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33)。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34)。”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脩浑沌氏之术者也(35);识其一(36),不知其二(37);治其内,而不治其外(38)。夫明白入素(39),无为复朴,体性抱神(40),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注释】
①汉阴:汉水的南沿。山南水北叫阳,山北水南叫阴。
②丈人:古代对老年男子的通称。圃:种菜的园子。畦(qí):菜圃内划分出的长行的栽种区。
③甕:“瓮”字之异体。
④搰搰(gú)然:用力的样子。一说“搰搰”当是“滑滑”,咕嘟咕嘟的灌水之声。见功寡:收到的功效很少;以下之“见功多”则意思相对。
⑤卬(yǎng):亦作“仰”,抬起头。
⑥挈(qiè):提。
⑦数(shuò):频繁,引申为快速的意思。泆(yì):亦作“溢”,这里指沸腾而外溢。
⑧槔(gāo):即桔(jié)槔,一种原始的提水工具,又名吊杆。
⑨机事:机巧一类的事。
⑩机心:机巧、机变的心思。
(11)纯白:这里指未受世俗沾染的纯静空明的心境。备:全,完整。
(12)生:通作“性”,“神生”即思想、精神。
(13)载:充满。
(14)瞒然:羞惭的样子。:“惭”的异体字。
(15)閒:间。“有閒”犹如俄顷,不一会儿。
(16)拟:比拟,仿效。
(17) 於于:亦作“唹吁”,夸诞的样子。
(18)独弦:自唱自和。哀歌:哀叹世事之歌。
(19)堕(huī):通作“隳”,毁坏的意思。
(20)乏:荒废,耽误。
(21)卑陬(zōu):惭愧的样子。
(22)顼顼(xù)然:怅然如失而不能自持的样子。
(23)愈:病愈,这里指心情恢复常态。
(24)向:先前。
(25)反:复;这里指恢复平时的心境。
(26)天下一人:指孔丘。子贡是孔子的学生,心目中只有老师是唯一的圣人。
(27)夫人:那个人,指种菜的老人。
(28)徒:乃。
(29)托生:寄托形骸于世。所之:去到哪里。
(30)汒(máng):同“茫”。“汒乎”指深远而不可测的样子。淳备:淳和完备,这里指操行和德行朴实而又保持本真。
(31)不之:不去追求。
(32)謷(áo):通作“傲”,孤高的意思。
(33)傥(tǎng)然:无动于衷的样子。
(34)风波:随风而起,随波而逐,喻指心神不定,为世俗尘垢所牵动。
(35)假脩:借助和修养。浑沌氏:虚拟的人氏,指主张浑沌无别而不可分的人。
(36)识其一:意思是懂得自古不移纯真合一的道理。
(37)不知其二:意思是不了解顺合时势适应变化。
(38)外:指外在世界,与上句的“内”字指内心修养相对应。
(39)入:疑为“大”字之误,“太”的意思。
(40)体性:体悟真性。抱神:持守专一的神情。
【译文】
子贡到南边的楚国游历,返回晋国,经过汉水的南沿,见一老丈正在菜园里整地开畦,打了一条地道直通到井边,抱着水瓮浇水灌地,吃力地来来往往用力甚多而功效甚少。子贡见了说:“如今有一种机械,每天可以浇灌上百个菜畦,用力很少而功效颇多,老先生你不想试试吗?”种菜的老人抬起头来看着子贡说:“应该怎么做呢?”子贡说:“用木料加工成机械,后面重而前面轻,提水就像从井中抽水似的,快速犹如沸腾的水向外溢出一样,它的名字就叫做桔槔。”种菜的老人变了脸色讥笑着说:“我从我的老师那里听到这样的话,有了机械之类的东西必定会出现机巧之类的事,有了机巧之类的事必定会出现机变之类的心思。机变的心思存留在胸中,那么不曾受到世俗沾染的纯洁空明的心境就不完整齐备;纯洁空明的心境不完备,那么精神就不会专一安定;精神不能专一安定的人,大道也就不会充实他的心田。我不是不知道你所说的办法,只不过感到羞辱而不愿那样做呀。”子贡满面羞愧,低下头去不能作答。
隔了一会儿,种菜的老人说:“你是干什么的呀?”子贡说:“我是孔丘的学生。”种菜的老人说:“你不就是那具有广博学识并处处仿效圣人,夸诞矜持盖过众人,自唱自和哀叹世事之歌以周游天下卖弄名声的人吗?你要抛弃你的精神和志气,废置你的身形体骸,恐怕就可以逐步接近于道了吧!你自身都不善于修养和调理,哪里还有闲暇去治理天下呢!你走吧,不要在这里耽误我的事情!”
