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谢贻香自然不知,公堂中的她刚想起先竞月不久,却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另一个——那个自己亲手从天牢中放出的“魔王”、是敌非友的言思道。
直到此刻谢贻香仍然想不明白,那日她所亲临的姚家古宅梦境当中,那些个无脸人和脑袋前后都是马尾辫的“她”,究竟是想向自己传递什么样的寓意?虽然自己已在姚家古宅中找寻出了数十具尸体,却无疑只是冰上一角,始终未能参透其中的玄机。当中唯一能让自己确信的线索,便是梦醒之后闻到的那股烟味。要知道虽然自前朝海禁一开,中原之地多有吸食烟草之人,但谢贻香心中的直觉却坚定地告诉自己:那股烟味一定是言思道留下的味道。
既然言思道也介入了此间之事,依照他的本事,多半便是眼前这一切事情的幕后设局人。而这言思道究竟是如何通过自己的梦境传递来姚家古宅的信息?他的真身如今又身在在何处?正如庄浩明曾经所言,这言思道有着“一入凡尘,百态无相”的本事,谢贻香也亲眼见识过他那精妙绝伦的易容之术,好几次若非言思道故意亮出他身上招牌一般的旱烟杆,只怕自己也没办法将他从茫茫人海里辨认出来。
难不成那言思道一早便已伪装成这赤龙镇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色,继而悄然潜伏到了自己身旁?想到这一点,谢贻香不由地精神一振。这言思道虽不是什么善类,和自己更不是同路之人,但是比起眼下赤龙镇里这些扑朔迷离的悬疑,在谢贻香的内心深处,非但并不排斥这个言思道,反倒隐隐感一种莫名的安慰。
想到这里,谢贻香脸上突然感到一阵滚烫,所幸此刻这空荡荡的赤龙镇衙门里便只有她一人。当下她连忙收回心神,暗骂自己胡思乱想。其实方才自己之所以要将那吴镇长、金捕头等人支开,坚持孤身留在这衙门里,倒不只是为了能够好生歇息一宿,而是有个更为重要的目的,那便是要去查阅这间衙门里存放着的所有公文。
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是像赤龙镇这样的小镇,只要有县丞驻守,每年便要向朝廷定期汇报。当中大到钱粮赋税,小到户籍人头,无论是上呈朝廷还是自己记录留档,一定会有相关的公函文书留下。谢贻香在这赤龙镇上待了一个多月,对当中的情况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此刻自己身在的这间赤龙镇“衙门”,虽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朝廷衙门,但吴镇长和金捕头一干人等平日里便是在此地办公,所以为了能让他们办起差事来更方便些,那些相关的公函文书,只可能是存放在这个所谓的赤龙镇衙门里。
谢贻香虽然有如此打算,倒也并未对此举动报有太大期望。方才在公堂上看那吴镇长和金捕头私底下的举动,自然都是无比精明之人,又怎会在这衙门里留下什么重要的公文?即便是他们一时糊涂,当真在这衙门里存放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此刻又怎会放任自己孤身留在此地而不加干涉?所以谢贻香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认认真真地查阅这衙门里存放的一切公文,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些什么蛛丝马迹,从而发现吴镇长和金捕头的秘密,甚至堪破整个赤龙镇的秘密。
而此刻夜深人静,这赤龙镇衙门里又只剩谢贻香一人,正是她故意安排出的天赐良机。但是谢贻香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此刻孤身一人身在这空荡荡的衙门当中,多少还是有些隐隐感到害怕。
当下她一面悄然往后堂方向走去,一面在心中暗骂道:“既然言思道那厮已然参与此间之事,甚至极有可能还是幕后的布局之人。真不知这家伙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现身相见?”
