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天真地笑了。“怎么啦!我们正要找你去呢。知道吗,我特别欣赏你那四川口音。来段四川清音怎么样?我敢打赌,就凭你这嗓子,一唱准保红。”
老板给捧得晕头转向。他本来不会唱,可是孟先生一再邀请他。“来吧,朋友,来上一段。”
老板笑了起来。他见内行人唱戏都是脸冲墙,所以他也就脸对着墙,手指头一个劲儿地揪嗓子,洋相十足地唱了起来,——是介乎叫和喊之间的一种声音。几句下来,老板停住了,脸憋得通红。孟良和窝囊废不等他再开口,都拍起手来。孟良拍了拍他的背,窝囊废又是作揖,又是打躬。老板走了以后,两个人坐了下来,相视而笑,从头再来。等完了事,孟先生就陪二奶奶打牌。两人可投缘啦。他说的话,她有多一半不明白;他呢,又不跟她争。她听,他说,她所说的一切,他也认真地听着,不时还对她的才干巧妙地恭维一番。
要是她发了脾气呢,他并不是拔脚一走了事。他象哄个惯坏了的孩子似的,想法转移她的注意力。
每逢有客来,宝庆顶怕老婆发脾气,觉着那是砸了他的台。所以一有客,他就成了温良恭俭让的模范;就是不能完全顺着她,也得把话说得甜甜地,笑眯眯地。
孟良的手段更高。他把二奶奶治得服服帖帖,使宝庆少操多少心。单为这,宝庆也感激不尽。真够朋友,又是个有学问的人。
宝庆有他的心事。他自来多疑。为什么孟良这么肯帮忙,又这么好心眼?他图的是什么呢?根据他的人生经验,凡是特意来到的,非常客气,肯于帮忙的人,都是有所图的。孟良要的是什么呢?宝庆拿不准,他可又很生自己的气,恨自己为什么要怀疑这么个好朋友。
尽管心里有疑惑,他还是忘不了孟良是他的福星。他正替大鼓名角方宝庆写新鼓词呢。有了这些新鼓词,他和秀莲的身份就比其他唱大鼓的高得多了。光为这一桩,结交孟良就是三生有幸的事。不过心里的怀疑总还是摆脱不了。
孟良为什么还不把鼓词拿出来?两个月过去了,只字未提。有天早晨,他正琢磨着要提提这件事,忽见孟良走了进来。他兴奋得两眼发亮,苍白的脸汗涔涔,螳螂似地摇晃着长胳膊。“来,二哥,”他一把抓住宝庆的袖子,说,“找个安静地方去谈谈。”
他俩迈着快步,走出了门。宝庆吃力地跟着作家,紧走还落下好几步。末了,他们来到一个长满小草的土坡顶上,一棵树叶发黄的大树底下。孟良一屁股坐下来,背靠着树干。他打口袋里掏出七长八短一沓子纸来。“瞧,”他说,“这是给您写的三段新鼓词。”
宝庆接在手里。他的手发抖。他想说点什么,可是舌头不听使唤,说不出话来。他觉着,太阳真的是打西边出来了。三段新鼓词!特为给他写的!早先,他要是想请位先生给写上一段,不但要现钱先付,还得且等,成年累月地等。写的人满口答应,吃了他上百顿饭,临完,还忘了动笔。这个人可真是说到做到。还不止一段,整整三段!真够朋友,天才,大人物!
