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盛鸿,看似会在要紧关头护着阿萝,实则从未否定过谢明曦的任何做法。
夫妻两人,在阿萝的教导一事上,已有了默契。
阿萝身为大齐最矜贵的公主,便是什么都不做,也少不了一辈子的尊荣富贵。课业学的好些,当然是锦上添花。学业平平,其实也没什么大碍。
为何夫妻两个对阿萝的要求如此之高?
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谢明曦神色从容地应对顾山长的探询和疑惑:“阿萝天性聪慧,我和皇上皆希望她用功读书,如此方不负老天赋予她的天分。”
身为爹娘,想让女儿变得更优秀更出色,没毛病。
可直觉告诉顾山长,谢明曦一定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没告诉她。
顾山长下意识地追问一句:“真的只是如此吗?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谢明曦镇定自若地应了一句:“我怎么会有事瞒着师父。”
没等顾山长继续追问,谢明曦便扯开了话题:“师父在宫中已住了几个月,一直未曾去过福临宫。师父打算何时去一回?”
一提俞太后,顾山长的注意力果然转移开来,目中闪过憎恶悔恨种种复杂的情绪。
进宫几个月,顾山长从未去过福临宫,也未去觐见过俞太后。
俞太后一直在福临宫里养病,除了李太皇太后离世的那一晚曾出过寝宫,其余时候再未踏出过寝宫半步。
两人同住宫中,几个月来却未见过一面。
这样的情形,逃不过有心人的眼。这对昔日人尽皆知人人艳羡的挚友,为了谢明曦的缘故,已反目决裂。
顾山长若不想去见俞太后,谁也勉强不了她。
谢明曦也只随口问问而已。
顾山长深呼吸一口气,过了片刻,才张口道:“选期不如择日,就今日去吧!”
她和俞太后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
谢明曦深深看了顾山长一眼:“我陪师傅一起去吧!”
顾山长下意识地摇摇头,很快又点头:“也好。”
……
福临宫。
自李太皇太后死后,俞太后的心情好了不少。每日胃口也好了一些,偶尔竟能喝一碗粥。可惜,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俞太后希冀中的病症痊愈并未出现,只略见起色而已。
“芷兰,玉乔,扶哀家下榻走动片刻。”俞太后张口唤来两人,在芷兰玉乔的搀扶下起身下榻。双脚落在地面的刹那,依旧一阵虚浮无力。
俞太后不得不抓紧芷兰玉乔的手,借着她们两人之力稳住身形。
俞太后心中一阵恼怒。
她日日喝药,为何总不见好转?
俞太后勉强走了一圈,额上冒了虚汗。坐回床榻边,命人宣召赵院使前来,厉声诘问:“赵院使,哀家的药方已经换了两遭,为何还不见好转?”
跪在地上的赵院使战战兢兢地应道:“微臣无能。请太后娘娘息怒。”
不痛不痒的太平药方,当然治不好病了。
连俞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们都猜出了几分。
刚愎自用的俞太后,却未想到赵院使已暗中背叛了自己,开出的药方治不好病,令她日复一日地躺在床榻上养着。
俞太后怒骂赵院使:“混账!无能!连哀家的病也治不好!哀家再给你一个月,若无好转,哀家定让人砍了你的脑袋!”
赵院使连连磕头告饶:“太后娘娘息怒,微臣一定尽心竭力,一定早日治好太后娘娘的病症。”
心里却暗暗嘀咕。
将俞太后的病治好,他的脑袋哪里保得住。
就在此时,一个宫女走了进来禀报:“启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顾山长前来觐见。”
俞太后:“……”
俞太后所有的表情在瞬间凝结,神色僵硬。
芷兰玉乔对视一眼,俱都垂头不语。
过了许久,俞太后才重新张口:“让她们进来。”
……
该来的总要来。
躲几个月不见,总不能躲上一辈子。
俞太后命人将自己扶着坐到了椅子上,如此,也能稍显端庄威严一些。然而,这个举动,并未令她复杂矛盾的心情平静下来。
脚步声渐渐入耳。
俞太后只觉喉咙发紧,一颗心似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手心后背无端地冒出冷汗。
直至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真的太熟悉了。
俞家顾家隔邻而居,她和顾山长同一年出生,自牙牙学语之日便相识。她们是年少时的挚友,志同道合,曾为同一个目标并肩同行。
哪怕各自的路途分了岔,顾山长也依然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顾山长的面容,如镌刻在她心中一般,实在太熟悉了。
俞太后全身的血液汩汩流动,鼻间泛起强烈的酸意,一声“娴之”脱口而出。回应她的,是顾山长复杂又憎恶的目光。
这两道目光,如两柄利箭刺中俞太后的胸口。
俞太后呼吸一窒。
谢明曦的目光掠过俞太后掩不住痛苦的脸孔,心中冷笑连连。
是俞太后狠辣无情,斩断了昔日情谊。她现在还有什么脸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儿媳见过母后。”谢明曦裣衽行了一礼,声音打破了满室的沉默和凝滞:“母后一直在养病,师父不忍来惊扰。听闻母后今日病症有了起色,师父心中欣慰,今日特来探望母后。”
顾山长身形略显瘦削,面容和四年前离京时一般模样。满头的乌发挽起,只簪了一支银钗。
岁月实在优待顾山长,只给了她优雅成熟。
俞太后却是白发苍苍皱纹满额满面病容。和顾山长一比,相差千里。
任谁看了,也不敢相信两人竟然同龄。
顾山长也随之行了一礼,却一言未发。
她怕自己忍不住,一张口便会怒责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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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9章 决裂(二)()
过了许久,俞太后才勉强找回自己的晦涩低哑的声音:“坐下说话吧!”
