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书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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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书艺人-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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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我不见怪,别过意不去。”
  宝庆飞也似地回到南温泉,背后好象有一群鬼在追。他找到了窝囊废。“来,兄弟。”窝囊废说,“又得了两段新词。是孟先生写的。来听听!”
  “先别管那些新词了,”宝庆说,“咱们这回可要玩完。”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了窝囊废,临完,问,“怎么办,大哥?您得帮着我们跟唐家干。”
  “真还是件事,”窝囊废回答着。他瞧出来,往后怕是得干活了。他忽然觉着冷。
  “什么东西,”宝庆气哼哼地说,“我多会儿亏待过他们?连小刘,为了个婊子的臭货也不理咱们了。这个小婊子!让他当它一辈子王八去。”见窝囊废想装没事人儿,他严厉地说,“这么多年,您一直由我养活,您总得给我句好话。别光站在那儿不吭声!”
  窝囊废叹了口气。泪珠子在他眼睛里转。他摇了摇头,说:“别发愁,宝庆,我跟着你就是了。我不是你的哥吗?我给你弹,还能不比那小王八蛋强吗?不过你得给我出特牌。牌上就写:特约琴师方宝森先生。我不乐意当个挣钱吃饭的琴师。”
  宝庆答应了,激动得眼泪直往外冒。他爱他的大哥,知道窝囊废确实为他作出了牺牲。“哥,”他哽咽着说,“您真是我的亲哥,人家管您叫窝囊废,真冤屈了您。我每逢有难,都亏您救我。还是您跟我最同心协力。”
  窝囊废告诉他,孟先生要他跟着进一趟城。他马上掏出钱来,叫买车票去。孟先生是他的福星,不是吗?回来的路上,宝庆坐在公共汽车里,算计着他的得失:走了个暗门子琴珠,乌龟小刘;来了个新班子跟他唱对台戏,失去几个懒得到他书场来的主顾。换来的是,大哥来当琴师,秀莲成了名角儿,当然,还有面子。如今他也有了面子。他高兴得唱了起来,边唱边编词,“大哥弹,兄弟唱,快起来,小秀莲,起来,起来,你起来吧。”
  别的乘客好奇地瞧着他,没说什么。他们想,这些“下江人”真特别!
  秀莲听了这消息,乐极了。下一道关,是宝庆怎么去跟老婆说。他打算学学孟良那一着。他打发大凤去买酒,包饺子外带炸酱面。
  第二天晚上,有人来找宝庆。打头的是小刘,楞头磕脑地就撞了进来,站在一边,光哆嗦,不说话。唐四爷跟在后面,垂头丧气,好似丧家之犬。俩人都不言语。“怎么啦?”宝庆问。
  唐四爷几乎喊起来了。“行行好吧,您一定得帮忙。只有您能帮这个忙。”
  宝庆挑了挑眉毛。“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一点儿不明白,怎么帮忙呢?”想了一想,他很快又添上了一句,“要钱,我可没有。”
  小刘尖着嗓子,说出了原委。“琴珠让人给逮走了。”他两手扭来扭去,汗珠子从他那苍白的脸上冒了出来。“逮走了,”宝庆随声问道:“为什么呢?”
  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口。末了还是唐四爷伤心地说了出来:“这孩子太大意了。她在个旅馆里,有几个朋友聚在一起抽大烟。她当然没抽,可是别人抽了。她真太大意了。”
  宝庆恨不能纵声大笑,或在他们脸上啐一口。这个乌龟!不能再到街上去拉皮条了,倒来找他帮忙!……一转念,他又克制了自己。不能幸灾乐祸,乘人之危。不跟他们同流合污,但也不要待人太苛刻了。
  “你们要我怎么办?”
