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俯首道:“陛下,臣教子无方,犬子竟然犯下这等大罪,请圣上惩处!”
曹家本来势大,这等诛灭满门的大罪协又如何敢治罪?父亲这样主动请罪,只不过是给协一个台阶下,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罢了。
果然,协撑着身子坐起来些,看了看我,一边咳嗽着一边说道:“罢了罢了,想必令郎也是一时糊涂,更何况若真要株连九族的话,朕岂不是也要被株连进去了?”
听得此言,父亲急忙叩首道:“臣多谢陛下不罪之恩。”
“爱卿错会了朕的意思了。”协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父亲,冷冷的说:“弑君之罪,岂能说算就算了?朕只是不希望株连太多的人,可是这该罚的人,却是不能免了的。”
“陛下……”父亲脸色一变,正要说话,我却已经跪下道:“臣妾斗胆,请陛下准许臣妾的三哥戴罪立功,将功折罪。”
“哦?”协捂着嘴又咳嗽了两声,喘着粗气问道:“如何将功折罪?”
我心疼地看了看他毫无血色的脸,轻声道:“陛下所中之毒甚为罕见,臣妾私下问过几位太医,皆言无法可解。但臣妾想,既然三哥能想出如此独特的下毒之法,那他必有解毒之法。何不让他悉心研制解药,解除陛下所中之毒,待陛下身体康复,再决定如何发落?”
过了很久,头顶还是没有声音。我小心的抬起头,只见协正出神地看着窗外,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我吸了口气,接着说道:“如今臣妾已是皇后,曹家与皇家便是姻亲,如果今日之事传了出去,不但天家颜面尽失,且恐有心之人从中制造事端、惹起朝中动乱,到时局面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话音落下,协缓缓地转过了头,目光又落回了我的身上。片刻过后,他终于慢慢开口说:“好吧。就依魏王和皇后的意思,若是曹植能交出解药,朕便将此事隐瞒,从轻处置。”
我长呼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三哥。他却并未看我,只是茫然地望着前方说道:“臣已经将解药制好,带来呈给陛下了。”我吃惊的看了他一眼,他却毫无所觉地继续说道:“臣不敢请陛下宽恕,只是此事实乃臣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无关,就是清风也只是受了臣的蒙蔽才犯下大错,求陛下只治臣一人之罪,不要牵连他人。”说完,他从怀中掏出解药,双手捧在头顶。
我回过神来,急忙从他手中接过解药,坐到床边。
可是刚刚将解药送到协的嘴边,我却犹豫了。
“怎么,妹妹现在信不过我了么?”三哥微笑着。只是那笑容,却有一种莫名的哀伤。
我咬了咬牙,还是决定赌一把。颤抖着手,我缓缓将药瓶靠近了协的嘴唇。
忽然,我的手一顿——协那双灿若星眸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我触到他的目光,刚刚鼓气的勇气瞬间消散。颓然地,我握着药瓶的手便要滑落。
协修长的手指突然握住了我的手,将它定在唇边。我惊讶的看着他,他却回给了我一个温暖的的笑容,轻声道:“我相信你的判断。”
一种异样的感觉瞬间在我的心里滋生,随后蔓延到每一个角落。我轻轻地笑了笑,然后坚定地将瓶中的药送进了他口中。
他毫不犹豫地一口气喝光了瓶中的解药,随后抬起手用衣袖随意地擦了擦嘴,又冲我露出了一个炫耀似的笑容,好像一个撒娇的孩子在讨赏一般。
我背对着地上跪着的三人,好笑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可是回过身去,我的面色又恢复了冰冷,仿佛刚才的一切不曾存在过一般。
片刻过后,协忽然喷出了一口暗紫色的血。我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扶住他,一面回过头,愤恨的看着三哥道:“你竟然……”
“娘娘不必惊慌。”三哥漠然的看着我,淡淡说道:“陛下这是将体内之毒都吐出来了,只要再将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听他将“妹妹”换成了“娘娘”,我心中突然有些后悔刚才的莽撞。可是顾不上多想,我连忙替协捶着背,一面轻声问道:“怎么样了?”
协剧烈地咳嗽了一会儿,半晌才喘着粗气道:“好……好多了,感觉胸口也不憋得慌了,体内也通畅了不少。”
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刚刚松了一口气,协便开口道:“如今朕已无事,这中毒之事,我们便谁也不要再提起了。至于曹植嘛……便由魏王自行处置吧。”
“还不谢圣上隆恩?”父亲冷冷地看着三哥,面色阴沉得吓人。
三哥却毫不畏惧,只是姿态优美地向下一拜,仿佛自己不是在请罪,而是在为一场好戏谢幕。
我皱着眉看着三哥悠然地跟着一脸怒意的父亲出门,也注意到了目光一直紧随三哥的清风。直到三哥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她才痴痴地回过神来,静静地跪伏在地上,平静的说道:“请您赐奴婢一死吧。”
我没有答复她,却讥讽的笑道:“你果然很爱我三哥啊,不但将他的琴学得意境超尘,甚至还愿意为了他去死。”看着清风一脸恍然的表情,我接着道:“只可惜,据我所知,我三哥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另一个女人的身上,不知你知不知道呢?”