谢明曦微笑着应了,在俞太后的下首坐下。
顾山长默默地坐在谢明曦的身侧。
谢明曦如往常一般,‘关切’地询问俞太后病症和每日饮食服药的情形。
俞太后心不在焉地应对几句,一双眼忍不住频频看向顾山长。她既想张口令谢明曦退下,又下意识地畏怯和顾山长独自相对,心情之复杂,无法以言语表述。
谢明曦不紧不慢地说了一通话,然后才道:“母后和师父有几年未见了,想来定然有些话要说。儿媳暂时告退片刻。”
俞太后脱口而出:“等等!”
话一出口,便知不妥。
果然,谢明曦故作讶然地看了过来:“莫非母后希望儿媳留下?”
俞太后:“……”
当然不能。
这是她和娴之两人之间的恩怨。岂能容旁人在侧?
更何况,谢明曦言语犀利如刀。真将谢明曦留下,只怕自己今日会被气得吐血。
俞太后定定心神,缓缓道:“你先退下。芷兰,玉乔,你们也都退下。”
宫女们应声而退。
谢明曦站起身来,轻声对顾山长说道:“师父,我就在门外候着。若有什么事,张口唤我一声便是。”
俞太后病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欠奉,无需担心师父会吃亏。倒是师父,今日可得悠着点,别将俞太后当场气死才好……还没到闭眼归西的时候呢!
顾山长略一点头。
……
片刻后,寝室里的人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俞太后和顾山长两人。
俞太后看着顾山长。
顾山长没有回视,目光看向别处。
一盏茶过后,还是无人张口。
又过一盏茶功夫,俞太后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娴之……”
“太后娘娘还是叫我顾山长吧!”顾山长冷冷张口:“这一声娴之,我委实担当不起。”
俞太后心中一痛,没再纠缠称呼的问题,很快改口:“也罢,你做了大半辈子的山长,哀家称呼你山长便是。”
“霁哥儿他们几个,如今都随着你读书。哀家听闻后,心里也极是欣慰欢喜。以你的才学,给几个孩童启蒙读书,绰绰有余……”
顾山长淡淡打断俞太后:“我教导阿萝读书,其余几个顺便一同读书而已。”
俞太后:“……”
俞太后被噎了一回,也不动气,心里反而浮起丝丝欣喜。
娴之肯来看她,还肯和她说话。
或许,娴之还惦记着昔日的友情,并无和她彻底反目决裂之意。哪怕是娴之冷言冷语出言讥讽,她也能一一忍了。
顾山长终于抬眼看了过来,正好捕捉到俞太后眼底那一丝掩饰不住的愉悦。心底竭力压抑的愤怒憎恨骤然涌了上来。
原本计划好的冷静决裂,也被抛诸一旁。
“太后娘娘算无遗策,令人钦佩。”顾山长声音冰冷:“当日以一封信诱我出蜀王府。之后,我被困在郡守府两个多月。每日被灌以汤药,昏睡不醒。”
“那些时日,我一直在想,为何一个人会变得面目全非?”
“权势就那么重要吗?比相识相交了几十年的友情更重要?那个和我年幼相识曾声称和我相交到老的挚友,为何忍心对我下手?”