“您得明白,二哥,”孟良用谦虚的口吻说,“我从来没写过鼓词,所以我拿不准它到底是好是坏。不过这也没关系,您要是觉得不行,我就扔了它,咱们再从头来。要是大概其能用,有不合适的地方,还可以改。顶顶重要的是,您到底愿不愿意唱这一类的鼓书。”
宝庆这才说了话。“当然愿意。多少年来,我一直盼着能碰见您这么个人。我愿意为国家出把力气。多少人在前线牺牲了,我有一份力,当然也乐意出一份力。那还有什么说的,我乐意唱抗战大鼓,为抗战出把子力。”他心潮澎湃,泪水涌上了眼睛。
“我懂,”孟良丝毫不为朋友的激情所动,照旧往下说他的。“不过您要明白,要是您和秀莲唱这种新式大鼓,人家就都希望您白唱。大家还都乐意听。可您就赚不了钱了。对我也一样。现而今,剧院很叫座。看我戏的人比过去多多了,可我们赔了本。义演的场次多了嘛。当然我们乐意贡献自己的力量,不过爱国心顶不了债。塞饱肚子的东西,会越来越少。”宝庆不听这一套。“也就是掏点车马费。开销并不大,这跟维持一个剧团不一样。”
“好,我佩服您的决心。还有一点我也要说在头里。习惯势力很不好办。人们都爱听旧鼓书。要是听点人人都熟悉的老玩艺儿,他们倒觉着钱花的不冤。可要是您在茶馆里唱这种新式鼓书,座儿就会少起来。”
“要想办点新事,就得有点勇气。”宝庆坚定地说。孟良哈哈大笑起来。“您能对付,我这就放心了。思想上有了准备就好。来,我来念给您听。第一段是个小段,很短。是歌颂大后方的。这让秀莲去唱。另外两个长一点儿,那是给您写的。它不光是长,唱起来还得有丰富的感情,火候要拿得准。只有老到的艺人才处理得好。就是您,二哥,您来唱抗战大鼓,我是考虑到您的艺术造诣,特为您写的。”于是孟良几乎一口气念完了鼓词。“怎么样?”他急切地问。
“好极了!有几个字恐怕得改一改,不过也就是几个字。我算是服了。如今我可以让全世界的人看看,咱们中国唱大鼓的,也有一份爱国心。”
“太好了。拿去,跟大哥一块去唱唱看。要是有改动,得跟我商量。只有我能修改我的作品。有改动一定要告诉我,不跟我商量,就一个字也别改。”
“那当然,”宝庆答应着,一张张捡起孟良散放在草地上的稿纸。“家去,喝一盅。”他把稿纸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好象那是贵重的契纸一样。
孟良摇了摇头。“今儿不去了。我困极了。一夜没睡,赶着写呢!”孟良又点了点头,“既拢上火,就得续柴。我就在这儿睡一觉。您走您的。”
宝庆跟他分了手。他高高地昂起头,两眼炯炯闪光。孟良都能通宵达旦的干,他有什么不能的。窝囊废也一样。他们要连夜把新词排出来。
十五
重庆的雾季又来临,到处是叮叮当当锤打的声音,人们在重建家园。活儿干得很快,只几个月的功夫,战争创伤就几乎看不见了。起码,在主要街道上,破坏的痕迹已经不存在了。只有僻静地方,还有炸弹造成的黑色废墟,情势惨淡。城市面貌发生了变化。房屋从三层改为两层,都用篾片和板条架成,使城市看来更开阔了,整个城看着象个广阔的棚户区。
宝庆忙着帮书场的房东修缮房屋。他找来了工人,亲自扛材料,跟好不容易搜罗来的人手一起修屋顶。书场终于又能用了。说不上体面,可到底算个书场,马上又能开张了。
开锣那晚,演出抗战大鼓。秀莲先唱她那一段,宝庆坐在台侧瞧着。*看吻扑*都觉得趣味无穷。这一回,他注意到她学了新技艺。她唱腔依旧,可又有了微妙的变化。她理解了唱词,声音里有了火与泪,字字清晰中听。他先楞了一下,然后也就恍然大悟。当然,这是因为她读了书。姑娘生平第一次,懂得了她唱的是什么。孟良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鼓词讲给她听,每一句都解释得清清楚楚。他把她要说唱的故事,编成一套文图并茂的连环画,让她学习,终于创出了奇迹。她用整个身心在讴歌了。
听众也觉出了变化。他们欣赏新式大鼓,也为姑娘的进步高兴。她一唱完,掌声雷动。秀莲从来没有这么轰动过。她飞跑回后台,小辫直舞,差点和宝庆撞个满怀。“爸,”她叫着,“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上场的时候,好象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可忽然一下,鼓词又自个儿打心里涌出来,我就有板有眼地唱,一个字也不差。”她年青的脸儿红了,“为什么孟先生没来呢?我多盼着他能来听听。”