  “求您那些有地位的朋友给说说,把她放出来。我们明儿晚上开锣。头牌没了,可怎么好呢?要是您没法儿把她弄出来,您和秀莲就得来给我们撑门面。”
  “这我做不到。”宝庆坚决地回答,“我抽不出空来,要是有办法的话,帮您去找找门路倒可以。”
  唐四爷还是一个劲地苦求:“您和秀莲一定得来给我们撑门面。准保不让她跟别的姑娘掺和。务请大驾光临。”宝庆点了点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说,要去,必得让秀莲挂头牌。不论怎么说,这个头牌一定要拿过来。他觉得好笑。唐家班的开锣之夜,倒让秀莲占了头牌!要是让他来写海报,他就这么写。
  秀莲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她这是第一次挂头牌。
  第二天散场后,她紧紧地攥着唐四爷开给她的份儿,决定把钱交给妈妈,讨她的欢喜。她如今也是头牌了。挣了钱来,把钱给妈妈,看她是不是还那么冷漠无情。她手里拿着钱,快步跑上楼,一边走,一边叫:“妈,给您。我挣的这份钱,给您买酒喝。”
  二奶奶笑了起来。按往例,她从来不夸秀莲。不过有钱买酒喝,总是件快活事。“来,”她说,“我让你尝尝我的酒。”她拿筷子在酒杯里蘸了一蘸,在秀莲的舌头上滴了一滴酒。秀莲高高兴兴,唱着回到自己的屋里。她把辫子打散,象个成年女人似的在脑后挽了个髻,得意地照着镜子,觉着自己已经长大了。不是吗?连妈妈都高了兴。她边脱衣服,边照镜子。大凤进屋时,她正坐在床沿上。大凤一眼瞧见了她的髻儿,嘻嘻地笑了。“疯啦,干吗呢?”她问。 
  
十六
  陶副官是个漂亮小伙子,高个儿,挺魁梧,白净脸儿,两眼有神。他是个地道的北方人,彬彬有礼,和和气气。当初,他为人也还算厚道,但在军队里混了这么些年,天性泯灭了,变得冷面冷心。他可以说是又硬又滑。他显得很规矩,讨人喜欢,但他到底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你永远捉摸不透。经过这么多年,他的天良早已丧尽,原先是个什么样子,连他自己也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他每次做交易,该得多少好处,要按实际情况来定。就拿唱大鼓的宝庆和他闺女那档子事来说,陶副官当初还真是想帮忙来着。不是吗,都是北方人,乡里乡亲的,总得拉上一把。不过,在见王太太以前,他并没有给宝庆和秀莲出过主意,教他们怎样避祸。秀莲顶撞完老太婆,陶副官忽然觉着自己成了方家的救命菩萨。他既然对他们有恩,那知恩感恩的老乡,就该表表感激之情。
  他常上南温泉,几乎天天要找个借口到镇上来一趟。开头,他往往打王家花园弄一束花,或一两篮子菜来给二奶奶。这么好的一个副官,不让人家喝上一两盅,做顿好的吃,就能给打发走了吗?他确实挺招人喜欢。他带来的东西,一文不用自己掏腰包,而方家老招待他,可真受不了。陶副官酒量惊人,宝庆从没见过这么豪饮的,喝起酒来,肚子象个无底洞。一喝醉,他的脸煞白,可还是很健谈。他从不惹事,不得罪人,偶尔吹嘘两句,也还不离谱儿。
  多年来,宝庆阅历过的人也不算少,可陶副官究竟属于哪种人,他说不上来。他并不喜欢他,可也不能说讨厌他。离远了,他觉得这人毫无可取之处;但副官一来,又觉得他也还不错。
  陶副官还是有些使他看不惯的地方。这人太滑,老想讨好,喝起别人的酒来没个够。
  二奶奶跟陶副官最投机。二奶奶是什么样的男人都喜欢,跟陶副官尤其合得来。她也喜欢孟良,不过那完全不一样。孟良受过教育,有文化,跟她不是一路人。他也玩牌,也有说有笑,不过陶副官一来,可就把孟良比下去了。副官的话要中听得多,因为他是北方人,跟她的口音一样,见解也很相近。他要是说个笑话,她一听就懂,马上就笑。这两个人成天价坐在一块儿逗乐,说些低级趣味的事。二奶奶打情骂俏很在行。跟男人调起情来,声调、眼神运用自如。她对副官并无兴趣,也可以说,压根儿就不想再找男人。不过跟他胡扯乱谈,可以解解闷。说到陶副官,他懂得该怎么对付二奶奶。要是她上了劲儿,他就赶快脱身,而仍跟她保持友好。跟王司令多年,他学会了这一招。王司令有好几个小老婆,有的也对年青漂亮的副官飞过眼儿。
