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泰王麾下的统兵将领,便要数陆元破、龚百胜和陈扬这三员大将最负盛名,又被当地百姓称作“西北三帅”,依次驻守在玉门关、嘉峪关和兰州卫三地;当中尤其是驻守玉门关的这位陆元破陆将军,更称得上是当世名将之一。由于此地毕竟属于别失八里,所以朝廷也不可能委派官吏前来管治,更不受本朝律法约束,本该是个乌烟瘴气的场所。不料这些年在陆将军的治理下,这玉门关一带从没出过什么大乱子,甚至可以用“井然有序”这四个字来形容。虽无律法约束,但若是遇到作奸犯科之辈,陆将军也会以军法加以处置,务必要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除了驻守在此,陆将军还依照泰王的吩咐在玉门关城门处设立关卡,严格盘查所有出入关之人的身份文牒,遇到身份不明之人,一律禁止出入玉门关。就连来往商队所携带的货物也要一一清查,绝不容许有半点纰漏。
听完客栈老板的讲诉,谢贻香不禁暗自好笑。要说“陆元破”这个名字,她倒是听说过,好像曾经是父亲谢封轩麾下的一名小将,无论本事还是战功,比起谢封轩和毕无宗两人,何止是差了一两个档次?若说他也能算“当世名将”之一,未免有些太过夸张。
当下三人便在客栈里歇息,待到第二日一早,在客栈老板娘的指点下,三人一路去往陆将军在玉门关城墙下设置的办事点,打算直接拜访这位陆将军,看看能否查到宁萃留下的“玉门走尸”一案。
由于这玉门关到底是军机要地,又是由领兵的将军全权管理,先竞月倒不便亮出亲军都尉府的身份,免得引起对方的猜忌。所以三人还是用谢贻香金陵刑捕房的身份,只说是来玉门关调查一桩案子,想到面见陆将军。看门的军士通禀过后,便请三人入内,却见屋子里只有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作一身文士打扮,自称“周师爷”,乃是陆将军麾下的幕僚之一。
待到谢贻香亮出“谢封轩之女”这一身份,那周师爷更是肃然起敬,连忙起身行礼,喝令军士奉茶。众人随口寒暄几句,谢贻香便开门见山,直接询问此地是否有一桩“玉门走尸”的案子。那周师爷的脸色顿时一变,脱口说道:“走尸?这这走尸如何会是一桩案子?”
02 赶尸术()
话一出口,那周师爷似乎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改口,说自己人微言轻什么都不知道,还得向陆将军请示方可。三人见他这副模样,分明是知道这“玉门走尸”的来由,当下却也不点破。那周师爷又派军士前去军营通禀,自己则陪三人喝茶聊天,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便有一队军士来屋外迎接,说陆将军恭请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
三人随领路的众军士而去,径直进到官道左边的军营当中。但见沿途军帐整齐、行伍规范,一切调度皆是有条不紊,可见这陆将军的确是个治军的将才。谢贻香不禁也有些惭愧,正所谓“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看”,看来当年父亲麾下的一员小将,如今已能独挡一面,难怪可以坐镇西北的第一道防线玉门关。如此在军营里穿行了两三里路,便来到一座极大的营帐前,帐外驻守的军士问清来意,连忙进帐禀告,随后便请谢贻香、先竞月和商不弃三人进帐。
想不到这间营帐当中,眼下竟是如此的热闹:在营帐当中的地面上,是个丈许见方的大沙盘,显然是玉门关内外的地势模型,上面还插满了各色小旗。而在营帐两侧的席位上,合计共有二十多个将领,见到三人进来,都纷纷起身行礼。再看营帐正中的席位处,乃是一个四十来岁的黑须将军,生得高鼻阔口,穿一身银白色甲胄,形貌甚是威武。他也随两旁的将领站起身来,向谢贻香行了个军礼,说道:”拜见谢三小姐!不知令尊大人可还安好?”
