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书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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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书艺人-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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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宝庆,出来,我要跟你算账,就是你!”
  宝庆只顾吃他的饭。大凤猜到琴珠要干什么,根本不往她那边瞧。宝庆一边吃,一边盘算着,跟琴珠吵闹不值得。她是女流,又是泼妇。让女的来对付女的。他瞅了瞅老婆。二奶奶显然也生了气,慢慢打桌边站起来,摇摇摆摆冲琴珠走过去。她那胖胳膊挥得挺带劲儿,象是要把琴珠给收拾了。她两眼瞪得老大,亮闪闪的,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琴珠,你要干什么?”她问着,离那蓬头散发气糊涂了的姑娘还有好几步远,就站住了。琴珠看出了点苗头,往后退了几步,一只手捂着胸口。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二奶奶就说开了。琴珠以为她要用脏话骂人,正打算回嘴,只见二奶奶既没大发雷霆,也没硬来。“你知道,琴珠,”二奶奶说得挺和气,可又挺硬梆。“你要还想跟我们在一块儿干,你就得留点神。干吗那么疯疯癫癫的,好好谈谈不行吗?我们不强迫你跟我们搭伙儿。没你也成,可要是你乐意来呢,也可以。你怎么打算呢?”
  琴珠本想跟方家闹一场,没想到二奶奶倒跟她讲起作艺的事儿来了。除了她不能跟小刘一块儿回家去,别的一切照常。二奶奶的话,挑不出什么毛病,不过琴珠还是得挽回面子。于是就骂开了。她用脏话把宝庆、大凤、小刘挨个骂了个遍。二奶奶回敬的也很有分量,使琴珠觉着非得从头再骂一遍,才敌得过。骂完了,她转身就走,临行告诉二奶奶,她要照常来干活,散了戏,小刘爱干什么干什么,跟她不相干。
  秀莲心里很不是味儿。她从来没听见过象琴珠和妈对骂的这么多难听话。这是怎么回事?她一向以为爱是纯洁、浪漫的。可琴珠和妈说得那么肮脏,爸一言不发。仿佛他已经司空见惯,也是这么看的。
  她看看爸,又看看姐,他们是那么可怜。他们希望这个婚姻能对方家的生意有好处,同时又给大凤找个丈夫。为了这,他们可以豁出去。这就是人情世故。姐不是卖艺的,她守本份,结了婚,处境就会好些。秀莲觉着大凤象个可怜的小狗,脖子上套着链子。踢它,啐它都可以。但人家毕竟认为她是个正经人,因为她是秉承父母之命出嫁的。她皱起了稚气的眉头。她的命运又当怎样?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她跑进自己屋里,痛哭了一场。
  二奶奶给自个儿倒了一大杯。她胜利了,得意得脸都红了。她一直想要好好教训教训那个遭瘟的小婊子琴珠。这回算是出了口气,把她会说的所有骂人脏话,统统都用上了。她坐在椅子里,回味着一些顶有味的词儿,嘟嘟囔囔又温习了一遍。总算把那小婊子骂了个够,要是唐家老东西胆敢来上门,照样也给她来上一顿! 