  陶副官对二奶奶讲起他的身世。他是个奉公守法,胸有抱负的青年。他很想结婚,成个家,但至今找不到可心的人儿。这些本地的土佬儿,不成!说着,他摇了摇油光水滑的头。一个北方人,怎么能跟这种人家攀亲!说着,他瞟了瞟坐在窗边的大凤。大凤象只可怜的小麻雀,恨不能一下子飞掉。陶副官又缓缓地叹了口气,是呀,他还没找着个合适人家,能够结亲的。
  二奶奶心里动了一动。这位副官倒是个不错的女婿。她很乐意有这么个漂亮小伙儿在身边。她已经年老色衰了,有这么个小伙子守着,消愁解闷也好。
  陶副官决不放弃能捞到好处的任何机会。大凤算不得美人儿,可总是个大姑娘,结实健壮,玩上它几夜,还是可以的。她还能管管家,做个饭啦什么的。再说,这就能跟方家挂上钩,而对方家,是值得下点功夫的。方老头一定有钱,要不,他怎么能一下子孝敬王司令那么多?这个主意妙。娶了姑娘,玩她几天,再挤光那俩老的。
  有天晚上,他跟二奶奶郑重其事地商量了这件事。开头她拿腔作势,故意逗他,不同意这门亲事。但陶副官单刀直入,提出了充足的理由:要是王司令再来找麻烦,可怎么好呢?你们要是把姑娘嫁给我副官,他王司令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要我陶某人辞掉王司令那儿的差事,还能不给您方家好好出把子力气?他站起来,伸屈了一下胳膊,让二奶奶看他结实的肌肉。“看我多有劲,要是我往你书场门口那么一站,还有谁敢来捣乱?我跟过王司令,这回让你爷儿们面上有光。他就不想要我这么个人?”
  当晚,二奶奶跟宝庆说,要把大凤嫁给副官。宝庆先是大吃一惊。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无道理。这位油头滑脑的副官没有挑上秀莲,真是运气。不过拿大凤作牺牲,究竟是不是应该呢?陶副官一定不会很清白,可能结过婚。就是他真的结过婚吧,抗战时期,也无从查对。他倒也具备个好女婿的条件。不管怎么说,他一天到晚泡在家里,白吃白喝,还不如干脆叫他娶了大凤去。
  宝庆整夜翻来覆去,琢磨着这件事。大凤也该成亲了。可以问问她,愿不愿意嫁人,喜不喜欢陶副官。她要是喜欢,那最好不过。嫁出门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记得哪本书上说过,父母不能照应儿女一辈子。要是以为自己全成,就太痴心了。他刚跟大凤一提,大凤就红了脸。这就是说,她乐意。所以,他也就接受了。不过,他还是很不安,觉得对不起她。这孩子说来也怪,明明是亲骨肉,在家里却向来无足轻重。她的处境,一向比养女秀莲还不如。她性情孤僻,常惹娘生气。好吧,这就是她的命。既然陶副官开了口,就把她嫁给他。而他宝庆,也就尽了为父的心。喜事要办得象个样子,就小镇的现有条件,尽可能排场一点。得陪送份嫁妆,四季衣裳,还有他特意收藏着的几件首饰。不能让人家说长道短,好象嫁闺女还不如打发个暗门子。他有他的规矩。方家的姑娘出阁,得讲点排场。是艺人,但是得有派头。
  刚过完年,镇上两位头面人物就送来了陶副官的聘礼,是分别用红纸包着的两枚戒指,婚书上面写着副官的生辰八字。为了下定,宝庆在镇上最上等的饭馆广东酒家摆了几桌席,还请了唐家和小刘。借此让他们知道,等琴珠结婚的时候,他也会有所表示。
  秀莲几次想跟大凤谈谈这门亲事。定亲请客那天晚上,大凤穿了件绿绸旗袍,容光焕发。秀莲从没见过她这么漂亮。不过大凤整晚上一直古怪地保持着沉默,羞红的脸高高抬起,谁也不瞧。
  “你走了,我真闷的慌。”当晚,准备睡觉的时候,秀莲说。大凤没言语。秀莲跪下来,拉住大凤的手。“说点什么吧,姐姐,就跟我说这么一回话也好。”