48 火耗存端倪()
想不到这赤龙镇衙门的后堂之中,倒是出奇的整洁,看来此间的吴镇长倒也算是个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之人。眼见这后堂里的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有条不紊,谢贻香原本对自己的行动并没太大把握,但此刻见到这般情形,心中反倒是一喜。
眼下已是四更天时分,深夜中一片寂静无声,就连一丝风声虫鸣的杂音也没有。在谢贻香手里那盏油灯的微光照映下,后堂里存放公文的地方倒是极为醒目。但见后堂西边的一整面墙壁,分明是一个齐顶的木柜,上面布满了城墙砖头般大小的抽屉,就好像是药店里放置各种药材的那种抽屉,密密麻麻从地面一直堆叠到屋顶处,两段也分别抵住了南北边的墙面;每个抽屉上都贴有一张小标签,注明抽屉里所存放的公文条目和种类,谢贻香粗略估算,墙面上这上百个抽屉里面,即便是每个抽屉里只存放着十来份公文,这整个后堂的“壁柜”当中,至少也有上千份的公文等待着自己的查阅。
然而这却难不住谢贻香,她在刑捕房里任职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对于处理公文之事却最是拿手。这却是因为谢贻香身为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虽然是在刑捕房里任职,一干官员倒也不敢让她以身犯险,所以分配给她的大半工作,都是让她与各类文书打交道。眼下这赤龙镇后堂中存放的公文虽是极多,却毕竟比不上京城刑捕房里那些公文堆积如山之壮观,再加上整理的如此有条不紊,谢贻香自然驾轻就熟,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便将所有抽屉外贴着的小标签熟悉了一遍,知道在哪些抽屉里,自己或许能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依据后堂里的这些公文的分类,要说这当中最重要的,首先便是赋税一项。须知无论哪朝哪代的朝廷,每一年都会依据往年的收成,向各地衙门下达来年所需交纳的赋税指标。待到年末之时,该地衙门若是能依照规定指标的八成将赋税缴纳给朝廷,那便算是合格,相关的大大小小官吏也便随之通过年审,顺利过关;否则便是当地官员的失职,要依律接受朝廷的处罚。
由此可见这赋税的重要性,可以说是朝廷考核各地官员最基本的一个标准。而且根据谢贻香在刑捕房就职的经验来看,这税赋公文除了可以看出朝廷对各地官员的考核之外,里面还可以看出更深的门道,例如核查火耗便是其中之一。
原来根据本朝法令,各地上缴的赋税,最终都必须以银锭的形势呈交各级官府,由各级官府汇总后缴纳给朝廷。这便牵涉到将粮食、丝绸、布匹等物折算成铜钱,再将铜钱折算成碎银,继而将碎银熔铸为银锭的过程。而这当中每一个环节,必定会产生损耗,尤其是最后这一步“将碎银熔铸为银锭”的过程,因为有熔炼技术的局限,由此所产生出的损耗,便是世人常说的“火耗”了。
而在本朝的律法之中,这火耗通常是由朝廷承担。也便是说地方本来要缴纳一百万两白银的赋税,因为重新熔铸产生火耗,在熔铸后一百万两白银只剩下九十万两,朝廷也便按照一百万两的记账收取下这九十万两白银,也算是该地方的赋税缴纳齐全了。
所以在这当中便产生了地方官员中饱私囊的贪污举动。要知道但凡是官员经手的每一笔银钱,都是白纸黑字记录在案,若想在当中做手脚,势必要动用太多的关系,而且要买通太多的人,不但非常麻烦,而且风险极大。所以火耗标准的制定,便成了地方官员动手脚的大好机会。例如原本的熔铸火耗,仅仅是二十分之一,但只需将火耗标准提高到十分之一,那么每熔铸二十两银子,官员便能从中贪污一两;以此推算,假设某地当年为了缴纳赋税,需要将一百万两碎银重新熔铸,依照这个火耗修改的标准,当地官员便能从中私吞掉五万两白银。
所以理论上只要将当地应当缴纳赋税的数额,与当地实际缴纳的赋税数额进行比较,从而推算出当中损失掉的火耗,再与正常熔铸的一般火耗标准相互对比,便可知晓当地贪污风气的深浅。当中火耗愈大,那便说明缴纳给朝廷的赋税被各级官员贪污得愈多,反之亦然。所以自从皇帝下达“贪污六十两白银即可杀”的严令之后,各地数不胜数的官员因为查账而丢了脑袋,便是死在这火耗的贪污之上。
当下谢贻香便将这赤龙镇近十年来的赋税公文仔细查阅了一遍,结论却是匪夷所思。因为依照公文上的记录,自本朝建立以来的这十多年间,赤龙镇每年赋税中的火耗一项,居然是出奇的诡异——倒不是火耗高得出奇,而是根本就没有火耗!
