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挺高兴,但又很为难。他说:“怎么一下子给我出了这么个难题?这可没法说。”
“谁都说不上来吗?”
“人人都知道,可又说不清楚。你干吗要问这个呢?秀莲?”孟良那瘦削的脸显得挺认真。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好奇地盯着她。
秀莲舐了舐嘴唇。“我就是想知道知道,因为我什么也不懂。我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朋友,没人疼我。男人追我,都想捏我一把。这就是爱吗?我姐就要嫁人了,嫁给个她不知道的人。他跟她睡觉,她给他做饭。那就算爱吗?男学生跟女学生,手拉手在公园里散步,在草地上躺着亲嘴。那就是爱?还有,随便哪个男人,只要给琴珠一块钱,就可以跟她睡觉。那也算爱吗?”
孟良大声喘了口气,好象打肚子里喷出了一口看不见的烟雾。“别着急呀,姑娘!我一口气哪儿答得上来这么一大串问题。答不上来的,所以,咱们先解决它一个。比如说,你姐姐的婚事。这说不上爱,这是一种封建势力。姑娘大了,凭父母之命,就得嫁人。她要是个革新派,按新办法办,就该自己挑丈夫。”
“象琴珠那样?”
他摇了摇头。“她那样不是挑丈夫,是出卖肉体。爱情不是做买卖,是终身大事。”
秀莲想了一会儿,“孟老师,要是我跟个男人交朋友,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这事本身,没有什么不对。”
“要是我自个儿打主意要嫁他,有错儿吗?”
“按我的想法,没什么错儿。”
“自个儿找丈夫,比起姐姐的婚事来,过日子是不是就更舒心些呢?”
“那也得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呢?”
“我也说不准。我已经跟你说过,这样的问题,没个一定之规。”
“好吧,那咱就先不说结婚的事儿。我问您,要是我有个男朋友,家*镉植辉蕹桑*我该怎么办呢?”
“要是值得,就为他去斗争。”
“我怎么知道他值不值得呢?”
“这我怎么跟你说呢?你自己应当知道。”孟良叹了一口气。“你看,你的问题象个连环套,一环套一环。我看,还是学我们的功课更有用一点。”
秀莲这天成绩很差。孟先生为什么不能解答她的问题?他应该什么都教给她呀。她对他的信仰有点动摇了:他就知道谈天说地,对她切身的问题却不放在心上。他认为她有权自己挑丈夫,她说什么他都表示同意,甚至主张她违抗父母。他到底是怎样一种人,竟随随便便提出这些个看法,对主要问题,却又避而不谈。
雾季一过,他们又回到南温泉。在重庆的这一阵,宝庆的生艺不见好,因为唐家班抢了他的生意,当然勉强维持也还可以。在重庆,常上戏园子的有两种人,一种人爱看打情骂俏的色情玩艺儿,对说唱并不感兴趣;另一种人讲究的是说唱和艺术的功底。后一种人是宝庆的熟座儿。宝庆对付着,总算是有吃有穿,安然度过了夏天。
他急着想把大凤的事办了。既然已经把她许给了陶副官,他就又添了一桩心事。他这才意识到,照应自己的亲生闺女,也是一层负担。他有时觉着,他象是收藏着一件无价的古磁器,一旦缺了口,有了裂纹就不值钱了。当爸爸的都操着这份儿心。姑娘一旦订了亲,就怕节外生枝,也怕她会碰上个流氓什么的。
所以,他打算一回南温泉就办喜事。秀莲盼着办姐姐的喜事,比家里其余的人更起劲。她象是坐在好位子上看一出戏。她可以好好看看,一个姑娘嫁了人,到底会有什么变化。她也要看看,姐姐究竟是不是幸福。这样她就可以估摸一下,她自己是不是有幸福的可能。多么引动人的心,许多个夜晚,她睡不着,渴望弄它个明白。
大凤还是老样儿,整天愁眉不展,闷声不响。她埋头缝做嫁妆。秀莲注意到她有时独自微笑,想得出了神。她明白她为什么笑。可怜的大凤没命地想离开家,去自立,逃开这个由成天醉醺醺的妈妈管辖的邋遢地方。她想离家的心情太迫切了,连跟个陌生男人睡觉的恐惧,都一点儿吓不倒她。