“我知道。”清风答着,面容出乎意料的平静。
这次轮到我吃惊了:“你知道还……?”
“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能让他和他心爱的人在一起。”清风接着我说道,“想必您比我更清楚,三公子喜欢的人身份特殊,他们能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三公子的手中没有权力!如果有了权力,当初得到那位美人的就不会别人;如果有了权力,三公子就不必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人受尽虐待而无法相救;如果有了权力,三公子甚至就可以不顾其他,和所爱的人长相厮守!我不忍看三公子日日痛苦,所以我要帮助三公子得到权力,完成他的心愿……”
“可是……可是你们为何要谋害陛下?”我激动地抓住她的双肩,手微微地晃动。
“因为魏王的病。”清风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说道:“自从魏王得了头痛的毛病,三公子便知道魏王他……时日无多了。”
屋内的空气明显的一滞,我甚至能感觉到连床上的协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魏王若去,则曹丕则可凭借太子身份主掌大权。到时他更会为所欲为,而三公子、甚至连您都只能被他挟持。所以,他不得已,只能铤而走险,趁着魏王还在,与曹丕争夺太子之位。其实魏王虽然立了曹丕为太子,但是他的心中一直很喜欢三公子,传位之事也一直在二位公子之间摇摆不定。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确定他们当中的哪一个才能够真正继承魏王的爵位。三公子知道魏王最容不得的就是野心,所以他打算将谋害陛下之事嫁祸于曹丕,如此一来便能引得魏王对他不满,从而立自己为太子。本来三公子并未打算谋害陛下,可是在实行计划的过程中,他却发现陛下已经开始剪除曹家势力了。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容不得半点行差步错,陛下的插足,将三公子的计划全部打乱,更何况身为曹家公子,深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所以三公子决定毒杀陛下,以此作为嫁祸之罪。”
我的全身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缓缓滑坐到地上,我无力的揉着额角:我能怪谁呢?当初鼓励三哥去追求自己幸福致使他萌生野心的是我;帮助皇上剪除曹家逼得三哥不得不还手反击的也是我。原来自始至终,一切的祸根,竟然都是由我挑起!
我疲惫的抬头,哑着嗓子对清风说:“你和三哥费尽心思想出这样的下毒方法,无非是不想我跟着陛下一起中毒,是吗?”
清风的眼角泪光一现,低声说:“是……奴婢和郡主这十几年的情谊,已经融入到奴婢的骨血中去了。让奴婢害您,奴婢绝对……做不到。”
“可是清风,”我悲伤地看着她道:“你那样深爱着三哥,你该知道,看着自己所爱的人被伤害,那是一种比自己受伤害更为彻骨的疼痛和惩罚……”
“郡主……”清风冷静的面具终于维持不住,她的眼泪瞬间决堤:“奴婢对不起您……您杀了奴婢吧。”
“你起来。”我上前扶住她,“就像你说的,我们两个十几年的情谊,早就融入到彼此的骨血中去。你狠不下心害我,我又如何能狠得下心来杀你呢?”看着她脸上愧疚而感动的神色,我转过头去,语气一转,说道:“但是,你不能再留在我身边了……”
“郡主!”清风脸色一变,急忙道:“奴婢……”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冷冷地打断她,“我和你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了。你若还留在我身边,非但陛下和我不能信任你,就是我自己也难保哪一天疑心作祟,便将你拖出去杖毙……为了免得以后你我都后悔,你现在便离开吧……”
“郡主……”清风哭着抱住我的腿,衣襟已经被泪水打湿了一片,“奴婢……奴婢离不开您……离了您,您让奴婢去哪啊?”
“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我悲悯地看着她,心中有些柔软下来,放缓声音道:“我想,你既然喜欢三哥,我便遂了你的心愿,让你去伺候他……我不能给你什么名分,更不能把他的心给你,将来是好是坏,便看你自己了……”
“郡主,我不走。清风知道错了,清风可以没有三公子,可是清风却不能没有郡主……求求您,让我留在您身边。以后……以后我甚至可以再也不见三公子……”
“不必多说了。”我漠然地掰开她的手,淡淡说道:“你该知道我的脾气,我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你下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便去曹府吧。”
清风哽咽着,乞求地望着我。半晌,她终于明白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啜泣着给我磕了三个头,怔怔地退出殿去。
“如果想去的话就去吧。”一直在旁边沉默着的协忽然开口。
“什么?”我抬眼看他。
他望着我宠溺地笑了笑,摇头道:“你三哥就那一句解释,你心里能甘心?你们兄妹毕竟素日亲厚,如今就算到了这一步,也总该有个了断的。你此刻必定有许多话想问他,我这里已经没事了,你若想去便去吧。”
“协……”我上前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如羽毛般的轻吻,呢喃道:“只有你最懂我……谢谢你。”
到了曹家,便知父亲回来后勃然大怒,并严令三哥禁足,行动皆受节制。
我心情复杂地到了三哥的别苑,谁知一进门却见到他正在悠然的抚琴。
“如今三哥竟还有如此兴致?”我进了门,却再无笑容。
“不然怎么样?事已至此,我等只能各安天命了。”三哥摁住了指尖的琴弦,脸上无喜无怒,“天意如此,我也强求不来。只是……我到底辜负了她……”只有提到甄氏时,他的脸上才显出了一丝痛色,可是很快地,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一幅古井无波的样子。
“我刚刚……赶走了清风,让她来伺候你。”看到三哥抚琴的手一顿,我接着说:“希望你以后好好待她。”
“好。”他轻轻点头,指下的琴声仍然没有停下来。
我心中微微有些恼意,突然伸出手一把摁住琴弦,提高声音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兄妹情深,深到你毒害我的丈夫我也不会和你计较?我告诉你,你别太自信,我不可能原谅你!清风和我的情份难道不比你深,她都得不到我的原谅,你凭什么以为你可以?”