要知道将碎银熔炼成标准的银锭,无论是技术上的缺陷,还是人为的损耗,当中必定会有火耗的存在。即便是本朝最清廉的地方官员,他们所递交的赋税公文上,也至少存在二十分之一的火耗;至于江南一带那些贪污严重的地方,通常以熔炼技术落后为借口,甚至还报出过高达九分之一的火耗。可是眼前这赤龙镇的赋税公文上,每年所上报的赋税缴纳数额,和实际缴纳给朝廷的赋税数额竟是一模一样,也就是这当中根本就没有火耗的损失,这叫谢贻香如何不吃惊?
难道是因为这赤龙镇地处天下技艺之都景德镇之西,所以熔铸技术冠绝天下,以致当地白银的熔铸可以做到没有任何损耗?谢贻香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日月盈亏本就是自然之理,天地尚且有不全,又何况是这人世间的熔炼技艺?
如此看来,这赤龙镇的赋税公文里,之所以会出现这般不可思议的记录,只可能是一个缘由。那便是赤龙镇负责赋税的官员——也便是那位吴镇长,非但从来没有以火耗的名义贪污过一文钱,甚至还自掏腰包,用他自己私人的钱财为朝廷贴补了火耗的损失。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这赤龙镇里面的玄机就更深了。谢贻香深知当今皇帝的脾气,无论大小事宜都要亲自审阅,更何况是地方赋税这一头等大事?试想在中原各地每年所上缴的赋税公文中,唯独这江西赤龙镇所缴纳的赋税里没有火耗,整个赤龙镇自然便会因此出类拔萃、鹤立鸡群,以皇帝的精明,又怎会看不出当中有问题?
谢贻香当下顺着这个思路往深处思索,说不准就连当今皇帝,也和这赤龙镇也有些不明不白的瓜葛,所以才会任由赤龙镇的赋税公文上出现这般诡异的火耗。她正思索间,忽然觉得头顶一凉,仿佛是一滴水滴落到了自己头上,急忙抬头望去,却见头顶上除了那雕花红木屋顶,便再无它物,哪里有什么滴水的痕迹?
滴落在自己头上的若不是水,却又是什么东西?谢贻香不禁用手指在头顶发凉之处抹了一抹,果然有湿嗒嗒的液体。但见指尖的液体无色透亮,微微有些粘稠,再放到鼻间一嗅,隐隐又有一股腥臭味,真不知是从哪里滴落下来的脏东西。
49 赤龙镇记事()
谢贻香当即在这赤龙镇衙门里四下寻找了一番,却什么也没发现,也不知刚刚头顶上那滴凉飕飕的液体是从哪里滴落下来的。她虽然心中疑惑,但是当此时刻,也只好暂时作罢,抓紧时机去继续阅读那些关于当地赋税的公文。
这一往下继续翻看,谢贻香顿时又发现不少新的端倪,除去刚发现的火耗一项极不合理,不料就连这赤龙镇的赋税总额也极为古怪。往前几年的赋税数额暂且不论,单是去年所缴纳给朝廷的赋税,这赤龙镇居然达到了朝廷下达指标的九成之多。
要知道谢贻香这一路上在江西境内见识了不少的风土人情,深知这一带百姓的生计也不算富足,再加上去年湖广的那场大旱,池鱼殃及之下,江西的收成也是惨不忍睹,不少地方甚至还向朝廷申请了救济。可是赤龙镇这一片小小的地方,当此灾害之年,去年竟然能完成朝廷赋税指标的九成,非但比前些年来丝毫未减,所缴纳的赋税总额反而有所增长。似这般能在大旱之年照例完成赋税,只要是个粗通事理的人,也能看出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更何况依照朝廷眼下的惯例,每年给各地颁布的赋税指标,到年底仅需缴纳八成便算合格,除非是当地官员一心想要被提拔,否则又何必要交满九成之多?难道这又是那位“青天再世”的吴镇长,再一次用自己的财产倒贴进去,从而超额完成了赤龙镇的赋税?一时间,谢贻香倒也顾不得惊叹于那吴镇长的神通广大,急忙又将其它有用的公文都粗略浏览了一遍,脸上的神色也随之越发凝重。其它公文虽不及赋税这一项中有那么明显的异常,但也隐隐透露出这赤龙镇的情况与其它地方大相径庭,当中必定暗藏着什么猫腻。
谢贻香在这赤龙镇上明察暗访有一个多月光阴,早已对这个奇怪的小镇深感怀疑,如今从公文里又发现的这许多的不合理之处,其实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无论是那火耗也好、赋税总额也罢,眼下这些公文能被自己看出其中的端倪,倒也罢了,难道整个朝廷乃至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一直没对这赤龙镇的管治心生疑惑?