  
二十
  宝庆忙着要给新郎新娘找间房。炸后的重庆,哪怕是个破瓦窖,也有人争着出大价钱。公务员找不着房子,就睡在办公桌上。
  找房子,真比登天还难。他到处托人,陪笑脸,不辞劳苦地东奔西跑,又央告,又送人情,才算找到了一间炸得东倒西歪没人要的房子。房子晒不着太阳,墙上满是窟窿,耗子一群一群的,不过到底是间房子。宝庆求了三个工人来,把洞给堵上,新夫妇就按新式办法登了记,搬了进去。大凤有了房子,宝庆有了琴师,书场挺赚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是呀,宝庆又有了新女婿。不过他虽然占了唐家的上风,却并没有尝到甜头。他把可爱、顺从的女儿扔进小刘的怀抱,一想起这件事,就羞愧难当。他一向觉着自己在道德方面比唐家高一头;可是这一回,他办的这档子事儿,也就跟他们差不多。
  琴珠在作艺上,挺守规矩。按时来,唱完就走。她不再吵了。失去小刘,仿佛使她成熟了。宝庆不止一次地看出,她那大而湿润的眼睛里,透着责备的神情。宝庆觉着她仿佛在说:“我贱,我是个婊子。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不过,你那娇宝贝跟个婊子玩腻了的男人睡觉。哈哈。”宝庆羞得无地自容。
  大凤越来越沉默。她常来看妈妈,每次都坐上一会儿。她比先前更胆怯了,干巴巴的,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宝庆见她这样,心里很难过,知道这是他一手造成的。只有他,懂得那张茫然没有表情的脸上表露出来的思想。在他看来,大凤好象总是无言地在表示:“我是个好孩子,叫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我快活不快活,您就甭操心了。我心里到底怎么想,我一定不说出来。我都藏在心里,我一定听话。”
  他深自内疚,决定好好看住秀莲。她可能背着家里,去干什么坏事。他觉出来,即便是她,也不象从前那么亲近他了,而他是非常珍惜这种亲密关系的。怎么才能赢得她的好感,恢复父女的正常关系呢?他步行进城,买了好东西来给她。她象往常一样,收下了礼物,高兴得小脸儿发光,完了也就扔在一边。
  有的时候,他两眼瞧着她,心里疑疑惑惑。她还是个大姑娘吗?她长得真快,女大十八变,转眼发育成人了。胸脯高高耸起,脸儿瘦了些,一副火热的表情。他心里常嘀咕。她有什么事发愁吗?私下有了情人啦?跟什么男人搞上了?有的时候,她象个妇人,变得叫人认不出;有的时候,又象个扎着小辫儿的小女孩。她爱惹事,真叫人担惊受怕。
  他想,应该跟老婆去说说,求她好好看住秀莲,象亲娘似的开导开导她。他当爸的,有些话开不了口。再三思量,他又迟疑不前。二奶奶准会笑话他。大凤已经是重身子了,二奶奶成天就知道宠闺女,眼巴巴盼着来个胖小子。要真是个小子,她就用不着到孤儿院去抱了。自个儿的外孙,总比不知是谁的小杂种强。二奶奶肚量再大,也没工夫去顾秀莲。要忙的事多着呢,还有那些酒,也得有个人去喝。
  宝庆觉着自己没看错,秀莲连唱书也跟过去不同了。她如今唱起才子佳人谈情说爱的书来,绘声绘色,娓娓动听,仿佛那些事她全懂。可有的时候,又一反常态,唱起来干巴巴,象鹦鹉学舌,毫无感情,记得她早先就是这么唱来着。她为什么这么反复无常?象鹦鹉学舌的时候,准保是跟情人吵了架了。
  有一天,他在茶馆里碰到附近电影院里一个看座儿的。这人好巴结,爱絮叨。他开门见山,要宝庆请客。宝庆答应了,看座儿的就给透了消息。据他说,秀莲很爱看电影,常上影院。看座儿的认识方家,就老让她看蹭戏。这给宝庆添了心事。秀莲总跟妈说,她去瞧大凤,实际上跑去看电影了。他小心谨慎地把这人盘问了一番。看座儿的很肯定,她老是一个人。那还好,宝庆想,撒这么个谎,没什么大不了。电影院,倒也安全无害。不过,要是她能撒这种谎,一旦真的另有打算,什么事干不出来呢?
  他半开玩笑地对秀莲说:“我发现了你的秘密。你上……”
  “上电影院了,”她接着碴儿说,“这对我学习有用处呀。银幕上几乎所有的字,我都认识了。我光认识中文,外文是横着写的。”她试探地看着他,接着说:“以后我还要象孟老师一样,学外文。我要又懂中文,又懂英文。”宝庆没接碴儿,光严肃地说:“秀莲,下次你要看电影,别一个人去。跟我说一声,我带你一块儿去。”
  过了几分钟,秀莲跟妈说,她要去看大凤,然后一径上了电影院。按她现在的年龄,电影能起很大的影响。坐在暗处,看银幕上那些富有刺激性的爱情故事,使她大开眼界。有国产片,也有美国片。男女恋情故事刺激着她。她开始认为,爱情是人生的根本,没什么见不得人。女人没人爱就丢人,弄住一个丈夫,就可以在人前炫耀。她心想,要是电影上说得不对,中外制片老板,为什么肯花那么些钱来拍这些故事?孟老师说过,女人应该为婚姻恋爱自由去斗争,那和美国电影里讲的,不同之处又在哪里呢?