喜事一天天逼近了,窝囊废成天跟弟媳妇在一起划拳喝酒。他陪着二奶奶喝,觉着要是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喝醉酒,未免太丢人,而他不愿意她丢人现眼。再说,大凤走了,他觉着悲哀。大凤从没给谁添过麻烦,从没额外花过家里一文钱。她总是安安稳稳,心甘情愿地操持家务。如今她要走了。
二奶奶往常并不关心大凤,不过她醉中还记得,这是她亲生的闺女,要是陶副官待她不好,她会伤心的。这种母爱是酒泡过的,比新鲜的醇得多。
秀莲想跟妈说,她盼着能在妈心里,也在家里,代替大凤的地位。不过眼下这个节骨眼说这话,看来还不合时宜。她不能不想起,大凤要出嫁了,妈又哭又叹,可是当初她被逼着去给王司令当小老婆的时候,妈没滴过一滴泪。
猛地,堂屋里一阵闹腾,秀莲走到门边去听。妈妈在扯着嗓子嚷,大伯大声打着呵欠。妈妈说的话,叫她本来就不愉快的心,一寒到底。只听妈妈在那儿嚷:“大凤这一走,我得好好过过。我去领个小男孩来,当亲生儿子把他养大。眼下是打仗的时候,孤儿多得很,不是吗?要领个好的,大眼睛的小杂种,要稍微大一点,不尿裤子的。”
这么说,妈一辈子也不会疼她了,这是明摆着的。不管她是靠卖唱挣钱,还是靠跟男人睡觉挣钱,妈都不会有满意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唱大鼓的,没有亲娘。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嗯?她心酸,觉得精疲力尽,好象血已经冻成了冻儿,心也凝成了块。爸好,他的心眼好,可那又有什么用?他解决不了她的问题,他没法又当爹又当娘。
她觉出爸走到了跟前,于是转过身来。他显得苍老,疲倦,不过两眼还是炯炯有神。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悄悄地说,“不要紧,秀莲。等你出嫁的时候,我要把喜事办得比这还强十倍。办得顶顶排场。要信得过我。”
她一言不发,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爸干吗要那么说?他以为她妒嫉啦?地才不妒嫉呢。她恨这个世道,恨世界上的一切。泪涌了上来。
十七
结了婚,大凤换了个人。短短三天工夫,她起了神奇的变化。秀莲见了,既高兴,又奇怪。姑娘变起来这么快!刚出阁的陶太太第一次回门,变得那么厉害,简直叫人认不出来了。她眼睛发亮,容光焕发,沉浸在极度的幸福之中。就连她的体态,仿佛也有了变化。结婚前,她穿起衣服来死死板板,她是衣裳的奴隶,是衣服穿她,不是她穿衣服。如今她穿起衣服来,服服帖帖,匀称合身。她结实的胸脯高高隆起,富有曲线美,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就连她那细长的胳膊,也好象变得柔和秀丽。给人以美感了。
她还是那么沉默寡言。秀莲惊讶地听见她跟妈说了一句粗话。当她还是方家那个干巴巴的小毛丫头大凤的时候,她哪敢说这种话!结婚这么能变化人。结了婚,就有权说粗话;结了婚,人还会显得漂亮。她费了好大劲*颜庑┫敕ㄐ丛谝徽胖缴稀*
等没人的时候,她问大凤,婚后觉得怎样,高兴,还是不高兴?秀莲一个劲地问,可大凤好象压根儿就不听她。她只顾自个儿照镜子,把胳膊抬起来,看看衣服套在她那刚刚发育成熟的胸脯上,是不是合适。
秀莲仔细观察着,心里还是很空虚。她的词汇不够用。不过她还是记下了各式各样的问题,等着问孟良。
唐家也到了南温泉。他们挣的钱多,自然而然,就染上了恶习。唐四爷和琴珠抽上了大烟,把小刘也给带坏了。
唐四爷除了损人利己,拚命捞钱之外,抽大烟是他最大的乐趣。他一个劲地抽,不光是为过瘾,还觉着这样会抬高他的身份。人家一听他是个鸦片鬼,就会说:“唐先生一定很有钱,”这话叫唐四爷听了,说不出地受用。
