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身为南人,王眉也不得不承认,这高烈和宇文冒两人控制下的北方两国要比如今的梁朝多了更多的生机和机会。而王眉如今能够利用的,便是无论高烈还是宇文冒都是鲜卑后裔的身份。
当初魏太武帝拓拔仇曾经灭佛,如今作为其鲜卑后人,想要说动高列和宇文冒应该不难。更何况,当初灭佛的主张又是崔氏族人倡导,按照王眉所想,她若是能够将晋阳王氏也一并说动,说不得,将这在北方刚刚开始兴起的佛宗连根拔起便不是做梦。
想到这里,她的听觉范围越发像大房王承的方向扩去。这一路上,自是不少淫词艳语被她筛除,最终还真的让她在大房的一处偏房内听到了几句疑似计谋的言论:
“若晴,你说这琅琊王氏的小郎来咱们晋阳,真的是为了避战祸?”略带疑惑的男声问道。
“想必至少有一半的原因,你看他那副身娇体弱的模样。甚至还不若我娘家的妹子来的硬朗,这样的身板怎么能在战时生存下来?更何况,陛下如今也正打算挥师南下,萧家那一家子打得热闹,连宇文冒现在也都磨刀霍霍了,我们齐国怎么可能放着这块肥肉不咬一口?”
出乎意料的,回答男人的竟是一个女声。女声用慵慵懒懒的强调,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之后十年甚至十五年内可能发展出的战局。那男声显然也颇为赞同:
“若晴,我的好人儿。你若不是生为女儿身,恐怕这郑家家主的位置,还轮不到你哥哥来做。”
“呵……家主之位有什么好觊觎的?”女声却颇为倨傲地冷笑一声,“我想要的,便是和你长长久久的一起逍遥到老!这人世间的荣华富贵,我们尝一尝便好了,真要为这些贱民劳心劳力,我还真是不情愿呢!”
那男声似乎被女子这声音逗笑,随即又似乎很是疑惑:“若晴,你说可以带我飞升成仙修道炼丹的那位道长,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亲眼见过那位一道金光闪过,人便消失不见的!而且我师尊也说了,那位的师承,可是元始天尊呢!那是道家最大最厉害的神仙了,你可不要妄议!也不要妄图去调查啊!否则真人怪罪下来,我们谁都吃罪不起的!万一真人动怒,我们两家的家族根基恐怕都难保!”
女人一说起这位道长,语调一改之前的慵懒不屑,反而带了几分认真谨慎。说到最后,甚至还带了惧怕的颤腔。
然而躺在床榻上的王眉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
第三百四十八章 秋日,静好()
第二日清晨,王眉在朗朗的读书声中醒来。正是不远处族学里的孩子正在启蒙。王眉躺在卧榻之上,耳中自然地分辨起族学孩童的人数,随后有有些惊讶的发现,昨夜还杳无一人的庭院,此时竟然多了十道陌生的气息。
这些人的脚步有轻有又重,有人急切有人缓慢,有人半柱香都未离开前庭,有人半柱香内已经来回穿梭在后灶于前厅两三回有余。显然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洒扫杂役也有烹煮仆妇。
看来,在自己没有晨起的短短一个时辰内,这王氏大宅的主母已经开始了一天的操持。这熟悉的烟火气,令王眉想起了乌衣巷的点点滴滴。阿母也是每日天不亮便起床,开始安排家事。不论是对待客人,还是对待族内弟子,每日朝食之前,定是已经照顾妥当。
这边是宗族,即使上百年没有往来,其内传承的规矩、习惯都不会轻易改变,甚至可谓是一成不变,虽然建康与晋阳的地势不同,但是这宅院的基本布局却都相似得厉害。这一点,昨夜王眉悄然窥探之时,便有所察觉。
“眉郎君,大房的郎君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了。”就在王眉穿戴妥当,以一根素带将发随意结在脑后,蒙篆的声音适时从门外响起。
王眉拉开大门,果然见到一众奴仆已经列在廊下,齐齐低头行着跪礼,待她的木屐无声地走过众人,这些奴仆的头便更低了些——北方的郎君已经脱去木屐,改穿鲜卑人的皮靴很久了。