  电影里,有的姑娘叫她想起琴珠。比方,美国电影里那些半裸的姑娘,夜总会的歌女,她们坐在男人腿上,又唱又舞,叫男人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那些姑娘看样子挺高兴,有的微笑,有的大笑,男人拿大把票子塞给她们。有些人就是这么个爱法,未见得没有意思。也许琴珠并不那么坏?至少,她没在大众面前那么干。于是,她对琴珠有了新的认识。琴珠是在寻欢作乐,跟好莱坞明星一样,而她……她想起了自己。自己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儿,没有勇气去寻乐,只敢背着爸爸坐在电影院里,看别人搞恋爱。
  原来大凤也是有道理的。她急于结婚,毫不奇怪。跟男人一起真有意思。银幕上的接吻场面,都是特写镜头。看了使秀莲年青的躯体热烘烘的,感到空虚难受。大凤说她结婚是奉父母之命,真瞎说!大凤准是为了寻乐才结的婚,她真有点生大凤的气了。琴珠至少还能直言不讳,而大凤却讳莫如深。她那张小脸,看来那么安详、善良,原来是在那儿享受婚姻的乐趣!
  秀莲到家,回了自己的屋。电影弄得她神魂颠倒。她打算象电影上一样,做个摩登的自由妇女。她脱下衣服,坐在床上,伸开两只光光的大腿。这就是摩登。几个月以前,哪怕是独自一人,她也不敢这么放肆。这会儿她觉着这怪不错的,半倚半靠,躺在床上,伸着一条腿,踡着一条腿。自由自在,长大了。
  她坐了起来。拿起纸和毛笔,给想象中的情人写信。要摩登,得有个男朋友。男朋友是什么样人,没什么要紧。她有许多心里话要对他说。她在砚台上蘸了蘸毛笔。妈不爱她,姐嫁了人,她在自己的天地里,孑然一身。一定得找个爱人。
  谁能做她的爱人呢?唔,不是有孟先生吗。孟老师是有头脑的凡人,会用美丽的辞藻,还教她念书写字。她拿起笔来,写了孟老师三个字。不对,不能那么写。姑娘家,怎么能管情人叫老师呢?别的称呼,听着又那么不是味儿,不庄重。她觉着,哪怕是在最热烈的恋爱场面里,孟老师也会很庄重。所以就这么着吧。“孟老师……有谁能爱我这么个姑娘吗?有谁会要我,能叫我爱呢?”还写什么呢,心里有那么点意思,可是写不出来。她写的那些字,乍听起来挺不得劲儿。她瞅着那张纸。所有憋在心里的话,都写在那两行字里了。一抬头,孟老师正站在她跟前。她坐着,脸儿仰望着他,光光的大腿懒洋洋地伸着,汗衫盖不住光肩膀,手里拿了一张纸,就是那张情书。她一下子脸红起来,把腿缩了回去。“在干吗呀,小学生?”孟老师问了。
  “写封信,”她一边说,一边很快穿上衣裳。
  “太好啦,写给谁的呢?”
  她笑了,把纸藏了起来,“给一个人。”
  “让我看看,”他伸出了手,“说不定会有错字。”
  她低下眼睛,把信给了他。她听见他噗哧笑了一声,于是很快抬起头来。
  “干吗给我写呢,秀莲?”他问了。
  “哦,不过是为了好玩……”
  他读着,眉毛一下子高高地扬起,“……‘象我这样的姑娘’,这是什么意思,秀莲?”