宝庆也奇怪。孟良一直没露面。秀莲叽叽呱呱说的时候,他已经在忖度着了。她跟他说,懂得了唱的是什么,事情就好办得多,孟先生教她的,真管用。
琴珠走了过来。她的脸绷得紧紧的,眉头皱着。她本打算给秀莲道喜,可又改了主意,只站在一边,听他们说话。她从来没妒嫉过秀莲,以为她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这一回,她发了愁。真新鲜,就为了段新词,也值得给这么个毛孩子使劲鼓掌!她得不惜一切,想法儿胜过她。要是秀莲出了头,她就会把那班来捧场的最有钱的大爷给拉过去。
她咬着厚厚的下嘴唇,呆了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转身走了。
轮到她上场,她唱了个黄色小调。但听众的爱国激情正高,不管她怎样打情骂俏,黄色小调还是吃不开。对琴珠来说,这是一次失败,听众第一次对她那么冷淡。她耷拉着脸,走进秀莲的屋子,往躺椅上一倒,沙哑着嗓子问:“有学问的小姐,你好!你那新鼓词哪儿弄来的?谁教的?是不是他的……,要不你怎么唱得那么动情呢。”
秀莲飞快转过身来,脸涨得绯红。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大凤冲了进来。“琴珠,你这话什么意思?”
琴珠满不在乎地咧开嘴笑了。“我说什么啦?不爱听,堵上你的耳朵。”
大凤气得要哭。“你再说这种话,我就告诉妈去。”她生气地说,站了起来。琴珠见这情形,走了出去,临出门还回头说了句脏话。
秀莲束手无策地看着大凤。“怎么都喜欢说脏话?你瞧,妈也爱那么说。”
大凤摇了摇头。“管它呢,”她老老实实地说,“就那么回事呗!”
秀莲又羞又恼,浑身发热。她照着镜子,也冲自己说了两句脏话。这又怎么样?就讨了便宜去啦?为什么有些人说脏话那么津津有味?孟先生就不说这种话,她也不应该说。她崇拜孟先生。他能解开她心里的疙瘩,跟他在一起,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宝庆也唱了新词。听众很捧场,不过有些人后来说,他们到戏园子里来,为的是逃避战争现实,还是听点老词好。宝庆只笑了笑,说:“有时候,人也得试着干点新鲜事儿。”秀莲把琴珠的话告诉了爸爸。宝庆一笑,然后说:“她懒,不乐意学新东西,心里又嫉妒。”秀莲问爸爸,琴珠说起脏话来,怎么跟妈一个样。宝庆没言语。
宝庆上楼回到自个儿屋里,觉着今天是个好日子。秀莲如今也成了拿得起来的角儿了。唐家要是再来捣乱,就叫他们带着那婊子滚。真痛快!
生意兴隆了约摸一个来月。花插着,宝庆和秀莲还为抗日团体义务演出,替前方受伤将士募捐。报纸很快登出了义演的消息。他们的名字天天见报。宝庆觉着自己真的出了名,成了受人尊敬的人物,可以跟新戏演员平起平坐了。
有天晚上,他带着秀莲下小馆,把近来如何走红,跟她说了说。他特别提道,“去年这会儿,你还什么也不是呢。如今你也成了名角儿,比琴珠的身分高多了,你应当高兴。”她没有马上答碴。“怎么样?”他又问,“你怎么想?”她勉强笑了一笑。“您觉着,要是我继续往下学新鼓词,我就可以象那些演员一样,受人敬重了么?”她渴望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不再跪倒在王司令太太面前,也不要卖给别人去当小老婆。
“那当然,”宝庆说,“你越有学问,人家就越尊重你。”说完,又觉得不该这么说。他挺担心,唯恐读书识字会毁了介乎成人和孩子之间的她。
他们没再多说什么。一直到家,秀莲几乎一言不发,就上床睡觉去了,这使宝庆很不愉快。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
第二天一早,唐四爷就来了,还是那么鬼头鬼脑。宝庆一看他那副样子,就知道有事。
“宝庆,”唐四爷开了口,“我替闺女跟您请长假来了。”宝庆笑了起来。“另有高就啦?”