他抽,琴珠抽,小刘也抽。瘾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懒,越来越脏。生意上是四奶奶包揽一切,她可没有应酬人的本事。说实在的,她真叫人一瞧就讨厌。哪怕是顶顶好脾气的人,见了她,不等她耍开她那刀子嘴跟人吹胡子瞪眼,就得火冒三丈,吵起来。唐家的生意一败涂地。在重庆,抽大烟不少花钱,地面上的地头蛇三天两头还来讹上俩钱,好也去弄点抽抽。可不是,要想白抽,最好的办法是讹那些有钱的,让他们掏腰包,这些人顶怕的就是坐牢。琴珠给关过一回,一回就够受了。为了把她保出来,她爹没少花钱。
唐家回到南温泉,已经是一贫如洗。四爷擦了把脸,换了件衣服,就去找宝庆。他烟抽多了,满脸晦气,瘦得象个鬼。不论怎么说,他还是比老婆有本事,用不着跟人吵闹,就能把买卖谈成。他出了个主意:夏天,唐家和方家合起来,在镇上茶馆里作艺。
宝庆不答应。他眼下很过得去。他正忙着排练孟良的新词,准备雾季拿进城去唱。唐家,滚他妈的蛋吧,让他们自个儿干去。不过呢,话又说回来,没准什么时候会用着小刘,窝囊废未见得肯长干下去。他没长性,保不住还会生病。说实话,他也有把子年纪了,吃惯了现成饭,乍一干起活来,确实够他受的。再说,宝庆做事喜欢稳稳当当。唐四爷去找宝庆,见他光着脊梁,穿着一条挺肥的裤子,油黑发亮的宽肩膀上,湿漉漉的都是汗。
宝庆说他太忙,没工夫考虑到茶馆里唱书的事,要他等几天再说。唐四爷觉得他架子不小,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随随便便就把他撂在一边。他心里又怨又恨,“哼,咱们走着瞧,看老子不收拾了你。”
他叫四奶奶去找二奶奶。她冲二奶奶大吵大嚷了一阵子。“怎么,你也疯了吗,秀莲和宝庆明明可以挣钱养家,偏偏坐吃山空,你就看着不管?真蠢!”
四奶奶一走,二奶奶就照这话,劈头盖脸数落了宝庆一通。他不理,她又絮叨了一遍。他只顾练他的新词儿,压根儿就不听她的。二奶奶急了,使劲嚷了起来。宝庆放下鼓词,站了起来。他掖了掖裤子,说:“甭说了,好不好?也听我说两句。事情是这么着,唐家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不乐意跟他们沾边。他们抽大烟,我们不抽,这总比他们强点。你也该知足了,你没给我生过儿子。为这,我跟你打过架吗?想娶过小吗?没有,是不是?你爱喝一盅,我不喝。这么着,咱们各干各的。我得练我的鼓词,我想为国家出把力气,我得保养我的嗓子。我要的就是这么些,能算多吗?到了冬天,我天天都得扯着嗓子去唱。我挣的钱,够你舒舒服服过日子的,所以,你就别管我的事,让唐家滚他们的吧。”
宝庆难得说这么多话。二奶奶倒在椅子上,楞着,说不出话来。这么些年了,除了刚结婚那一程子,宝庆从来没跟她讲过这么多心里话。这一回,他特意找了个她清醒的时候来跟她说,这就是说,是跟她讲理来了。他说得很对;正因为说对了,听着就更扎心。不过,她现在没有醉,所以没法找碴儿跟他吵。
末了,她说,“你说我没给你生儿子,这不假。不过,我打算抱个男孩子,这就去抱。咱们很快就能有儿子了。”
宝庆没言语。趁她瞅眼不见,冲她吐了吐舌头。老东西还想抱儿子呢,连她自个儿都照顾不了。
秀莲没事干,常去找琴珠。她总得有人说说话儿。大凤从来不多言不多语的,不过秀莲还可以叽叽呱呱跟她乱说一气。大凤走了,她得找个伴,而琴珠是唯一能作伴的姑娘。
再说,她找琴珠,还另有想法。这位唱大鼓的姑娘对男女之间的事儿非常在行,秀莲常问她有关这方面的事。琴珠有时跟她胡扯一通,有时光笑。你想知道吗?自个儿试试去就知道了。对秀莲这颗幼稚的心说来,琴珠教她的,比起孟老师来,明确多了。
秀莲跟琴珠来往,宝庆很生气。他忙着练他的鼓词,顾不得说她。他让老婆瞅着点秀莲,不过她光知道喝酒。
大凤又回来了。灰溜溜的,两眼无光,脸儿耷拉着,好象老了二十岁。
秀莲急不可待地等着,想单独跟她说两句话。“姐,怎么啦?”她一边问,一边摇着大凤的肩膀。“跟我说说,出了什么事儿?”
