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去邺城探望过父亲的病后,我的心情一日沉似一日。父亲的头痛,若不发病,一切尚好,可是一旦发起病来,真正是生不如死。我担心父亲的病,三天两头就会往邺城跑,后来父亲怕我劳累,干脆搬到了许都来休养,只是偶尔会回邺城一趟。
回宫后协听了我讲的情况,沉默良久。最后他轻叹一声,将我搂在怀里,说道:“湘儿,只怕朕不得不动手了……你……会帮朕吗?”
我靠在他怀里点点头,轻声说道:“我当然会帮你……可是我求你,放过曹家老幼和我三哥。”
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他低低说道:“好,朕答应你。”
这期间,协表面上不动声色,然而暗中他已经将一批低级官吏全部换成了没有背景的文士,一些由父亲门人充任的低级军官也逐渐被撤换。朝政大局看似平稳,然而其根基正在无声无息的改变着。而父亲由于头痛,对于低层官员的调动也无力关心,加上我常从中遮掩,因此他竟也未察觉有何异常。
这期间,和蜀军的战争又愈演愈烈,父亲对外已经□乏术,更加无暇顾及内政了。协趁此机会,一点点扩大了自己的权力。
建安二十二年,兄长进兵汉中,遣兵屯下辨。父亲命曹洪据之。
建安二十三年三月,曹洪攻杀蜀将吴兰。四月,兄长屯阳平关,与夏侯渊、张郃、徐晃等相拒。九月,父亲西行至长安。
建安二十四年正月,兄长进至定军山。大将黄忠斩夏侯渊。三月,父亲至汉中,与兄长相持。五月,父亲引军北撤,还长安。兄长遂有汉中。父亲迁武都氐五万余落至扶风、天水、以免为兄长所有。兄长遣孟达、刘封取房陵、上庸。七月,二哥留兵守江陵,自至樊城攻曹仁。八月,破于禁、庞德军,于禁降,庞德被擒死。二哥急攻樊城,城受水浸,曹仁誓众坚守。
窗外的雪花扑簌簌的落下来,我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丫,猛然惊觉:冬天来了。
一阵淡淡的龙涎香味传到鼻尖,我收回心绪,不由得微笑起来。
协从后面抱住我,将头埋在我的颈窝,一阵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颈项处,赶走了冬日的寒冷和萧瑟。
“是在担心关将军和你父亲之间的战事吧。”
“嗯。”我毫不避讳的点点头。夫妻多年,我和他早已心意相通。我心中所想,不须言明,他便已洞察秋毫。
“最近朕忙着官吏调动的事,对战事倒是关心甚少。怎么,有什么新情况吗?”
我摇摇头,道:“就是因为没有我才担心。今年上半年,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情报传来,可是自打进了十月,竟然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了……”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了。”他放开了我,悠然的坐到榻上,又从清风手里接过玉雪凝香茶喝了一口,接着说道:“明日,去看看你父亲吧。”
我正低头饮茶,听他如此说,疑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笑了笑,道:“你不是关心战事吗?你父亲那里的情报,必然是要比朕这里知道的更多、更详细……”他顿了顿,接着道:“再者,今年冬天严寒异常,你父亲年纪大了,又带着病,你身为女儿,也该去照顾照顾的。”
我望着他,不由得绽开了一抹笑容。他轻笑一声,一脸玩世不恭的样子说道:“傻瓜,看我做什么?莫不是舍不得我?”
我这才收回了目光,红着脸嗔道:“去你的!谁舍不得你?”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喝茶。
窗外北风瑟瑟,屋内却是一片暖意融融。
第二日,我便去洛阳看望父亲。
虽然天气严寒,但入冬以来,父亲的头痛倒是并未发作。如今日常议事、饮宴,倒也都和平常一样,并无大碍。
见我来了,父亲的精神更是比平时好上不知多少倍。当天晚上,便设宴为我接风。
宴会之前,我独自在房中休息,曹丕忽然走了进来。
“你来干嘛?”我见了他,警觉地站了起来。
他邪魅一笑:“我倒是想干什么了,只可惜父亲一会儿就会过来……”
我狠狠咬牙道:“你这个无赖,马上给我滚出去!”
他笑容骤退,阴鸷地盯着我说:“刘湘,不要以为我看上了你,你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耐性。你若惹急了我,我便毁了你!”
我不屑地撇过头去,冷冷说道:“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他诡异的笑容再次浮起,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肩,紧紧箍住我,说道:“我问你,近来文武低级官吏大批撤换,是不是你在父亲背后搞得鬼?”
我冷冷地抬头与他对视:“是又如何?”
“你这算是承认了?”他笑着,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只怕……这件事的主谋另有其人吧?”
我握紧双拳,尽量平静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他嗤笑一声,说道:“刘协……我们曹家倒是小看了他!”
“你想怎样?”我一急,未来得及思考,已然脱口问道。
曹丕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忽然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除了赵子龙,再也不会爱上别的男人了呢……女人啊,果然都是水性杨花的……”他凑近了我,低低说道:“这是不是说,我也还是有机会的呢?”