子贡大感惭愧神色顿改,怅然若失而不能自持,走出三十里外方才逐步恢复常态。子贡的弟子问道:“先前碰到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呀?先生为什么见到他面容大变顿然失色,一整天都不能恢复常态呢?”子贡说:“起初我总以为天下圣人就只有我的老师孔丘一人罢了,不知道还会有刚才碰上的那样的人。我从我的老师那里听说到,办事要寻求可行,功业要寻求成就。用的力气要少,获得的功效要多,这就是圣人之道。如今却竟然不是这样。持守不道的人德行才完备,德行完备的人身形才完整,身形完整的人精神才健全。精神健全方才是圣人之道。这样的人他们寄托形骸于世间跟万民生活在一起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到哪里,内心世界深不可测德行淳厚而又完备啊!功利机巧必定不会放在他们那种人的心上。像那样的人,不同于自己的心志不会去追求,不符合自己的思想不会去做。即使让天下人都称誉他,称誉的言词合乎他的德行,他也孤高而不顾;即使让天下人都非议他,非议使其名声丧失,他也无动于衷不予理睬。天下人的非议和赞誉,对于他们既无增益又无损害,这就叫做德行完备的人啊!我只能称作心神不定为世俗尘垢所沾染的人。”
子贡回到鲁国,把路上遇到的情况告诉给孔子。孔子说:“那是研讨和实践浑沌氏主张的人,他们了解自古不移浑沌无别的道理,不懂得需要顺乎时势以适应社会的变化,他们善于自我修养调理精神,却不善于治理外部世界。那明澈白静到如此素洁,清虚无为回返原始的朴质,体悟真性持守精神,优游自得地生活在世俗之中的人,你怎么会不感到惊异呢?况且浑沌氏的主张和修养方法,我和你又怎么能够了解呢?”
【原文】
谆芒将东之大壑(1),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2)。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3),酌焉而不竭(4);吾将游焉。”
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5)?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6),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7),行言自为而天下化(8),手挠顾指(9),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愿闻德人(10)。”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11),共给之之谓安(12);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13),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14)。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15)。”“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16),与形灭亡,此谓照旷(17)。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18),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19)”。
【注释】
(1) 谆芒:虚拟的寓言人物,并寓含谆和、迷茫的意思。东之向东去到。大壑(huò):深深的沟谷,这里指大海。
(2) 苑风:小风,这里拟人化而成为一人名。
(3) 注:注入,流入。
(4) 酌:舀取。
(5) 横目之民:亦即人民。人的双目横生于面部,故“横目”成为“人”的代称。
(6) 官:用如动词,指设置官吏。施:施布政令。
(7) 行其所为:做自己应做之事。
(8) 自为:自动地去做,自己管束自己。
(9) 挠:动;“手挠”即用手指挥。顾指:用眼示意。
(10) 德人:德行充实的人,这里指体察于道,顺应外物而居安自得的人。
(11) 共利之:共同以之为利,是说恩泽施及广众,人人都共有好处。谓:通作“为”,“之谓”即“之为”。
(12) 共给之:共同资给财货。
(13) 怊(chāo)乎:怅然有所失的样子。
(14) 容:容迹、举止。
(15) 上:至高无尚。乘光:驾驭光亮。
(16) 旷:广远。“照旷”犹如普照万物。
(17) 天地乐:与天地同乐。
(18) 混冥:混同玄合没有差别。
【译文】
谆芒向东到大海去,正巧在东海之滨遇到苑风。苑风问道:“你打算去哪儿呢?”谆芒说:“打算去大海。”苑风又问:“去做什么呢?”谆芒说:“大海作为一种物象,江河注入它不会满溢,不停地舀取它不会枯竭;因而我将到大海游乐。”
苑风说:“那么,先生无意关心庶民百姓吗?希望能听到圣人之治。”谆芒说:“圣人之治吗?设置官吏施布政令但处处合宜得体;举贤任才而不遗忘一个能人,让每个人都能看清事情的真情实况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行为和谈吐人人都能自觉自动而自然顺化,挥挥手示示意,四方的百姓没有谁不汇聚而来,这就叫圣人之治。”苑风说:“希望再能听到关于顺应外物凝神自得的人。”谆芒说:“顺应外物凝神自得的人,居处时没有思索,行动时没有谋虑,心里不留存是非美丑。四海之内人人共得其利就是喜悦,人人共享财货便是安定;那悲伤的样子像婴儿失去了母亲,那怅然若失的样子又像行路时迷失了方向。财货使用有余却不知道自哪里来,饮食取用充足却不知道从哪儿出。这就是顺应外物凝神自得的人的仪态举止。”苑风说:“希望再能听到什么是神人。”谆芒说:“精神超脱物外的神人驾驭着光亮,跟所有事物的形迹一道消失,这就叫普照万物。穷尽天命和变化的真情,与天地同乐因而万事都自然消亡,万物也就自然回复真情,这就叫混同玄合没有差异。”
【原文】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1)。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2);故离此患也(3)。”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4)?其乱而后治之与(5)?”