这绝不可能,当今朝廷当中能人辈出,皇帝更是绝顶聪明之人,赤龙镇的情况既然如此不合情理,他们自然早已心里有数,却又为何要隐忍至今?以谢贻香对当今皇帝的了解,皇帝那颗疑神疑鬼、风声鹤唳的猜忌之心,以及他那一怒杀人的阎王脾气,当中又有什么理由可以让至高无上的皇帝至今容忍着这一个小小的赤龙镇?
当下谢贻香只得带着满腹疑惑继续往下查阅,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已看到最后几个有用的公文抽屉。只见这几个抽屉上贴的乃是“赤龙镇记事”的标签,待到谢贻香将这几个抽屉尽数拉开,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这几个抽屉里所谓的“赤龙镇记事”,乃是以“年”为标准装订而成的一份份记录,略一估算,竟有上千份之多!当中有两个抽屉中所盛装的还是竹卷,上门竟是以小篆记录先秦时期之事。
眼见这些记事公文以年为区分,可想而知这赤龙镇的历史有多长远。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历史还被整理得如此完善,有条不紊地存放在了此处。面对抽屉里的这许多记录,谢贻香一时竟不知从哪里入手,难不成竟要一年一年地查阅一遍?耳听远处深巷中传来鸡鸣之声,不知不觉中,竟已是五更天时分,照此看来,自己还要想办法和那吴镇长他们再拖延个一两日的光景,留待明晚再来细读这些记事公文。
当下谢贻香正要将抽屉合上,却听腰间的乱离无端清鸣,继而“嗖”的一声,从刀鞘中自行跳起一寸多高低。谢贻香大惊之下,连忙拔刀在手,心中暗道:“师父所赠的乱离素有灵性,此刻无端自行出鞘,必是周围有危险降临。”于是她便以乱离护身绕出一个光圈,嘴里沉声喝问道:“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不敢现身相见。”
然而在桌上那盏油灯的微弱火光里,整洁的衙门后堂里却是空荡荡的一片,哪里有什么敌人的踪影?谢贻香背心里冷汗直出,方才滴落在自己头顶上的那滴液体,本已蹊跷得紧,此刻素有灵性的乱离又自行示警出鞘,可见眼下这看似平静的衙门后堂之中,必定暗藏着自己看不见的凶险。
这一次谢贻香将整个后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外全部仔细检查了一遍,就连屋顶的横梁也跳了上去,却仍旧没有丝毫发现。幸好谢贻香本就打算暂且结束今夜的查阅,当此情形,更是不敢去细看那些公文,只得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个标注着“赤龙镇记事”的抽屉合上,准备返回公堂中歇息。
然而就在她将要离开的一刹那间,也不知是被那些抽屉上的“赤龙镇记事”五个字所提醒,还是被这衙门后堂中潜藏的凶险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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