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她将要离开的一刹那间,也不知是被那些抽屉上的“赤龙镇记事”五个字所提醒,还是被这衙门后堂中潜藏的凶险所逼迫,谢贻香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暗道:“在历朝历代留下的记录文书当中,所谓的记事,其实通常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文字。而当中那些真正要紧的事件,或是对当时的局势有着重大影响的事件,因为当权者的忌讳,所以往往是不会出现在记录当中,以供后人知晓。”
一时间,谢贻香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当即想道:“所以眼下这些个标注着‘赤龙镇记事’的抽屉当中,不管有着怎样的记录,其实却一点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反而是这里没有的记录。”
想到这里,谢贻香兴奋之下,哪里还顾得上这后堂里暗藏的危险?她连忙转身回去,将那些个标注着“赤龙镇记事”的抽屉重新拉开,根据年份仔细清点了一遍里面所有的记事文书,果然便有了新的返现。
原来抽屉里这上千份记录当中,上至先秦楚汉时期,下至本朝开国后的去年,当中的一千一百四十七年,每一年都有相对应的记事存放,却独独缺失了一份不久前的“赤龙镇癸巳年记事”。至于为何会在这上千年的记事中单单缺失掉一年?其中的缘由显而易见,自然是被人刻意毁去了,不愿让这一年记事里的内容被旁人看去。
谢贻香略加推算,顿时便已知晓,这些抽屉里所缺失的那一年记事,恰好是十一年前的癸巳年。
50 刀身照鬼脸()
一时间谢贻香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此刻已经触碰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边缘,心中更是有股极强的预感——只要能将这个秘密解开,赤龙镇里的这一连串诡异事件,便可不攻自破,一一迎刃而解。
当下她强行压住心中的悸动,再一次将这些记事仔仔细细地复查了一遍,结果仍然一样:除了十一年前那份癸巳年的记录缺失,这赤龙镇从古自今的年份记录,都被完好无损地保存于此,甚至连上千年前的秦汉时期记事,都清清楚楚地记录在了那些竹简之上。她不禁回想起那捕快老叶曾说过,这赤龙镇自上古洪荒时期便已存在,如今看来这倒不是假话,自己身在的这个赤龙镇,纵然不是上古洪荒年间建成,至少也是在秦汉年间便已修建完成了。
至于缺失的那份十一年前的记事,或许是赤龙镇的记事人员根本就没记录下那一年所发生之事,又或许是有人故意取走了那一年的记录。无论是哪种情况,其目的只可能是一个,那便是有人妄图掩盖掉十一年前所发生过的事。而这当中嫌疑最大的,自然便是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个人,尤其是那金捕头。那夜在荒弃的姚家古宅中,他便以鬼神作乱为借口,将自己从阁楼中找寻出的那些尸骨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连想到金捕头在姚家古宅的焚尸之举,谢贻香随即回忆起古宅中那阁楼底层所供奉的十二个无字灵位,以及二楼夹层里最先发现的十一具尸骨。那十一具尸骨的脸骨上分明带有刀痕,乃是被凶手毁去了容貌,当时经过叶、陈两个捕快以及自己的验尸经验判断,都一致认定这十一具尸骨大约是死于十多年前,眼下再对应衙门后堂里所缺失的十一年前的赤龙镇记事,难不成那十一具尸骨便是死于十一年前?