  “我正要问您呢,”她说。在孟老师跟前,她从来不害臊。她敢于向他提出任何问题。“我想知道,有没有人能爱干我们这一行的姑娘。”
  他笑了起来。瘦脸一下子抬起。“哦,秀莲,”他热情地叫起来,“你变了。你身心都长大了。我只能这么说,要是你乐意进步,下定决心刻苦学习,你准能跟别的新青年一样,找个称心如意的爱人。你会幸福的,会跟别的姑娘一样幸福。你要是不肯好好学习,当然也会找到爱人,不过要幸福就难了,因为思想不进步。你现在已经识了些字,但还得学。你应该上学去,跟新青年一起生活,一起学习。”
  “我上学?哪儿上去?爸一定不会答应。”
  “我跟他说去。我想我能说服他。他真心疼你,就是思想保守一点。我想他会懂得,读书是为了你好。”
  下了课,孟先生见宝庆独自一人呆在那里。宝庆见了他非常高兴。在所有的朋友当中,他最敬重孟良。只有他,能填补窝囊废死后留下的空虚。
  孟良直截了当地说了起来。“二哥,秀莲的事,你得想个办法了。”他说,“她已经大了,这个年纪,正是危险的时候。半懂不懂的。没个娘,也没个朋友。大凤一嫁人,她连个年龄相仿的伴儿也没了。很容易上人家的当,交坏朋友,学坏。变起来可快呢。”
  宝庆看着孟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怎么就能猜到自己日日夜夜担着心的事儿呢?
  “孟先生,我正想跟您提这个呢。打从大凤出了嫁,我真愁得没办法。不论怎么着,我也得把秀莲看住。可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怎么看得住呢?我老说,这事呀,唯有跟您还有个商量。您不会笑话我。”
  孟良直瞪瞪瞧着宝庆的眼睛,慢吞吞,毫不含糊地问。“您是不是已*蚨ㄖ饕猓*决不卖她呢?”
  “那当然。我盼着她能再帮我几年,然后把她嫁个体体面面的年青人。”
  孟良觉得好笑。“您的确不打算拿她换钱,您想的是要替她物色个您觉着称心的年青人,把她嫁出去。您还落了点什么没有?”
  “落了什么啦?”宝庆觉着挺有意思。
  “爱情——俩人得有感情呀!”
  “爱情?什么叫爱情?就是电影上的那些俗套?有了它,年青人今儿结婚,明儿又吹了。依我看,没它也成。”“那么,您不赞成爱情罗?”
  宝庆犹豫起来。他不想得罪孟良。孟良是剧院的人,他的想法,跟有钱的上等人的想法不一样。他决定先听听孟良的,再发表自己的意见。
  “我知道您不赞成自个儿找对象,因为您不懂男女之间,确实需要有爱情。”孟良说了起来,“不过您还是应该学着去理解。您别忘了,时代变了,得跟上形势。爱情跟您我已经没有关系了,但是对年青的一代说来,可能比吃饭还要紧。它就是生活。现在这些年青人都懂得,人需要有爱情,谁也不能不让他们谈恋爱。你拦不住他们,也不应当去拦。您是当爸的,有权把她嫁出去,不过那又有什么好处呢?”孟良停了一会儿,定定地看着宝庆。“唔,您下了决心,不肯卖她,作得很对。不过这还不够。为什么不干脆做到底,放她完全自由,让她受教育,充分去运用自由呢。应当让她和现代青年一样,有上进的机会。”
  宝庆目瞪口呆。孟良的口气有责备的意思,他觉着冤。没把秀莲卖给人当小老婆,在艺人里面说来,已经是场革命了。他打算把她嫁个体面的年青人,这,在他已经觉着很了不起了。这还不够?孟良还想要她去自由恋爱,自找对象!在宝庆看来,自由恋爱无非是琴珠的那一套勾当。要说还有另外一种,那就是有的人不象暗门子那样指它挣钱罢了。这么一想,他的脸憋得通红。
  “我知道您的难处,”孟良又安慰起他来,“要一个人很快改变看法,是不容易的。多少代来形成的习惯势力,不能一下子消除。”
  “我不是老保守,”宝庆挺理直气壮,“当然,也不算新派。我站在当间儿。”
  孟良点了点头。“我来问你。嫂子不喜欢这个姑娘,她不管她。您得照应生意上的事儿,不能一天到晚跟着她。要是有一天她跑了,您怎么办呢?”
  “她已经自个儿偷偷跑去看电影了。”
  “对呀,这就是您的不是了,二哥。您怕她学坏,不乐意她跟别的作艺的姑娘瞎掺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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