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脸的深沉和阴毒,令人一见之下不寒而栗。
谢贻香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眼下吴镇长已经离开,去往任三曾祖父所率领的族人处,这条由门板捆绑成的小船上,除了戴七的尸体,便只剩自己和曲宝书两人。至于闻天听座下的四名弟子,则是远远漂浮在一旁,听不见这边谢贻香和曲宝书之间的对话。
只听曲宝书沉声说道:“三年前家父痼疾复发,从那以后,便一直瘫倒在床,就连眼睛也睁不开了……我和舍弟为此寻遍天下名医,但全部都说无能为力,除非是能找寻到一枚历经上万年光阴凝聚而成的内丹,据说足以令人起死回生,自然也能治好家父的痼疾。所以我此番和大伙一同前来鄱阳湖,早已立下重誓,一定要寻访到内丹救治家父,甚至将潮音洞掌门之位也一并传给了舍弟曲宝画,谁知……”
说到这里,曲宝书语气突然变凶,厉声说道:”谁知牛鼻子此番前来,居然也是要寻找鄱阳湖的这一枚内丹。乃是因为他的师父风月笑当年和纵横四海的蓬莱客动手,虽然侥幸以‘罡星正气’胜了半招,却也因此落下病根,到头来落得个半身不遂,一直卧病在床。所以牛鼻子此行和穷酸竟是一样的目的,想要用这枚内丹来救治他的师父。只可惜这鄱阳湖虽然连绵数千里,但内丹却只有一枚!”
谢贻香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曲宝书和海一粟二人结怨的缘由,原来却是为了争夺那只巨型蛤蟆体内的这一枚内丹,要以此来救助自己的至亲之人。
至于这所谓的内丹一物,据说乃是天地之灵气在动物或人的体内凝结不散,最终形成的有质之物,可谓是极难形成,似乎只在传说里才听到过,其实却并没多少人亲眼见过。然而正如那些乡野鬼话或者志怪故事里提及的,若是有什么千年狐妖的内丹被凡人服食,不但可以凭添上千年的修为,而且还能令死去的人再次复活。
只听曲宝书继续说道:“说起来我和牛鼻子也是多年的老交情,谁知此番却起了这等冲突。要知道牛鼻子之所以被称为牛鼻子,除了他是个臭道士之外,也源自于他的那副犟脾气,一旦倔起来了,和戴老七是一样的蛮不讲理。所以于情于理,我深知绝不可能劝服牛鼻子放弃这枚内丹,更别说叫他将这枚内丹让给我了。”
“所以当时在汉墓的前殿里,趁着四下一片黑暗之际,我便以东瀛的‘唐手’重创了牛鼻子,谁知他那‘罡星正气’果然名不虚传,受此重击,居然还保住了他的一条性命。之后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给牛鼻子服下了一颗大补的丹药,须知那颗丹药虽是滋补圣品,但即便是正常人服下,因为药补之力极强,数日内也会吃不消;像身牛鼻子那样身受重伤之人,一旦服用此药,便等同于是催命的毒药。”
听到这话,简直颠覆了谢贻香所有的认知。虽然在她的心底深处曾隐隐感觉到这位曲前辈有些故作姿态,但不料他竟会做出害死海一粟的勾当来。
要知道那夜在山谷里的祭坛上,伴随着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的现身,那闻天听曾亲口承认,说在汉墓里发出嘶吼声以及假冒鲁三通的人便是他,再加上戴七还先后两次和他动过手,所以谢贻香理所当然地便将海一粟的死算到了那位武林盟主闻天听的头上。
可是这当中分明却有个极大的破绽,那便是鲁三通一行人来到设有女巫机关的前殿石室时,闻天听其实早就到了汉墓尽头的主室附近,还在那里和戴七大大出手,随后便隐身在主室的石棺中假冒鲁三通,自然无暇折返回来,到前殿石室里偷袭海一粟,而且这位闻盟主要借助所有人的力量对付神秘家族,根本就没有杀死海一粟的理由。所以当时在黑暗里暗算海一粟的,绝对不可能是闻天听,而是另有其人。
只可惜之后遇到的怪事一件接着一件,令谢贻香应接不暇,到头来竟然忽略了这个极大的破绽。眼下若非是曲宝书亲口承认此事,她说什么也想不到海一粟之死居然还另有隐情。
当下谢贻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结结巴巴地问道:“曲前辈……你和海道长,到底还是多年交情的老朋友,又如何……如何忍心下此毒手?”