然而士族们对于晋时大夫的向往,又令他们对于木屐难以割舍。可是士族南渡之后,鲜少有人能够将木屐穿得无声了。仅仅是踩着木屐,无声而过这简单的动作,在北地便是极其彰显身份的事情。
所以王眉仅仅是走过众人,便令得这些北地的奴仆们本能地更加敬畏了一些。王眉不是没有看到这些人越发的恭谨,心中绕了一绕便明白了这其中的缘故,她微微叹息一声,怪不得建康的小郎们一提到北地,便是一脸礼崩乐坏的嫌弃鄙夷。
前厅和后院相隔并不远,王眉的心思转了一转,便来到了前厅。她从北门甫一迈入正厅,便感觉到一股敌意袭来。王眉修炼爽灵进入第二阶第二转之后,对于敌我意愿的分辨越发敏感。
只见正厅主座上正跪坐着一博带宽衣的青年郎君。这郎君一双眉眼里与昨日的家主有几分相似,但是面庞却没有家主方阔,反而有些细长,配上他一双带蓝的眸子,美则美矣,却多了几分妖娆之气。
王眉到时,这青年郎君正在闭目养神。显见这晨起对于他来说,时辰也过于早了一些。王眉在来的路上也已经听蒙篆传音,得知这小郎君不知道为什么,天还没亮便赶来扣门,仿佛他晚来一刻,王眉便会消失不见一般。
谁料,王眉却睡到此时方才起身,足足令他等了两个时辰。
在这青年郎君身侧,一左一右分别跪坐了两位衣饰稍显朴实的郎君。此时这两位郎君正垂手低眉地看着地面,直到王眉站在了前厅正中,方才意识到屋内多出一人来。
“这位,就是来自南方的眉小郎?”坐在正位的郎君感觉有异,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下明亮的日光,方才张口问道,声音里带了一些困倦的沙哑。
王眉不知这人的来意,但是占坐主位的行径还是令她蹙了蹙眉,转头对一旁的蒙篆道:“将这无礼之徒给我赶出去。”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令屋内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主位上的妖娆少年眼睛先是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随即便恼了——从出生至今,还没有人敢将他扫地出门!这不过是投奔来避祸的南方子,他竟然敢这样放肆?!
他身旁的两位小郎见此,赶忙插嘴道:
“王眉!你大胆!你知道我们郎君是谁?!竟然敢如此放肆?!”
“眉只知,昨日这院子已经归我所有,今日便有人来我正厅鸠占鹊巢!而晋阳王氏礼乐传家百年,这种逾矩之事在王氏子弟当中是断然不会发生的!既然你们非王氏子弟,我赶你们出去,又有何顾忌?!”
王眉的话音落,蒙篆便已经直接上前,那位环佩贵重的年轻郎君想要挣扎站起呵斥,却赫然发现自己浑身僵直,甚至连动都无法动上一动。这突然的未知变故令这公子心下陡然生出惊惧,他原本满含怒意的眸子里,此时流转的都是惊诧与敬畏。
对于未知,人总是充满敬畏。王眉见蒙篆的威压已经压得在场三人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也知道不能做的太过明显,便吩咐蒙篆道:“将他们三人押送到族长那里去,便说我今日抓住了三个擅闯私宅的宵小,交给族长处置。”
“诺。”蒙篆点头,伟岸的身躯站在三个郎君面前,衬着早生的朝阳,覆下大片的阴影。
见蒙篆提着那三人消失在门外,王眉才在正厅端坐下来,有侍女为她摆上朝食,王眉依旧照例一种口味尝了一些,体味了下滋味,便放到了一边。如今六欲逐渐尝试一遍,她已经初尝了五感五欲与七情之间的联系。甚至,连“意”之情爱,经过萧博远一事,她也已经将爱中得失浅尝了一个遍。
王眉在脑中再次翻读《星斗精要》,果然发现爽灵一篇后续的功法已经出现,其内容是要王眉沉浸六欲,之后再摆脱六欲,通过六欲所摄所感,加强七情与脏腑之间的多寡协调,促使脏腑之间重归平衡,经络之涨缩才能终于平衡。
如此,她的脏腑才能不再被七情六欲所控,从而爽灵通透,第三转完成。王眉眼睛转了转,原本因为修炼所需而紧蹙的眉,渐渐松开,若说这世上沉迷六欲之地,除了健康之外,又哪里比得这北朝的四大士族来的方便呢?