谢贻香连忙还礼,说道:“有劳将军挂怀,家父的身子一向安康。只不过这些年困居金陵,无法得见昔日战友,所以时常有些念想,自觉难以释怀。”听到这话,这位黑须将军的双眼居然微微泛红,兀自呆立半响,忽然半跪在地,大声喝道:“末将陆元破,向谢大将军请安!愿谢大将军福寿安康,长命百岁!”话音落处,营帐里的二十来个将领也同时半跪在地,相继说道:“向谢大将军请安!”
谢贻香顿时手足无措,想不到这远在西域别失八里的玉门关驻军,竟然如此敬重自己的父亲,可想而知谢封轩在军中的威望究竟有多高。当下她急忙谦逊一番,陆将军等人这才起身入座,又令军士给三人看座。随后陆将军便详细询问了谢封轩的近况,又讲了些自己当年在谢封轩麾下效力的事,这才言归正传,询问谢贻香一行三人的来意。
话说这两年谢贻香走南闯北,为了行事方便,早已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既然眼下这位陆将军对自己的父亲极为敬仰,她便信口开河,当场编了个故事,只说是有人向刑捕房报案,说玉门关一带出了一桩“玉门走尸”的奇案。刑捕房本不愿理会,但父亲谢封轩却说玉门关乃是军机要地,领军驻守的又是陆将军这位昔日同袍,万万不能有丝毫闪失,这才令谢贻香跋山涉水,赶来玉门关查访此案。所以她此番前来,其实也不算是刑捕房的正式委派,并无相关文书;再加上路途遥远,谢封轩终究放心不下,于是又请来北平神捕商不弃和谢贻香的师兄一路随她同行。
谢贻香的这一番谎话倒是天衣无缝,那陆将军顿时深信不疑,不禁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多谢大将军的关照。随后他沉吟半响,说道:“实不相瞒,谢三小姐所谓的‘玉门走尸’,末将倒是知情;而且在这玉门关一带,几乎是妇孺皆知。八年前末将奉命前来驻守玉门关时,此事便已存在,依照当地百姓的说法,甚至已经存在了上百年之久。然而此事也算是一桩善举,又或者说是当地的一门习俗,怎会有人向金陵刑捕房报案,将其说成一桩‘奇案’?”
听到陆将军这话,三人都是大惑不解,连忙追问这“走尸”二字何解。却听那陆将军反问道:“几位见多识广,不知可曾听说过湘西的‘赶尸人’?”
所谓湘西“赶尸人”,其实是一门差事,更是一门手艺。简单来说,便是将客死异乡的死者尸体运送回故乡,所以也被称为“送尸人”。因为这门差事本就是个苦差,而且还被世人看不起,所以也没什么人肯干。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专门做这门差事的组织,当中尤其以湘西的赶尸人手艺老练、花样百出,所以最是出名。
然而运送死者尸体一事,毕竟有些骇人听闻,难免会让人浮想联翩,渐渐地便牵扯上了鬼神之说,传出各种疯言疯语。当中传得最广的,便是说湘西的赶尸人个个身怀异术,可以做法令死者的尸体死而不僵,甚至还能像活人一样自己走路。于是赶尸人便在深夜无人时做法,让他们运送尸体“复活”过来,由赶尸人在前面引导,领着一队活蹦乱跳的尸体赶路。
其时有个广为流传的故事,说夜里有两个人投栈住店,其中一人头戴斗笠,身穿黑色斗篷,从头到脚遮挡得严严实实,更不开口说话;而住店的一切事宜,都由另一个同行的湘西汉子打理。那店家胆小怕事,担心这个戴斗笠的人是什么通缉的要犯,便叫伙计连夜报官。待到衙门里的公差前来查问,那湘西汉子开始还支支吾吾,最后终于招认真相,声称自己是湘西的赶尸人,而那个戴斗笠的人,其实是他这一趟要运送的尸体;因为这具尸体已被他施下了法术,所以才能像活人一样自行走动。
但公差和店家哪里肯信,还是执意要将两人送去衙门。那湘西汉子见状,只得叹了口气,兀自比划半晌,说已经解开了自己的法术。果然,那戴斗笠的人当场倒地,就此一动不动,众人摘去斗笠、解开斗篷,里面分明是一具死去十多天的男子尸体,还散发出阵阵恶臭。