唐四爷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是呀,我自个儿成了个班子。找到几个会唱的姑娘,想雇她们。”
宝庆高兴得真想跳起来。近来从上海、南京来了不少卖唱的。每天都有一两个人来磨他,想搭他的班。他不乐意要。因为多一半是暗娼,哪怕她们唱得跟仙女一样好听呢,他也不乐意要这种人来跟他一块儿上台。让唐四爷要她们去,让琴珠也滚。“恭喜恭喜,”他说,“恭喜发财。”唐四爷的口气,颇宽宏大量。“好宝庆,”他说,“我们刚到重庆那会儿,您帮过我们的忙,我永世不忘。您是知道我的,我最宽大为怀。知恩感恩,欠了人家的情分嘛,不能不报答。我跟老伴说,不论干什么,头一桩,得向着我们的好朋友方大老板一家。所以,我打算这么着办。”他停了一下,小兔牙露了出来,一对小黑眼紧盯着宝庆。“我们请您和秀莲去和我们同台演出,怎么样?当然男角儿里您是头牌,秀莲呢——唔,她嗓子嫩点,就排第四吧。”
这样厚颜无耻!宝庆就是想装个笑脸,也装不出来了。“那不成,”他急忙说道,“我有我的班子,您有您的。”唐四爷抬了抬眉毛。“不过您得明白,好兄弟,从今往后,小刘可就不能再给您弹弦子了。我自个儿的班子用得着他。”
宝庆真想揍唐四爷一顿,给他一巴掌,踢他一脚。老乌龟!无赖!
“四爷,”虽说他的手发痒,恨不能马上揍他一顿,他还是耐住性子,稳稳当当地说,“您算是枉费心机。我们的玩艺儿跟你们的不一样,再说,找个弹弦的也并不费难。”
唐四爷耷拉下眼皮,慢吞吞地眨巴着,然后溜了。
接着,四奶奶摇摇摆摆走了进来,宝庆知道又要有一场好斗了。她满脸堆着谄媚的笑,见人就咯咯地打招呼,一直走进了秀莲的屋。她手里拿着一把蔫了的花,是打垃圾箱里捡来的。她把花递给秀莲,就唠叨开了,“好秀莲,我紧赶慢赶跑来,求你帮帮忙。这个忙你一定得帮,你是个顶好心的姑娘。”
宝庆也不弱。他迎着四奶奶,热烈地恭贺她,不住地拱手,象在捧个名角儿。“四嫂子,恭喜恭喜!我一定给您送幅上等好绸的喜幛。今儿个真是大家伙儿的好日子。”
四奶奶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好象肚子里头响了个大炮仗。“您能这么着,我真高兴。好事还在后头呢!您想得到吗?琴珠跟小刘要办喜事了。当然,是时候了。这就把他给拴住了,是不是?我们作艺人家,顶讲究的就是这个。”她象个母鸡似的咯咯笑着,冲宝庆摇晃着她那张胖脸。宝庆呢,那副神气就象是个倾家荡产的人,忽然又拾到了一块钱。“好极了,”他硬挤出一副刻板的笑容,“双喜临门!到时候,我们全家一定去给你们道喜。”
老妖婆走了以后,宝庆的事还没完。二奶奶那儿,还有一场呢。二奶奶对于怎么掌班子,自有她的看法。她数落宝庆,这下他们可算完了。都是他的不是。他压根儿就不该学那些新鼓词。再说,他为什么不把那些卖唱的姑娘都雇下来,好叫唐家捞不着?真缺心眼!
宝庆气呼呼地出了门,去找小刘。宝庆恭喜他的时候,小刘的脸红得跟煮熟的对虾一样。“真对不起,大哥,”他悔恨地嘟囔着,“太对不起了。”
“有什么对不起的?”宝庆甜甜蜜蜜地问,“咱俩是对着天地拜过把子的兄弟,同心协力一辈子。你跟琴珠结婚,碍不着咱们作艺的事。”
小刘一副为难相。“可我答应唐家,办喜事以后,就不再给您弹弦了。婚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呢,大哥。”宝庆真想往他脸上啐一口,可还是强笑着,“好吧,小兄弟。我不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