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6)!有虞氏之药疡也(7),秃而施髢(8),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脩慈父(9),其色燋然(10),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贤(11),不使能(12);上如标枝(13),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14),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译文】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看武王伐纣的部队。赤张满稽说:“周武王还是比不上有虞氏啊!所以天下遭遇这种祸患。”门无鬼说:“天下太平无事而后有虞氏才去治理呢,还是天下动乱才去治理呢?”
赤张满稽说:“天下太平无事是人们的心愿,又为什么还要考虑有虞氏的盛德而推举他为国君呢!有虞氏替人治疗头疮,毛发脱落而成秃子方才敷设假发,正如有了疾病方才会去求医。孝子操办药物用来调治慈父的疾病,他的面容多么憔悴,而圣人却以这种情况为羞。盛德的时代,不崇尚贤才,不任使能人;国君居于上位如同树颠高枝无心在上而自然居于高位,百姓却像无知无识的野鹿无所拘束;行为端正却不知道把它看作道义,相互友爱却不知道把它看作仁爱,敦厚老实却不知道把它看作忠诚,办事得当却不知道把它看作信义;无心地活动而又相互支使却不把它看作恩赐。所以行动之后不会留下痕迹,事成之后不会留传后代。”
【原文】
孝子不谀其亲(1),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2)。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3);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道谀之人也(4)。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5)?谓己道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6)。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7)。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8),而不自谓众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9)。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10),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11),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大声不入于里耳(12),折杨皇荂(13),则嗑然而笑(14)。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15),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16)!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17)。不推,谁其比忧(18)!厉之人夜半生其子(19),遽取火而视之(20),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21)。
【译文】
孝子不奉承他的父母,忠臣不谄媚他的国君,这是忠臣、孝子尽忠尽孝的极点。凡是父母所说的便都加以肯定,父母所做的便都加以称赞,那就是世俗人所说的不肖之子;凡是君王所说的就都加以应承,君王所做的就都加以奉迎,那就是世俗人所说的不良之臣。可是人们却不了解,世俗的看法就必定是正确的吗?而世俗人所谓正确的便把它当作是正确的,世俗人所谓好的便把它当作是好的,却不称他们是谄谀之人。这样,世俗的观念和看法岂不比父母更可崇敬、比君王更可尊崇了吗?说自己是个谗谄的人,定会勃然大怒颜容顿改;说自己是个阿谀的人,也定会忿恨填胸面色剧变。可是一辈子谗谄的人,一辈子阿谀的人,又只不过看作是用巧妙的譬喻和华丽的辞藻以博取众人的欢心,这样,终结和初始、根本和末节全都不能吻合。穿上华美的衣裳,绣制斑烂的纹彩,打扮艳丽的容貌,讨好献媚于举世之人,却不自认为那就是谗谄与阿谀,跟世俗人为伍,是非观念相通,却又不把自己看作是普通的人,这真是愚昧到了极点。知道自己愚昧的人,并不是最大的愚昧;知道自己迷惑的人,并不是最大的迷惑。最迷惑的人,一辈子也不会醒悟;最愚昧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三个人在一起行走其中一个人迷惑,所要去到的地方还是可以到达的,因为迷惑的人毕竟要少些;三个人中两人迷惑就徒劳而不能到达,因为迷惑的人占优势。如今天下人全都迷惑不解,我即使祈求导向,也不可能有所帮助。这不令人可悲吗?
高雅的音乐世俗人不可能欣赏,折杨、皇华之类的民间小曲,世俗人听了都会欣然而笑。所以高雅的谈吐不可能留在世俗人的心里,而至理名言也不能从世俗人的口中说出,因为流俗的言谈占了优势。让其中两个人迷惑而弄错方向,因而所要去的地方便不可能到达。如今天下人都大惑不解,我即使寻求导向,怎么可能到达呢!明知不可能到达却要勉强去做,这又是一大迷惑,所以不如弃置一旁不予推究。不去寻根究底,还会跟谁一道忧愁!丑陋的人半夜里生下孩子,立即拿过火来照看,心情急切地唯恐生下的孩子像自己一样丑陋。
【原文】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1),青黄而文之(2),其断在沟中(3)。比牺尊于沟中之断(4),则美恶有间矣(5),其于失性一也(6)。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7),困惾中颡(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