曲宝书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咬牙切齿地说道:“不错,我们的确是朋友,而且还有过不浅的交情。甚至在牛鼻子临死之际,还将他身上的一切事物尽数托付给了我,要我带他处理后事……可见至始至终,牛鼻子这个大傻子根本就没有怀疑过我!”
说到这里,曲宝书似乎已有些失控,继而放声大喝道:“然而朋友归朋友,家父之命,又怎能不救?哈哈,其实我和舍弟心里再清楚不过,家父根本就是什么痼疾复发,而是死了!五年前就已经死了!但我们却始终不肯承认这个事实,因为昔日那个‘黄河一曲东入海,海上禽兽尽低头’的盖世英雄曲若海,怎么可能像凡人一样,也会生老病死?”
说着,曲宝书忽然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谢贻香,追问道:“你来评评理,牛鼻子不过是想用这枚内丹救治他那个卧病在床的师父,而我则是要救回自己父亲的性命!患病和身亡、师父和生父,这当中究竟孰轻孰重,你来告诉我!”
谢贻香缓缓摇了摇头,望向曲宝书的目光之中,一半是同情,一半却是鄙夷。曲宝书倒也并不期盼谢贻香的答复,又兀自说道:“我曾三番四次地试探过牛鼻子,他却执意不肯放弃这枚内丹。要知道以我们两人的关系,我绝不可能为了这枚内丹和他撕破脸皮明着争抢,所以我到底还是对他动了杀心……”
“当时在那山凹的旷野之中,我和牛鼻子两人在迷雾里对战那什么六曾祖母,当时我便起了杀机,故意留了几成力道,想让那个六曾祖母替我取了牛鼻子的性命。嘿嘿,若非如此,那个六曾祖母的武功再高,却又如何敌得过我和牛鼻子二人的联手?却不料戴老七却忽然赶了回来,一剑吓跑那个六曾祖母,从而坏了我的好事。”
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禁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曲、海二人联手不敌六曾祖母,却是因为曲宝书在暗中留手了;以此看来,众人先前倒是高估那位六曾祖母的实力了。
然而回想起他们之前的讲诉,当时六曾祖母借着迷雾的掩盖,出手偷袭的第一个人,分明是眼前这位曲宝书,却是由海一粟用‘罡星正气’替曲宝书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对曲宝书而言,海一粟此举即便算不上是救命之恩,至少也是相助之德,想不到这位潮音洞的前掌门人,居然能在转眼间忘恩负义,想出了这么一个借刀杀人之计,当真令人心寒至极。
78 生死本天道()
只听曲宝书又是一声长叹,缓缓说道:“从头到尾,戴老七自然深知我的来意,至于老干货那条老狐狸,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多半也猜到了一二。自从在迷雾里和六曾祖母交手之后,戴老七便已对我起了疑心,却一直没有喝破此事。所以那夜在与秀姐一行人相遇时,我便连夜唤起戴老七,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将此事和他说开。只可惜这戴老七固执得紧,虽然早已承诺过要助我夺取内丹,但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帮我谋害海一粟,甚至还不惜与我翻脸,终于没能谈妥此事。记得后来我们回到营地的时候,还正好遇见过守夜的你。”