谢贻香找寻出这条线索,心中顿时豁然开朗,无数的回忆一一从自己眼前飞过,哪里还顾得上这赤龙镇后堂中正在向自己悄然靠近的危险?诡异的梦境、姚家古宅的无字灵位、藏尸的阁楼、花脸黑袍怪客、鄱阳湖畔的迷雾、长生不死、神秘的黑袍人……所有的事情一件接一件,自谢贻香脑海中依次闪现。然而她好几次想要伸手去抓,却始终相差了那么一点点,无法将这一连串事情的关键抓在手里。
这就好像是在黑暗当中浑浑噩噩地摸索了好久,终于发现了一扇可以通向光明的门,却不料到了最后一步,自己分明已经来到这扇门前,她才发现这扇门竟被上了锁。而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到头来却始终还是缺少了一把可以打开这扇门的“钥匙”。
这把开门的“钥匙”究竟又是什么?谢贻香焦急之下,嘴里忍不住反复默念道:“十一年前……十一年前……”却不料她越是想得急切,反而越是迷糊,隐隐间脑海里又是一阵一阵的疼痛。依据谢贻香在刑捕房参与的一系列大大小小案件经验来看,此刻正是破案的关键时刻,自己要是不趁着方才灵光一闪之际,找到那把”钥匙“将眼前的这扇“门”彻底打开,往后恐怕便很难找到这样的机会了。
就在这时,又是“波”的一声轻响,谢贻香只觉自己的后颈处随之一凉,显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液体,再次滴落到了自己的后颈上面。一时间,她不禁脱口说道:“水……水……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没错,正是那鄱阳湖畔的‘老爷庙’!”
当日普陀山潮音洞的前掌门人曲宝书曾向自己解读过这句话,说这句话分别是指发生在鄱阳湖一带的四件神异之事,此刻曲宝书的话语已然清晰地在谢贻香耳边回响起来:“……第二句的‘老爷庙’,则是有些扑朔迷离了,据说是指当年皇帝曾打算在这鄱阳湖畔修建一座‘老爷庙’,到最后却不知何故不了了之……说来也巧,那大约也是在一二十年前,当时天下还未一统,皇帝虽然刚刚打赢李九四,获得了鄱阳湖大捷,继而奠定问鼎天下的基石,却终究还没登基称帝。至于为何要修建‘老爷庙’,穷酸便不知道了……”
没错,那曲宝书肯定地告诉过自己,皇帝下旨在鄱阳湖畔修建“老爷庙”的时候,和“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这句话所流传开来的时间倒是差不多,同样都是在十一、十二年前,这分明和眼下缺失的赤龙镇十一年前的记事所吻合起来。要是以“十一年前”这个时间点看作是一条线,从而将赤龙镇缺失的癸巳年记事、姚家古宅里那十一具尸骨的死亡时间以及皇帝下旨修建老爷庙这三件事情串联在一起,那将会是怎样的一个情况?
要知道谢贻香本就是聪慧之人,缺乏的只是经验和历练,此刻既然将这三件事情联系到了一起,顷刻间她便已推断出了一个假设:“十一年前皇帝也不知因为何故,下旨要在这鄱阳湖畔修建一座‘老爷庙’,最后却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只得将此事不了了之。而这赤龙镇衙门的后堂抽屉里,之所以会缺失十一年前的那份记事,便是想要掩盖‘皇帝修庙不成’这件事情幕后的真相,甚至也有可能是要将‘皇帝修庙’这一举动给彻底掩盖起来。至于在姚家古宅里所发现的那十一具尸骨,多半便是与此事的有关的人员,所以才会被凶手毁去容貌,在脸骨上留下刀痕,为的便是要将皇帝修建老爷庙一事彻底掩盖起来。”
若是谢贻香这个假设成立,那么眼下赤龙镇乃至整个鄱阳湖畔的一连串怪事,朝廷自然是早已牵涉于其中,甚至极有可能在当年修建老爷庙这件事情上,双方便已或明或暗地打过交道,而且多半是朝廷一方吃了暗亏。所以在无可奈何之下,皇帝才会对这赤龙镇里漏洞百出的赋税一直容忍至今。
想到这里,谢贻香愈发觉得心惊胆颤。眼下自己孤身一人身在这赤龙镇中,可谓是内外无援,面对这般复杂的局面,若是还想替朝廷寻回那批失窃的军饷,无疑是痴人说梦了。倒不如暂且先回金陵,让父亲利用朝中的资源想想办法,从而集结起足够的力量,将鄱阳湖上这一团迷雾彻底吹散个干净!