想通这一关节,王眉借着侍女送上的暖帕揩了揩手,随后状似兴趣盎然地问道:“此时秋风怡人,不知这晋阳城内,哪里繁花依旧似锦,便于野游?”
那侍女在旁察言观色许久,此时听王眉问起,也不羞怯,大胆自荐道:“若说这晋阳入秋后便开始寒凉,但有一处落叶却是极美,其叶火红,秋风一起叶缤纷而落,状似天边火云。郎君若有心一游,奴婢愿为引路。”
王眉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俯身跪地的婢女,果然,只要有权势的地方,便有人攀附,她即使五年未接触人间界的繁华权势,然而这婢女心中所想却也瞒不过她。
她摇头笑笑,这世间人多有所求,她自己也不能免俗,又何必苛责他人?想到这里,不觉有些意兴阑珊,挥挥手打发了那面上略显失望之色的侍女,命人将房内的一架古琴拿来,一边抚琴愉悦自己听觉,一边等待起复命归来的蒙篆。
秋日,也可静好。
第三百四十九章 乘兴而行()
“小郎。”蒙篆在一众仆从面前依旧执下属礼。
“嗯?送回去了?”王眉按下指下依旧颤动的琴弦,有点儿漫不经心——不过是个不知世事的稚儿,她既然已经将人安全的送了回去,自然就没有必要再行关注。如今多此一问,也不过是为了让蒙篆转述大房的回话罢了。
果然,蒙篆接道,”禀小郎,大房的主母问询,小郎明日晚间可有安排?若是没有,族长将在祖屋前庭宴请小郎,以及各位来参加清谈的各位士族郎君一饮。“
“哦?可有问是哪几家的郎君?”
“主母未曾言明,但属下回来的路上,碰到了族长书房的书童,曾有短暂交谈,得知这次听闻小郎在此,不仅齐之大族齐聚,连身在陇西李氏也派了人前来。”
“哦?陇西李氏?便是曾经西凉称霸的那一家?”王眉略略回想,便想起了如今宇文冒创的所谓“八柱国”的首领体系。
见蒙篆点头,王眉面上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虽然姑臧李氏方是正统,不过目前看来,反而是陇西的李豹这一支更有前途啊。这陇西李氏总不能是这么光明正大的入齐吧?”
“正是,族长所说并非陇西李氏,而是范阳李氏。可是属下派人之前便搜集过这李氏房支,大胆揣测,来人必非单纯范阳之李。”
王眉赞同地点点头,“看来,这一次被逼无奈的清谈,反而是一个机会。我却要用心一些了。”
“小郎可还有何吩咐?“
“你可听闻,是否有佛宗之人来凑凑热闹?若是没有,那么就让我们的人给他们透一透风声吧。”王眉眉眼含笑,准备将这局做的大一些。既然晋阳王氏本家想要借机将事态扩大,那么就不要怪她借这股东风了。
“诺!”蒙篆领命,却并未退下,王眉见此好奇道:“阿篆可还有话要说?”