谢贻香这才终于弄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自己那夜见到戴七和曲宝书两人先后回营,神色都有些异常,原来便是因为此事。待到第二天众人下墓之际,那戴七执意要孤身一人先行前往,就连后来到了这个“阴间”山谷里面,也不愿再与鲁三通一行人汇合同行,原来竟是在刻意躲避眼前这位曲前辈,不愿和他“同流合污”。
谁知到头来却是造化弄人,后来在那祭坛之上,曲宝书竟不惜以身犯险,当着任三曾祖父、大芮曾祖父以及青竹老人这三大高手的面,以“海天风云怒”的神通救走了戴七。虽然他甘冒奇险的目的,是要靠戴七的定海剑击杀“混沌兽”,但是对戴七而言,自然也算是救命之恩。再加上戴七之前便已答应过要替曲宝书夺取内丹,海一粟更是人死不能复生,想来当时的戴七心中再如何反感,终究还是依照了先前约定的承诺,和曲宝书联手出击,以定海剑一举击毙了那只巨型蛤蟆,终于让曲宝书得到了这枚内丹。
只可惜这位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到底还是敌不过天地间的自然规律,居然一时不慎,命丧于炸裂的冰水之畔。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想不到为了这么一枚据说可以起死回生的内丹,曲宝书居然或直接、或间接地害死了海一粟和戴七两人,而且这两人分明都是他的至交好友。至于他的真正目的,则是要让自己五年前便已身故的父亲起死回生,重返人世。
一时间,谢贻香可谓是心潮暗涌、感慨万千。面对眼前这位潮音洞的前掌门人曲宝书,她心中虽然有些鄙夷、有些怜悯,甚至还有些害怕;但是无论如何,她对这位杀人凶手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因为说起众人此番的鄱阳湖之行,表面上看是一团和气,说是为了要寻访那所谓的“长生不死”,实则却是各怀鬼胎,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自己小算盘:
鲁三通是为了解除自己身上的尸毒,墨残空是为了完成“墨守”的约定,戴七是为了寻访蜀山派的秘武功籍,而曲宝书和海一粟两人,则是为了这一枚“混沌兽”的内丹。至于一早便已身亡的丁家姐妹,或许是为了长生不死,又或许为了贪图荣华富贵,这却不得而知了。
而在这所有人当中,似乎便只有那位青竹老人,是一心一意为了“长生不死”而来。可是他分明早已对这个神秘家族有所了解,甚至极有可能已经和对方打过交道,却一直讳莫如深,不肯向众人透露丝毫口风。到最后为了获取六曾祖母的信任,甚至不惜以叛变作为代价,向自己的同伴大打出手,更加不是什么好人。
再说此番在幕后设局的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那言思道倒也罢了,当今世上只怕也没人猜得透他的心思,而闻天听显然是奉了朝廷的旨意,前来剿灭这个神秘家族,同时也要追查“长生不死”的秘密。但是在这些官方文章的背后,他又何尝不是在替自己十一年前的遭遇报仇雪恨?
甚至就连自己,也是为了追查朝廷失窃的军饷而来,后来虽然与鲁三通等人同行,却也始终有所保留,不曾向他们交心。
所以此行的所有人里面,说到底谁又没有自己的私心?谁又敢说自己没做过损人利己的事?相比起来,大家都是半斤八两,若要指责于谁,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而在这当中,究竟谁对谁错,究竟谁胜谁败?又有谁有能算得明白?