三哥也不与我争,从容的放开琴弦,依旧是不愠不火地说道:“我没那么以为,恰恰相反地,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看着我迷惘的表情,他微微一笑,说道:“你我都是性情中人,把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为了情,甘于玩弄权术,耍弄阴谋;你为了情,自然亦可以和我恩断义绝、反目成仇。”
面前这个云淡风轻的男子,明明是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他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为了和心爱之人常相厮守,与野心无关、与利益无关,同为深陷情网之人,只不过我比他幸运而已,我又有什么权利指责他呢?
他为了情,可以玩弄权术、可以耍弄阴谋、甚至可以……利用清风,可是他就是不能伤害皇帝——那个我深爱的人。可是他偏偏走了这一步,所以注定了我们兄妹反目的结局。
“你今日带着解药进宫,原本就是要为陛下解毒么?”
“是。”三哥望着远方,神色有些迷茫,“其实按照计划,父亲在汉中战场的时候陛下就该驾崩了。”
“什么?”我一惊,手中的琴弦“嘭”的勒断了。
“如果陛下一直喝玉雪凝香茶,他本该在那时驾崩的。可是我却在那时让清风停止再为陛下沏玉雪凝香茶了。”
如果一切按照计划,那么当时父亲和我身在战场,根本不可能察觉。等到协毒发身亡,一切为时已晚,我也不可能查出真正的原因来;而曹丕,由于父亲不在而盛气凌人、辱傲君上,再加上对皇帝收权有所察觉而心存忌惮,最终导致君臣失和,顺理成章的就成为了毒害协的背后主使。那样的话,我所有的愤恨都将指向曹丕,而父亲会认为他想要接位急不可耐而对他心生厌恶,再加上我的影响,便极有可能废曹丕而立三哥。
“那你为何后来又放弃了呢?”我疑惑而心有余悸地看着他。
三哥回过头,看着我温和地笑了笑:“因为我发现,你好像……真的爱上了陛下。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就毁了你的幸福。”
所以你就放弃了自己的幸福?我呆呆地看着他,心中一时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三哥,谢谢你在最后的时候手下留情。”
他转过头来,迷茫的眼中恢复了些神采。
“可是……我却不能因此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我也没办法原谅你对陛下的伤害。”
说罢,我不敢再看他的神色,转身就跑了出去。
丧父
在寒冬的飞雪中,建安二十四年悄悄过去了。
协的身体在悉心的调理下逐渐恢复了健康,为求吉利,他将新的一年改元“延康”。可是年号可以改变,危机四伏的形势却不是说变就能变的:在协生病的这段期间,他所布置的低级官吏被撤换殆尽,我们这么长时间的心血全部化为乌有。
我本以为是父亲所为,可是被我派到洛阳打探消息的曹巽却回报说,他已经病得连床都起不来了。现今送至洛阳的所有军政要务,都改由曹丕接手。
一方面我担心父亲的病禁不住这样冷的天气,另一方面我也担心曹丕接位将会对协不利。因而延康元年的正月,是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迎来的。
坐在驶向洛阳的马车里,我疲惫不堪地靠着车壁,思绪不禁飞回了除夕的那个夜晚。
“新的一年,你可有什么愿望?”协拥着我,笑眯眯地问。
我托着腮想了想,眼珠一转贼笑着说:“我不告诉你!”
协抱着我的胳膊紧了紧,他的头低低的凑近了我耳边,轻笑道:“朕可是有个愿望呢!而且这个愿望——只有皇后能帮朕实现。”
“是什么?”我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一脸的期待。
“那朕说了自己的愿望之后,皇后要马上说出你的愿望——这样才算公平啊。”
“好。”我忙不迭的点头,心想着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心愿,听完了他的随便胡说一个便好。
他看了看我,忽然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道:“真的心愿就是——新的一年皇后能给朕添一个龙子……”见我变了脸色,他急忙伸手安抚我,一边说道:“要不然……两个也行。”说完便忍不住坏笑起来。
我咬着牙,扭过头看他,阴森森地笑道:“陛下怎么不说三个呢?”
他一面笑着,一面说道:“如此更好啊……皇后——啊!”
未等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