,尚且要争一子之先;坐庄开赌,当然也要想方设法地占尽优势。何况我据理力争,恰恰证明重视于你,若是一味退让,反倒是对朋友你的不敬。”
耳听言思道强词夺理,得一子只是傲然一笑,并未作答。随后他用眼角瞥了谢贻香一眼,冷冷说道:“跟我走。”说罢,竟是再也不理会石室里的众人,举步便往对面的石门而去。
06 因果()
谢贻香再次一愣,一时也顾不得细想,急忙上前扶住赵小灵,招呼宁萃跟在得一子身后。【道:“这双瞳怪物平白无故耽误我大半个时辰,事后我定要杀他泄恨。至于和神火教、墨家之间的赌局,我和小灵自会应对,与这双瞳怪物何干?我凭什么要同他一路?”
谢贻香却是深知这个得一子的本事,当日毕府里恒王遇害的命案虽然最终断错了案,但要不是有这个得一子的出现,毕府里那一连串的谜团必定无人能解,自己身上的“七星定魄阵”和言思道留下的“鬼魂”更是无法化解,而且若非得一子的一番设计,师兄先竞月只怕也不能从关公雕像下的密室里平安脱险。所以当时自己和师兄两人便曾有过议论,若说当今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和言思道分庭抗衡,恐怕便只有这个目生双瞳的小道士了;而且从某些方面来看,他甚至比言思道还要可怕。
而此番被莫名其妙地卷入神火教、墨家和宁萃对赵小灵的这一场争夺,谢贻香身为局外之人,原本打算暂时随宁萃和赵小灵离开这座墨塔,之后便抽身而退,再也不理会这桩糊涂事。然而眼见得一子突然出现,还向言思道正面叫阵,要帮助宁萃和赵小灵二人从神火教和墨家的手里逃脱,以这场赌局来定胜负,自己又怎能错过两人的这一番交锋?而且让宁萃将赵小灵带走,也好过让这位神火教教主落到言思道和神火教的手里,那不知又会引起天下间多少的纷争。
当下谢贻香便对宁萃冷冷说道:“你要是还想活着离开天山,和你的小灵双宿双栖,便只能听从这位小道长的吩咐;你若杀他,便等于断了自己的活路。”宁萃凝视谢贻香半响,见她神情肃然不似作伪,不禁皱起眉头,沉声问道:“得一子?小道长?这个双瞳怪物究竟是什么人?”
谢贻香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也不知道。”随后她又补充了一句,说道:“我只知道如果世上还有人能够将你们两人从言思道的手里救走,那便只可能是他。”
听到这话,宁萃不禁默然片刻,当即不再多言,和谢贻香一同扶起赵小灵往对面的石门而去,临走前又狠狠瞪了言思道一眼,眼中尽是恨意——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言思道吐了吐舌头,待到得一子、谢贻香、宁萃和赵小灵四人相继踏出石门,沿石梯去往墨塔的第五层“明鬼”,他才向在场众人笑道:“我等不妨送他们一程,要知道寒山老兄的这座墨塔耸立天山,可谓是一览众山小,顺便也好看看他们是往哪个方向逃窜。”
石室里的众人大都还没回过神来,眼见言思道放走四人,明火尊者忍不住喝问道:“姓金的,爷爷我当真是看错你了,原来竟是个色厉内荏的胆小鬼!那小子的双瞳虽有些骇人,到底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娃娃罢了,又何必如此惧怕于他?如此毕恭毕敬,难道他是你的亲爹不成?”积水尊者也尖声说道:“赌局归赌局,乃是我们与墨家之间的约定,和这小子全无关系。即便是要当场擒杀这个得一子,想必墨家想也不会阻拦。”
墨家众人此时也是议论纷纷,听到积水尊者的言语提及自己,好几人顿时出声附和。就连墨寒山也向言思道投去目光,缓缓问道:“此人当真是鬼谷道的传人?”
言思道环视在场众人,忍不住冷笑道:“我这人素来没安什么好心,今日倒不妨破一回例,在此奉劝诸位一句。这个自称‘得一子’的双瞳少年我惹不起,你们也最好别去惹他。他爱怎样便由他怎样,只要不妨碍到我们的正事,一切随他便是。”
话音落处,那明火尊者当即“呸”了一声,喝道:“世上除了公孙教主之外,还没有爷爷我惹不起的人!就算是躲在天山南脉的青竹老头此刻站在我面前,爷爷照样赏他一个大嘴巴!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爷爷我难道会怕他?”墨家护法墨胜海心中记恨,也厉声说道:“这小子满嘴胡言乱语,意图污蔑我墨家之清誉。只要巨子点头,我这便去取了他的性命!”
眼见众人怒气难平,言思道不禁哈哈大笑,叹道:“在场的都是熟人,我也不必谦逊。寒山老兄之所以忌惮于我,是因为他乃是要脸之人,而我却是不要脸之人;积水和明火二位尊者之所以顾忌于我,是因为他们乃是要命之人,而我却是不要命之人。然而似我这么一个既不要脸也不要命的人,其实也有害怕的人,独独只怕一种人。”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不说,低头往烟锅里添装起了烟丝。那明火尊者按捺不住,忍不住喝问道:“害怕哪种人?”言思道漫不经心地点燃旱烟,长长地吸了一口,笑道:“害怕疯子。”说着,他喷出一口浓烟,说道:“无论是谁,都不该去和一个疯子较劲。赢了,浪费时间;输了,得不偿失。只要这个疯子坏不了大家的事,由他叫嚷几句,又有什么关系?”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顿时沉默不语。过了半响,墨寒山便当先举步,要去往墨塔的第六层“天志”,查看赵小灵一行人是往哪个方向而去,众人略一收拾,也紧随其后。那积水尊者故意放慢脚步,和言思道走在了最后,对他尖声说道:“金老弟,你曾在神火教的圣火前亲口许诺,要替我教寻回公孙教主,为此我教也已替你办了不少事。如今你和墨家定下如此一个赌局,本已有些弄险,这又跳出来一个来历不明的双瞳少年,据说还有可能是什么鬼谷道的传人。我只希望你莫要令我教失望,否则欺骗神火教的下场,你应当知晓。”
言思道却是毫不在意,大口吸着手中旱烟,笑道:“尊者只管放心,我金万斤从来言出必行、说到办到,几欺骗过你们?”说着,他又夸张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须知世间之事皆逃不过‘因果’二字,昔日既已种因,今日自会结果。所以贵教的公孙教主,此番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我的掌心,莫说是天山墨家和鬼谷传人,即便是墨翟复生、王诩再世,也同样改变不了这一结果。”
07 送别()
话说天山墨家所在的这座墨塔,从下到上分为十层,依次是“节用”、“节葬”、“非乐”、“非命”、“明鬼”、“天志”、“尚贤”、“尚同”、“非攻”和“兼爱”。其中第六层“天志”,便是进出这座墨塔的绞盘机关所在。
得一子当先而行,也不同身后的谢贻香、宁萃和赵小灵说话,四人沿石梯一路而上,沿途可见墨家弟子的尸体,显是被神火教方才攻入墨塔时所杀,旁边还有畏兀儿军士和神火教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