如今丁家姐妹、海一粟、墨残空、闻天听、言思道、鲁三通和戴七等人,都相继付出了自己的性命;青竹老人虽然侥幸未死,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被闻天听毁去了原本的躯体;而曲宝书看似满载而归,终于找到了可以救治自己父亲的内丹,可是失去的却是自己的至交好友,而且看他眼下这副形貌,良心里面的这一道槛,只怕终此一生也迈不过去了,到底无法原谅自己的行为。
而对自己来说,此番历经千辛万苦,到头来却发现所谓的“军饷失窃”根本就是一场骗局,而且自己还被言思道不知用什么法子给“鬼上身”了,幸好有海一粟的“七星定魄阵”暂时护住了神识。但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如果还没找到医治的法子,这“七星定魄阵”便要开始折损阳寿,令自己只剩两年不到的寿命。以此来看,也是得不偿失。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身下的积水也在不停上涨。这个“阴间”山谷本就是上小下大的结构,形似一个葫芦;积水涨到上面后,便愈发涨得快了。此时抬头望去,水面离那谷口所在之处,已不过十来丈的距离,由于山谷逐渐变窄,以致水面变小,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幸存族人,离谢贻香等人也愈发靠得近了。
只听对面的曲宝书又说道:“牛鼻子死后,我的确曾有过一丝内疚,甚至还有过一丝后悔,但却为时已晚。待到方才戴老七也死在了我面前,我才终于体会到什么是天道无常,什么又是生死有命……有道是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身在其间,不过是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又何须太过强求?”
谢贻香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不管怎么说,杀人就是杀人,即便是为了救人,终究也无法掩盖掉杀人的罪行。唉,其实细算起来,我们在江湖上行走的人,谁手里又没沾染过人血?即便不曾亲手杀过人,但就像那个言思道一般,手里又何止害死了成千上万的人?眼下既然事已至此,还请前辈看开一些;若是心中有愧,往后便多行几件善事,总好过自怨自艾、荒废一生了。”
那曲宝书似乎将她这番话给听进去了,兀自沉吟了半响,这才说道:“不错,往后多行几件善事,总好过自怨自艾、荒废一生。牛鼻子是我多年故交,戴老七更是和我有过命的交情。穷酸已经害死了一个朋友,绝不能再害死第二个!”
说完这话,曲宝书忽然俯身抱起戴七的尸体,继而脚下发力,飞身踏着四周的山壁往上而去,顷刻间便已跃出了头顶上方那山谷的谷口。只留下一句话语飘荡下来,说道:“戴老七临死前,对穷酸可谓是失望透顶,所以才会将他的书和剑交托给你。然而戴老七虽然放弃了穷酸,穷酸却不会放弃戴老七。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79 叶飞鄱阳湖()
十几艘官船列队排开,在庐山对面的鄱阳湖入长江处沿岸停靠,伴随着水波轻荡,兀自起伏摇曳。正是:惆怅离怀向何许,鄱阳湖上叶飞时。
就在这十几艘官船当中最大的一艘船上,船舱里此刻正摆着一桌丰盛的酒席,依次坐着五男一女。席间虽然有上品美酒,却无一人举杯;虽然有上品佳肴,却无一人下筷。所有的人,都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所以无暇顾及眼前的这一桌酒席。除了船舱里这六个人之外,其余的下人便都留在船舱外等候,显是怕打扰到席间的众人。
话说席上的这一个女子,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绯红色衣衫,将一柄裹覆在包裹里的长剑背在背后,即便是眼下坐在酒席之间,也不曾卸下;除此之外,她的腰间还有一柄绯红色的弯刀。
这个少女自然便是谢贻香了。那日鄱阳湖水域地底的暗流倒灌,继而水漫整个“阴间”山谷,到最后竟将整个数十丈深的山谷尽数淹没。待到水势涨停,山谷里的水面离头顶上方的山谷谷口,不过只有两三丈的距离,便终于停了下来,再不往上涨。待到所有获救的人攀岩而上,从谷口处穿出之后,从外面往下看这整个被水淹没的“阴间”山谷,分明是个方圆十几丈的水潭。
若非是亲身经历过这一系列的事,谁能想到就在这个水潭的深处,居然曾经居住过一个有着上千年历史的神秘家族,而且还有“肥遗”、“混沌兽”和“华夏第一僵尸”这些骇人的怪物,以及“万木逢春”和“太虚一梦”所制造的“长生不死”之神异?而这所有的一切,如今都已被倒灌进来的湖水给彻底淹没,再也不复存在了。
后来谢贻香和闻天听座下的四名弟子爬出山谷,没过多久,便遇到了江州知府许大人手下的队伍,恰好就在这山谷谷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