那湘西汉子男子便向众人解释,说他并非是要故弄玄虚,而是这具尸体要送往几千里外的故乡安葬,至少要花一两个月的时间,倘若不做法让尸体“复活”过来,只怕行不到一半的路程,尸体便会开始腐烂,等不到回乡安葬了。
除了这个故事,类似的传说还有不少,都是说湘西的赶尸人神通广大。谢贻香等人自然也听过不少,却不知眼前这位统率十万驻军的陆将军为何会有此一问。
只见陆将军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末将自幼出身行伍,最不相信的便是这鬼神之说。然而玉门关的赶尸队伍,这些年来我等曾亲眼目睹过好多次,由不得末将不相信。不瞒诸位,每个月第七日的深夜,都会有一支赶尸队伍从玉门关外而来,将死在关外的汉人尸体运送回来。而他们所用的运送手艺,便和传说中的湘西赶尸人一模一样,乃是做法令死者‘复活’过来,让死者尸体依次排成一列,跟在赶尸人身后自行走路,就这么一路走进玉门关内。”
03 阴山堂()
当下便由陆将军身旁一名姓吕的师爷接过话头,向三人细细道来。原来在这玉门关一带,有个叫作“阴山堂”的道教帮派,专门在西域各国打理汉人死者,并且将尸体一路运送回玉门关内,算来已有上百年历史。据说这“阴山堂”本是起源于湘西龙虎山,其祖师爷孤身前来西北谋生,只做这门运送尸体的差事,传到如今这一代,堂主是个道号“幽冥”的中年道士,身边还有几个师兄弟相助;再加上下面的弟子,整个“阴山堂”上下约莫有二十来个人。
就在玉门关城墙后的街道上,也有一间“阴山堂”开设的门店,却是替人寻找亲友的尸体。若有亲友在西域音讯全无,担心早已客死异乡,便可去“阴山堂”的门店提供亲友的性别年龄、身形样貌,再缴一两银子作为订金。此后“阴山堂”在西域各国的人便会帮忙寻找,如果当真寻回了尸体,便要再收二两银子的酬劳;如果一直找寻无果,三年后便退还这一两银子的订金。
所以照此看来,“阴山堂”的这门差事的确可以说是一桩善举,问人索取的钱财也合情合理。可是奇就奇在“阴山堂”那些道士运送尸体的方式,竟是传说中的“赶尸之术”。每个月的初一,“阴山堂”的道士便会向陆将军递交一份清单,在上面列明本月需要将尸体运送回玉门关的死者姓名,连同负责赶尸的道士姓名也写得清清楚楚。待到第七日晚上,若是星月无光的黑夜,玉门关外便会亮起两盏碧绿色的油灯,由两名赶尸人一前一后手持油灯,赶着一队尸体走进玉门关。
而八年前陆将军刚到玉门关驻守时,自然不相信世间真有什么“赶尸之术”,能让死去的尸体自行走路,所以他便带兵盘查,亲眼目睹了“阴山堂”赶尸的整个过程。话说那支赶尸队伍自旷野深处而来,除了一前一后两个“阴山堂”的道士,当中的十来个“人”身穿白色长袍,个个面目僵硬,脸色惨白,正是死人脸颊才有的形貌;而这些“人”每跨出一步,动作都是无比的僵硬,就像是戏台上用丝线操控的木偶,当真是一具具行走的尸体。陆将军等人若非亲眼所见,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世间还有这等诡异之事。
而“阴山堂”的那支赶尸队伍穿过城门,进入玉门关内,又一继续穿行过城墙后的街道,最后去往街道外半里处的一处石屋,正是这玉门关的“义庄”所在,用作于平日里尸体的停放。那两名赶尸人将尸体带进义庄安置,随后便从义庄里出来,在门口闭目打坐,待到雄鸡啼鸣,两人才起身做法,告诉陆将军等人“赶尸之术”已经解除,可以让百姓进义庄认领尸体。陆将军等人连忙进入义庄当中,只见先前那十来个行走的白衣“人”,都已躺进事先准备好的棺材里,再一查验,的确都是早已死去多日的尸体。再和“阴山堂”月初送来的清单对比,每具尸体的身份也是毫无差错。