然而转念一想,记得在当年那撕脸魔一案暂吿一个段落时,师兄先竞月曾在香酽居茶楼上对自己说过:“无知者无畏,是匹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才是勇敢。”莫非因为看清了眼前局势的复杂,自己便要临阵退缩了么?
谢贻香犹豫间,忽然发现自己手中的乱离不知何时已变得滚烫,似乎这柄神器正在拼劲全力提醒自己:“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惊异中她不禁低头望向手中的乱离,但见在乱离那绯红色的刀身之上,分明倒映出在自己头顶上方,正漂浮着一张五颜六色的花脸。由于乱离刀身的折射角度和油灯那微弱的火光,使得这张花脸歪歪斜斜、异常扭曲;而在这张五颜六色的脸上、此刻正微微张开的嘴角处,正垂落下一道粘哒哒的唾液,离自己的头顶不过寸许距离,兀自在半空中轻轻摇晃。
原来方才连续两次滴落在自己头顶和后颈处的液体,竟是从这张花脸嘴里滴落下来的唾液。谢贻香刹那间只觉恶心至极,浑身上下随之泛起一阵冷颤,几欲作呕。
51 再见言思道()
当此鸡鸣时分,就在这灯火光微弱的赤龙镇衙门后堂里,谢贻香陡然见到自己的乱离刀身上,居然映照出一张漂浮在头顶上方的花脸,教她如何不惊?
惊恐间谢贻香当即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下意识地招由心生,将“离刀”中的一招“雨雪霏霏”施展开来,手中乱离顿时化出一团绯红色的刀意,径直劈向头顶上那张漂浮的花脸。然而她这一刀毕竟还是劈了个空,再定睛一看,这后堂四下哪里还有那张漂浮着的花脸?
伴随着自己这一招落空,谢贻香反倒平复下来。她强忍着胃里的一阵恶心,暗自思量道:“这帮家伙在那姚家古宅里便曾装神弄鬼地吓唬过我一次,眼下在这赤龙镇的衙门里,居然还敢来用同样的伎俩恐吓于我,好让我惊恐之下知难而退,当真是异想天开!”
要知道庄浩明当日被一干仇家追杀,继而退入荒弃的岳阳府衙当中,即便是江湖黑道里那些个亡命之徒,也再不敢造次,去强攻那府衙的大门,可见当今朝廷在江湖人心里是何等的威慑。却不料眼下也是在这赤龙镇衙门重地,这帮家伙居然毫不避讳,依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向自己下手,简直是无法无天。
既然已经想明白了那张花脸的来路,谢贻香心中的惧意顿去。她深知这些神秘的黑袍人个个轻功高绝,远非自己可比,唯一的脱险法子,便是像方才一般大喊大叫,引来镇上的百姓围观;只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些黑袍人或许才会有些顾忌。
当下谢贻香来不及多想,立马深吸了一口气,正待运功大喊,却陡然间闻到一股甜甜的香味,熏得自己脑袋里晕晕沉沉。她顿时醒悟过来,分明是对方向自己用上了迷药。
原本以谢贻香的江湖阅历,除非是无色无味的上品迷药,常见的迷药还真没法让她着道,即便是不慎吸入几口,以她的内功和定力,倒也不算什么大碍。然而此刻却有些不同,一来她和这帮黑袍人打过好几次交道,从来没见对方使用过迷药,更没料到以他们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居然也会用到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自己,所以至始至终没有一点防备;二来此刻的她正值惊恐之际,以手中的乱离护身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防范其它?