“无耻!”我大怒,抬脚向他踹了过去,他一闪身,便躲开了我的攻击。我右手出拳虚晃一招,趁他防御,左手顺势便给了他一巴掌。
他的眼中忽然升起一片暴怒,顿了顿,竟然向我使出了招招凌厉阴狠招数,我心神一乱,只一个回合便被他擒住双臂,动弹不得。
“刘湘,我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咱们俩之间的帐上,可又多了一笔!”他俯下身来,忽然咬住我的耳垂,狠狠吮吸着,接着用力一咬,我只觉得耳朵火辣辣的疼痛。然后他松开了我,大笑着向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忽然回头道:“你回去告诉刘协那小子,父亲虽然精力不济,可别人也不是傻子!他的那些伎俩,我早就看透了……叫他趁早打消了那些念头,我还可以留他一条性命颐养天年,否则……”他笑了笑,接着说:“还有你,刘湘!这天下早晚都是我们曹家的,我奉劝你还是好好想想退路吧!一旦父亲不在,这天下的主人必定是我,到时候,你可别指望我还对你这么客气!”说完,他又冲我露出一个邪魅的笑容,方才转身离去。
“湘儿……”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忽然出现在门口。
我一惊,急忙扯过一缕头发掩在耳边,挡住了刚才的伤口。
“宴会快开始了,走吧。”
“好。”我点点头,理了理衣裳,匆匆随父亲出门了。
宴会正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忽报江东使者奉其主之命前来送礼。父亲愣了愣,随即说道:“快请。”
我放下酒樽,疑惑地问道:“孙仲谋怎么会突然遣使前来?”
父亲看了看我,并不言语,只是低头闷闷的喝了一口酒。
我想了想,随即大惊问道:“父亲……你莫不是和东吴联手,共同抗击……”
父亲也放下了酒樽,叹息道:“湘儿,若非如此,今日着洛阳城恐怕早就失陷了。云长骁勇善战,孙仲谋机智多谋……只有为父日渐衰老,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
“父亲……”不知为何,我心头忽然掠过一阵不祥之感,急忙握住他的手道:“您是老当益壮,千万别说这样丧气的话……您作的诗句不是还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么?”
他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说道:“你放心,为父就是说说罢了……至于云长,只要他不对我过分相逼,为父也不忍加害于他……”
我笑了笑,正要说话,东吴使节已经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木匣。
寒暄过后,父亲问道:“不知吴侯遣尊驾前来所为何事?”
使者躬身回道:“我家主公因魏王相助共抗关羽,特遣小人向魏王晋献厚礼一份。”说着,便捧过了那个匣子。
父亲笑了笑,说道:“吴侯太客气了。”接着看了看我,说:“难得今天湘儿也在,况她又是皇后娘娘,这屋内众人,以她身份最尊,这礼物本该由她先看的。”
“是。”那使节应了一声,便转身将匣子捧到我面前。
我好奇地打开了那匣子,忽然“啊”地大叫了一声。
那匣子里血淋淋地装着一个人头——正是二哥!
我忽然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铺天盖地的黑暗中,我仿佛置身于无边的血海中,二哥身首分离,就站在我不远的地方,一如从前般慈爱地看着我。可是我拼命地想去拉他,却怎么也拉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微笑着,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二哥!”我惊叫着坐起来,却发现枕头已经湿了一片。
“湘儿,你怎么样?”父亲关切的面孔映入眼帘。
我一把抓住他,焦急地问道:“二哥呢?我二哥呢?他没事对不对?刚刚是……是我在做噩梦对不对、对不对?”
“湘儿!”父亲扶住我的肩,转过头不敢看我,“你冷静点……云长他……确实已经走了……”
我忽然怔住,自言自语道:“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可能呢?二哥的武功那么好,谁都伤不了他的!我刚刚还梦见他叫我了呢,他还抱着我转圈,不停的转、转……”
“湘儿,你别这样!”父亲使劲地摇着我,厉声道:“你这个样子,哪里像我的女儿?我本以为你是个坚强勇敢的孩子,谁知道你在挫折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连事实都不敢面对!我……我对你太失望了。”
我愣了愣,忽然哭出声来:“父亲,那是二哥啊……是我的亲人啊……”
他怜惜地将我搂在怀里,轻轻拍着说:“好了好了,哭出来就没事了……云长走了,父亲心里也很难过……为父已经命人刻了一个香木躯体以配云长,并以大臣之礼葬之……云长应该可以安息了。”'网罗电子书:。WRbook。'
我靠在父亲的怀里不停地哭着,仿佛要将这辈子的泪水都流尽。虽然这一生我经历过无数的生离,可是与亲人的死别却还是第一次。只是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二哥的死,仅仅是这场悲剧的一个开始……
阴谋
办完了二哥的丧事,我无心在洛阳多作停留,立刻启程回宫。
父亲到底还是立了曹丕做太子,因此这次去见到的三哥,比从前更显忧郁落寞。
记得临走前最后一次见三哥,他担心的看着我,关切地问:“妹妹,你还好吗?”