蒙篆恭敬地答道:”篆耳闻今日晋阳夜间有中秋之会,小郎可要去一游?“
王眉想到之前那侍女所说落叶如云的景色,便笑着点点头道:“已近中秋了么?我竟已忘记了。我亦恰闻这晋阳城外有落叶之林,其美不胜收,正想前去一游,若今夜又有庙会,倒是可以放松游玩一番了。”
“属下这便去备车。”蒙篆闻言领命而去,王眉坐在正厅,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一时间有些怔忪:“竟然,又要到祭月之时了……”
以往在建康,她虽然对外是男子,在祭月之时,阿母还是会为她扎一座菊花台,为她对月祈福,希望她日后病愈能够有一份好的姻缘。那个时候,阿母每每都会跟她谈及阿远,似乎已经从心底认定了这门亲事。
可是阿母,你可知,仅仅五年后,这个你当初寄托了甚多期冀的良人便与我成为了生死仇敌?这个良人背弃了士族的骄傲,只为他的信仰而活。这个良人,却已经不再是阿眉的良人了……
王眉的思绪转动,手下的琴弦也渐渐带了悲怒,以如今她身体的强度,这一个用力,便崩断了一根琴弦。断裂的琴弦打在手上,带起一阵刺痛。
正给王眉上茶的侍女脸上一惊,连忙上前动作慌乱的想要为王眉止血,却尴尬的发现,原本应该流血的指尖却只见一丝白痕存留其上,哪里有她所想的一片血红?
王眉此时也已经从思绪中回神,看着尴尬伏地的侍女,温柔一笑:“无妨,我平日里也有修习武技,这单薄的琴弦还伤不了我分毫。”
“哈哈,阿眉,我听说你要去落叶枫林?可要为兄陪同啊?”
那侍女面颊通红的退下去,紧接着便从门外传来朗声的大笑,王眉抬眼望去,就见一七尺男儿此刻正站在门外,身着青色长袍,由于衣带并未系紧,露出脖子下一小片的肌肤,此人一张脸却分外白皙,一双眼睛却尽得了族长真传,黑的发亮。
王眉笑笑,客气地道:“既是王氏奂郎相请,阿眉又怎敢不从呢?”
来人单名一个奂字,是族长的第三嫡子。生而高大,有着北方汉子的壮硕,心下却极其向往江左那些风流名仕的洒脱性情,听闻经常便是这样一副打扮,几乎成了北朝士族的异类。
昨日家宴,这王奂听闻王眉是来自琅琊王氏,顿时心生好感,在其他王世子弟还在观望之时,他便大喇喇地走近王眉,甚至第一句便是:“你可有表字?“
王眉还未及冠,更何况叔伯父亲都已经不在人世,自是回复还无表字。谁知这王奂竟然自来熟地道:“我亦虚长你几岁,帮你定个表字可好?”
若不是他眼中确是一片赤诚,王眉定不会阻止蒙篆拔刀相向。只是他这失礼之言不用王眉多说,当即便被族长呵斥住了。
没想到,今日这厮竟然不知如何得知了自己出游的计划,甚至竟然就这样赤着脚,披着发便匆匆赶来了。
“那我们何时出发?”
“奂郎……”
“你可唤我阿奂,我唤你阿眉可好?”王眉的话没有说完,便被王奂出言打断。他几乎是一脸讨好地看着王眉,仿似她若不应,便会心碎而死的模样。
王奂一张脸庞继承了家主的七八分,实是威严多过隽秀的,这样一张面容此时做出如此伏低做小可怜兮兮的模样,竟然丝毫没有违和感,王眉心下啧啧称奇的同时,倒也点了点头。
虽然她并不习惯于陌生人如此亲近,可是这王奂却令她想起了自己养在家中的小白狐狸,每当有什么想要的好玩好吃的,那只小畜也是如此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好。阿奂,你不必心急,我既已经答应与你同游,便会等你收拾停当,你大可回去更衣束发,我也等得。”
王眉将之前被打断的话说完,就见王奂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王眉道:“你竟是嫌弃我这样一副风流打扮?我闻当年王氏徽之曾有‘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之洒脱之举,难道阿眉不是因为一时兴起,端何要为兄去更衣换洗?”
王眉生平第一次被人一噎,面对他如此一问,竟顿感无语凝噎……
第三百五十章 三觉沉醉()
“阿眉,这落叶枫林你在南方可曾见过?”
蒙篆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他从未见过如此聒噪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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