而对方似乎也洞悉了谢贻香准备运功大喊的念头,于是趁着谢贻香出声之前奋力吸气的瞬间,悄然放出了迷药,顿时便随着谢贻香这一呼吸,将迷药尽数送进了她的嘴里。
谢贻香闻到那股甜甜的香味后,不过弹指间的工夫,便已觉头晕眼花,无论怎样运功提气,都控制不住浑身上下泛起的晕沉感;她想要努力叫喊,但无论如何张嘴,也力气发出声音,更别说是运功大喊。
看来此番当真是着了对方的道,也不知对方将自己迷晕之后,又打算怎样来处置自己。一时间谢贻香也无暇思考这些问题,只有心底那一股不服输的倔强依稀对自己说道:“可以败,但是绝对不可以屈服。”
于是伴随着自己往后倾倒下去的身子,谢贻香顺势将手中的乱离高举过头,将体内残存的所有功力尽数传到乱离之上,以“空山鸣涧”的刀决施展出师兄先竞月最拿手的那一招“独劈华山”,径直往这后堂上方的屋顶劈去,却是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弄出点动静来,最不济也要把这衙门后堂的屋顶给毁了。
只可惜谢贻香的这一刀还未来得及劈落,一只冰冷的大手忽然握住了她拿刀的手腕,略一发力,便将谢贻香那柄形影不离的乱离给夺了过去。借此稍纵即逝的瞬间,谢贻香终于看清对手的模样——浑身上下裹覆在黑袍之中、只露出一张以油彩涂抹得花花绿绿的脸——分明便是之前在姚家古宅里打过照面的那个花脸黑袍怪客!
这便是谢贻香在晕倒之前所看到的最后一幕。她随即感到自己的头脑一沉,眼前的景象便被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所取代……
可是眼前的这一片漆黑却并没持续多久,陡然间,似乎有一道无比灿烂的光芒在谢贻香眼前炸开,将这片漫无边际的黑暗尽数刺破,她的神识也随之变得一片清明。
一时间谢贻香忍不住睁开眼来,但见一道刺眼的苍白色火焰在她眼前无风摇曳,分明正燃烧于那个花脸黑袍怪客的胸口之处,兀自烧得正旺,而那个黑袍怪客那一张花花绿绿的脸上,却写满了古怪的神色。不到片刻工夫,这黑袍怪客浑身上下便被胸口处冒出来的火焰所吞没,整个人也变作了一大团苍白色的火焰,继而越烧越旺;随后便听“噗”的一声轻响,漫天苍白色的火焰在霎时间尽数熄灭,而那黑袍怪客也便随之凭空消失,更不见一丝焚烧后的残骸剩下。
眼前的这一幕究竟是民间艺人的杂耍,还是什么神功秘法?谢贻香不禁擦了擦双眼,竟不敢相信方才那不可思的一幕当真发生过。就在此时,伴随着那个燃烧的黑袍怪客消失不见,另一道火光却在这衙门后堂里的另一边亮起。谢贻香连忙定睛看去,却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提着个灯笼,而那灯笼里发出的光亮,竟也是苍白之色。
也不知眼前的老者对自己施展什么手段,谢贻香之前所中的迷药,似乎在顷刻间便已全数解开,晕沉感也随之消失。她当即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老者,竟然越看越觉得熟悉,继而终于回想起来,脱口说道:“你是……你是那晚带我前去姚家古宅的那位……不对,不对,你曾在我的梦里,带我去了一趟那个姚家古宅,你……你到底是什么……你究竟是人是鬼?”
回想起眼前这个老者的来历,谢贻香顿时生起一股未知的恐惧感。这个梦中之人居然会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其惊讶更胜方才那个花脸黑袍客。一时间,她就连说起话来都有些颤抖。
却见眼前的老者挤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用一个与他年龄极其不符的年轻声音说道:“经年不见,谢三小姐出落得愈发秀外慧中了。倒也不枉我这些日子里的魂牵梦绕、辗转反侧。”
听到这个声音,谢贻香顿时呆立当场。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喃喃说道:“你……你是……”那老者又是一笑,用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大手,自后腰处摸出一支旱烟杆来,笑道:“却是我方才失言了,回想数日之前,你我分明曾有过一面之缘,又哪里是‘经年不见’?只可惜当时你的眼里只有案子,这才没能认出我来。”
话音落处,谢贻香那一句断断续续的话也终于说了出来:“……你……你是言思道!”
52 相逢本无欢()
谢贻香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言思道居然会在此时此刻现身,惊愕之余,心中又莫名地有点欣喜。
自从当年那撕脸魔一案以太元观希夷真人的伏法而落下帷幕,之后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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