我努力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三哥,你放心吧。虽然二哥的死令我很伤心,但是我一定会挺过来。我还有父亲、有你,还有……协。”
片刻沉默过后——
“你爱上他了?”三哥的面色一僵。
我羞赧的垂下了眼,轻轻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了握我的手。
“皇后娘娘,您可回来了!”刚回宫,李忠便急急忙忙地跑到我宫中,一脸忧心。
“怎么了?”我将刚解下来的披风随手递给清风,顺手又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茶。
“陛下……病倒了。”
“什么!”手中的茶杯“啪”地落在地上碎成几片,我顾不得详问,匆匆便向外跑去。
到了协的寝宫,太医们早就列了一排,见我来了,脸上纷纷露出惶恐的表情。
“陛下如何?”我一边匆匆往里进,一边问道。
几个太医互相看了看,只是摇头叹息。
“本宫问你们陛下如何,怎么都不回答?”我忽然怒吼起来。
“娘娘息怒。”为首的张太医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叩首道:“臣等已经尽力,却仍查不出陛下得的是什么病症。”
我大怒,待要发作,却忽然听到床上协忽然低声叫道:“湘儿……”
“我在这,在这……”顾不得生气,我三两步奔至床边,一把握住他的手,焦急地说:“是我……我回来了……”
昏迷中的协抓住了我的手,忽然露出了孩子般安心的笑容,又沉沉睡了过去。
“你们都出去吧。”我疲惫的挥挥手,却在张太医站起身的那一刻看见他闪烁不定的目光,急忙道:“张太医请留步。”
他的身影顿了顿,惊惶的看着其他人退了出去,躬身问道:“娘娘还有何吩咐?”
我凌厉的盯着他,冷声道:“张太医医术高超,怎么会诊不出陛下的病症呢?”
他浑身一颤,惊恐地说:“小人……小人无能。”
我冷笑一声,说道:“张太医何必自谦?依本宫看,张太医不是无能,而是聪明的过了头……我说得对吗,张太医?”
他吓得腿一软,立刻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陛下得的是什么病,你只管说出来,不必害怕……你若不说,当日我父亲是怎么处置华佗的,今日本宫便怎么处置你!”
那太医吓得一抖——当日父亲因猜忌华佗将其下狱处死,此事经有外界添油加醋的传言一传,便成了华佗受尽了各种酷刑,凄惨去世,其临刑惨状更是被人描绘得恐怖残酷,令人发麻——此刻张太医见我目光狠戾,又想着有其父必有其女,一时之间骇得脸上都变了色。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他如捣蒜般的磕着头,见我的脸色愈发的铁青,只好磕磕巴巴地说道:“臣……臣说,说就是了……陛,陛下他,他是中毒了……”
“怎么会中毒?”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这宫内饮食皆是严格把关的,陛下用膳之前都有人试菜,怎么会中毒?”
那张太医颤着声道:“小人不敢欺瞒娘娘,在这宫里能下毒的人必定权势滔天……小人也就是顾念这点……所以,所以才不敢言明……”
我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其实他的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权势野心能如此之大的人,除了曹家还有谁呢?
我只觉得自己和协都掉入了一个无边的阴谋中,无法逃脱,越陷愈深。我们无法反抗,只能一点点被吞噬、被毁灭……我疲惫的挥手示意张太医退下去,全身止不住地变冷、发抖……
握着协的手,我呆呆的陷入了沉思中。
能在宫内下毒的人,既要有这个能力,也要有那份野心,曹家无论如何都不能洗脱嫌疑。只不过,这背后主使的,到底是曹家的哪个人呢?
父亲曾经跟我说过,他人到暮年,对于这大汉的天下,早就没了兴趣,可是谁又能保证他彻底的抛却了陪伴他一生的梦想呢?这段时间,协的动作虽然隐秘,却也不可谓不大,父亲表面上看起来毫不知情,但是机警如他,就当真一点儿也没察觉到么?
还有曹丕。那日他对我的警告,言犹在耳。父亲的衰老是每一个人都明明白白见到的。身为长子,他自然是日后接替父亲的人选,那么他就决不能容忍在父亲身后,曹家的势力落入皇帝之手,背后暗害这样的事,他也不是做不出来……
望着协苍白几近透明的脸,我心里突然涌入了无边的恐惧。
“郡主,喝点水吧。”清风端着一杯茶递给了我。
我愣愣地接过来,手却忽然顿住——莫非,协中的毒,是经由茶水……
见我定定地看着手中的茶,清风忽然愣住,半晌问道:“郡主,您……怎么了?”
“没事?”我笑着摇摇头,低头喝茶,心思却在不停的旋转——若是经由茶,那协平日里喝的玉雪凝香茶我也一同喝的,为什么我却安然无恙呢?
“清风,”我将茶杯递给她,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陛下龙体如何?”
清风抬眼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回道:“其实您还没走之前,陛下就常常觉得头晕目眩,只是怕您担心,不许奴婢们在您面前提起……”见我脸色变了,她怯怯地停住了话。
“接着说。”我努力平复下心绪,狠狠按着床沿。
“您走以后,陛下曾昏迷过两次,可是每次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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