大凤掉了泪。秀莲轻轻地摇她,象要把她晃醒似的。“跟我说说,姐,到底怎么回事?”大凤满脸是泪,抽抽咽咽地说了起来:“嫁狗随狗是什么滋味,这下我可尝够了。”她卷起袖子,胳膊上斑斑点点,青一块,紫一块。“他打的。”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双手捂住了脸。
“凭什么打你?”秀莲硬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为了什么呢?”
大凤没言语。
“你就让他打?”
大凤挺不服气地瞧着她。“我能让他打吗,傻瓜!我是打不过他。”
“那就告诉爸去。”
“有什么用?爸也拿他没法儿,他老了。再说,他不过是个唱大鼓的,我呢,我是唱大鼓的闺女,他能有什么办法?”
秀莲心里一震。可怜的大凤!爸把她给了个男人,男人揍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不会挣钱养活自己,所以只好忍气吞声。大凤忽然低低地哎哟了一声。“怎么啦?”秀莲挺关心,柔和地问,“怎么啦?”
“我有了身子啦,这我知道,”大凤嘟囔着说,“他也一清二楚。”有了身子,她要想另嫁别人,就不容易了。她要秀莲答应,一定不跟爸说。她梳洗打扮了一番,回家去了。脸儿高高扬着,还带着点儿笑,好象要让人家知道,她确是挺幸福。
秀莲还是告诉了宝庆。他瞪着两眼瞅着她,好象怀疑她在撒谎。他从来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打从大凤出了嫁,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过她。这个油头粉面的狗崽子竟敢打她!怎么办?他不能去跟陶副官吵,吵有什么用?再说,到王公馆去,还不定会碰上什么倒霉事呢。陶副官会仗着王司令的势力,跟方家过不去。打老婆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宝庆真的没了辙。他对自个儿说,这件事嘛,他其实无权过问。不过呢,也许还是应该管一管。
他得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办。他不让秀莲跟妈和大伯说,更不能告诉琴珠。要是唐家知道了,镇上的人就都会拿方家当笑话讲。
秀莲紧盯着爸爸的脸,两个拳头抵在腰间。“那您就让那小王八蛋揍我姐姐,不管她啦?”
他脸红了:“我并没这么说。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总会有办法的。”
秀莲气疯了:“我要踢出他的……”她气得直嚷,顿着脚说:“女人都是苦命。大姑娘也罢,暗门子也罢,都捞不着便宜。”接着就用了一句琴珠的口头禅。
宝庆吓了一跳,走开了。这一程子他忙着练孟良写的鼓词,没想到出了这么多的事。事情真变得快。
这件事,秀莲一直没吭气,她等着孟先生来上课。也许他有办法。他有学问,会运用他的智慧,跟这种野蛮势力作斗争。秀莲把话跟他说了,然后下了最后通牒:“孟老师,我不打算再念书了。我们家是卖艺的,没有出息。一辈子都出不了头,何必白费劲儿。我们这样的人,永世出不了头。”
孟良半天没吭声。他光坐在那儿,傻瞅着太阳光。他这么一声不吭,惹得秀莲很生气。心想,又碰到了个他不肯解答的问题。
“秀莲,”末末了,他提出了反问,“你说,中国人现在都在干什么?”
“打日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