如此一来,陆将军等人再不敢有丝毫怀疑,都认定这“阴山堂”的道士果然身怀异术,对他们愈发敬重。但是经此一役,当夜随陆将军同行的所有将士,事后都是大病一场,军医也看不出是什么病症,最后只能归咎于受了什么邪寒。那“阴山堂”的堂主幽冥道长听说陆将军一行人因此生病,连忙赶来问诊,替众人开了些丹药,又画了几道符咒焚毁,陆将军等人这才逐渐好转过来。
原来依照幽冥道长的说法,这“赶尸之术”本是湘西龙虎山的禁忌之术,以此术驾驭尸体行走,就连施术者自身也要受到反噬,因此折寿不少。若是有不相干的人在深夜里撞见赶尸队伍,当即便会冲撞鬼神,招惹邪气入体,往往要大病一场,甚至还可能有性命之忧。
于是从那以后,陆将军再不过问“阴山堂”的赶尸队伍,再加上“阴山堂”的道士一直安分守己,从不招惹麻烦,又替关内的百姓寻回了不少亲友尸体,所以玉门关的军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逢赶尸队伍入关的那夜,守城的军士便将城门提前打开,叫军士和百姓早早回避,好让赶尸队伍畅通无阻地进入义庄。
再说那“阴山堂”的堂主幽冥道长,倒也是个来事的人,见陆将军给他们行此方便,之后一旦有百姓来义庄领走尸体,“阴山堂”收取的二两银子里,都会分出一半送到城墙下陆将军设立的办事点,只说是请众军士买酒喝。如此一来,双方也算是礼尚往来,存下了交情,这些年一直都是相安无事。
听完吕师爷这番讲诉,谢贻香才明白原来所谓的“玉门走尸”,却是指玉门关一带“阴山堂”的“赶尸之术”。她虽不信世间真有什么法术能令尸体走路,但是看营帐中以陆将军为首的一干将领对此深信不疑,都说是自己曾亲眼所见,一时也猜不透其中玄机,自然也不好当面反驳。
再参照宁萃先前留下的“峨眉血婴”和“兰州鬼猴”两桩案子,这“玉门走尸”应当不只是表面上看到的这么简单,只怕暗地里还藏着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她正思索间,却听身后的商不弃突然说道:“这里面有鬼!”
耳听商不弃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众人都是微微一惊。却听商不弃补充说道:“不是‘鬼神’之‘鬼’,而是‘阴山堂’的道士们在捣鬼!”
当下他便解释说道:“所谓的三百六十行,不过是谋生的手艺,说到底就是做买卖;要做买卖,便始终离不开‘利润’二字。照你们这么说来,‘阴山堂’每个月从关外运送回一批尸体,就算每次能有二十具尸体,而且都有亲友前来缴钱领尸,合计也才四十两银子,还得分出一半送给玉门关的驻军,这便只剩二十两银子;再平分到‘阴山堂’的人头上,每个道士连一两银子都没有。依照本朝律法,即便是驻守在玉门关的普通军士,一个月至少也有五钱银子的军饷,试问‘阴山堂’的道士若是真会‘赶尸之术’这等神通,难道便心甘情愿地留在这荒僻之地,赚每个月的这一两银子,而且一做就是上百年?”
营帐旁边一个将领忍不住反驳道:“或许‘阴山堂’的道士本来就没打算以此赚钱,只是想积德行善,做些善事。每个月能有一两银子糊口,也就足够了。”商不弃当即冷哼一声,说道:“做一件善事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的善事;一个人做善事也不难;难的是一帮人共同做善事。似‘阴山堂’这般有规模地长久经营,绝不可能是因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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