  “我乐意走,”大凤阴沉沉地说。“我在这儿什么也不是,没人疼我。让我去碰碰运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我不会挣钱吃饭,我不能跟着爸和你到处去跑。谁也不注意我,谁也不要我。我恨我自个儿不会挣钱养家,我不乐意成天跟你在一块。你漂亮,又会唱,人家都看你,乐意要你。可我呢,除了陶副官,谁也没有要过我。”她淡淡地一笑。“等过了门,我也跟别的女人一样,能叫男人心满意足。”
  秀莲觉得受了委屈。古怪的姐姐,竟说了这么一通话。这么多年,她秀莲可一直想对姐姐好,跟她交朋友。“你恨我吗?姐?”她有点寒心。
  大凤摇了摇头。“我不恨你。你的命还不如我呢。我总算正式结了婚,你连这个都不会有。所以嘛,我可怜你。”这真象一把利箭刺穿了秀莲的心。
  “你看琴珠,”大凤继续往下说,“爸干嘛要把她这么个人请到家里来吃喜酒。她跟小刘,跟好多别的男人睡过觉。她是个唱大鼓的,跟你一样。”
  秀莲两眼射出了凶光,发白的嘴唇抿成了两道线。“好,原来你把我看成跟她是一路货,”她焦躁地说,“你不恨我。你觉得我一钱不值,就象一堆脏土一样。”
  大凤又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对你应该怎么看。”沉默了好一会,秀莲到底开了口。“姐,你就做做样子,假装疼疼我吧。谁也没疼过我。妈怎么待我,你是知道的,你总不能跟她一个样。你就说你疼我,咱俩是好朋友。你就是不那么想,光说说也好。总得给我点想头。没人疼我,我很想有人疼疼我。”她咬住嘴唇,眼泪在眼睛里直转。“就是,我希望有人爱我。”
  “好吧,”大凤让了步,“我来爱你,真是个蠢东西。我是你顶好顶好的朋友。”
  秀莲擦了擦眼泪,马上又问:“你跟个生人结婚,不觉着害怕吗?你想他是不是会好好待你呢?”
  “我当然害怕啦,不过有什么法儿?我不过是个女孩子。女人没有不命苦的。我们就跟牲口一样。你能挣钱,所以不同一点,可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你靠卖唱挣钱,人家看不起你。我不会挣钱,所以要我怎么样,就得怎么样,叫我结婚,就得结婚。没有别的办法。一个男人来娶我,得先在一张纸上画押,还得先美美地吃上一顿。哈!哈!”秀莲想了一会儿。“那些女学生呢,她们跟咱们是不是一样呢?”
  “这我哪知道?”大凤心酸地顶了她一句,“我又不是女学生。”她哭起来了,眼泪花花地往下掉。
  秀莲也哭了。可怜的大凤!这么说,这么些年来,她也觉着寂寞,没人要。如今,她要出嫁了。这就是说,她,秀莲在家里的地位,会提高一点?他们也要她嫁个生人吗?谁说得上?她想起了妈的话:“卖艺的姑娘,都没有好下场!”大凤还说,她将来比她还不如,连个正式的婚姻也捞不上!她得象琴珠一样,去当暗门子。不过,靠爸爸陪送,嫁个生人,又比这好多少呢?
  她走到床边坐下,床头上搁着一本书。她想读,可那些印着的字,一下子都变得毫无意义。这些字象是说:“秀莲,你不过是个唱大鼓的,是琴珠第二。你当你是谁哪?是谁?你有什么打算?甭想那些了。你一辈子过不了舒坦日子。”
  孟良来教课的时候,她还在冲着书本发楞。她笑着对孟良说:“我想问您点儿书本上没有的事儿。”
  “好呀,秀莲,问吧!”孟良把手插在口袋里,玩着衣服里子里面的一颗花生。
  秀莲问:“孟先生,什么是爱?”
  孟良挺高兴,但又很为难。他说:“怎么一下子给我出了这么个难题?这可没法说。”
  “谁都说不上来吗?”
  “人人都知道,可又说不清楚。你干吗要问这个呢?秀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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