字字如刀,割得俞太后心痛难当:“娴之,对不起……”
“不必说什么对不起。”
顾山长目光如冰,声音里满是憎恨:“你有你的立场,做什么都没错。错的是我。是我太过善良心软,是我太过天真可笑。明知你早已黑了心肠变了个人,却固执地以为你对我不同。结果连累了明曦。”
“明曦没有对我说实话,不肯告诉我到底付出了什么,才换得我平安归来。”
“我苟全性命,忍着耻辱活下来,也是为了明曦。否则,我早在被关进郡守府的第一日,便撞墙自尽了。”
“我今日前来,是要将一切和你说得清楚明白。”
“在你命人对我动手的那一日,你我的情谊便已一刀两断。”
“你怕见我,所以这几个月来,从未主动宣召我前来。我更不愿见你,因为见你一面,便令我心中愈发憎厌自己,恨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
“今日过后,你我再不必相见。”
说完后,顾山长起身便走。
俞太后面色惨白,下意识地站起身:“娴之……”
可恨她全身无力,只迈了一步,便双腿发软。
顾山长头也未回,迈步走了出去。
……
这就是顾娴之。
爱憎分明,眼中从来揉不得沙子。对一个人好时,掏心掏肺。恨一个人时,拂袖而去,绝不回头。
当年和顾家决裂时,她便是如此。迈过顾家门槛,再也没回过头。
她说不会再来见自己,就真得不会再来了。
俞太后又喊了一声娴之,眼前骤然一黑,身体晃了晃,倒了下去。
顾山长耳力灵敏,听到身后的异样动静,依旧未曾回头。推门走了出去,对着守在门外的芷兰玉乔说道:“太后娘娘昏倒了,你们两个进去扶太后娘娘回床榻。”
芷兰玉乔齐齐变色,快步冲进了寝室里。
顾山长面色未变,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了谢明曦面前。
谢明曦看着神色畅快的顾山长,低声问道:“师父现在感觉如何?”
顾山长想了想:“如割了一块腐肉,有鲜血淋漓的畅快。”
不管如何,畅快就好!
比憋在心里好多了!
这几个月来,顾山长住在宫中,每日说说笑笑,看似心情颇佳。熟知顾山长性情脾气的谢明曦,却知道顾山长避着俞太后,如鲠在喉。
今日便将这根卡在喉咙的刺彻底拔除,落个肆意痛快。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轻声道:“师父先回椒房殿吧!我留下陪一陪母后。”
俞太后这一昏厥,身为皇后的谢明曦留下伺疾,也是应有之义。
顾山长点点头,迈步离开福临宫。
堆积在心底的怨怼憎恨,被全数抛在身后。那段相识相交了近五十年的友情,也彻底成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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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0章 决裂(三)()
俞太后这一昏厥,便是一天一夜。之后,又是缠绵病榻数日。
前些时日,俞太后已略见好转,勉强能下榻走动。这一病倒,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饭食难以下咽,每日除了喝药,只能进些清汤稀粥。
俞太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
这一回,便连不通医术之人,也能看得出俞太后的身体情形不太美妙了。
昌平公主原本忙着为女儿备嫁。俞太后一病重,昌平公主不得不抛下所有事,进宫伺疾。
母女两人因顾舒瑾的亲事生了隔阂,这大半年来,疏远了许多。见面说不了几句话,便会各自心中憋闷不快,时常闹得不欢而散。
如今俞太后病得快脱了形迹,昌平公主也顾不得心里那点隔阂了,每日守在床榻边亲自照料。
几个儿媳,连同谢明曦在内,每日也皆来伺疾。
一众皇孙皇孙女,每日请安三回,伺候一个时辰。霁哥儿年龄最大,便以霁哥儿为首,阿萝等人皆随在霁哥儿身侧。
其实,俞太后身侧有数位太医和一堆宫女伺候着,还有昌平公主等人在,根本轮不到一堆孩子上前。每日去了之后,行个礼问个安,然后在外间候着就行了。
半个月后,俞太后终于缓过劲来,能张口说话了。
第一句便是:“怎么不见妍姐儿?”
众人:“……”
昌平公主气得心肝胆俱疼,当时就变了脸色。
都到这地步了!不好好养病,竟然还想着出幺蛾子……别说是谢明曦,就连她这个亲闺女听了,也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谢明曦倒是面色未变,微笑着应道:“母后想见俞小姐,儿媳这就宣她前来伺疾。”说完,便传令下去。
……
俞妍很快便来了。
在宫中过了一个年头,俞妍年长一岁,个头也高了一些。原本精致的五官稍稍长开,果然是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
在天子亲来福临宫请安或用膳的时候,俞太后总会宣俞妍前来,在盛鸿的眼皮子底下晃悠。
可惜盛鸿对这个小美人视若无睹,连正眼都未看过一眼。
谢明曦也只闲闲看个热闹罢了。
也就只有俞太后,执迷不悟地以为召俞妍前来是给谢明曦添堵之举了。
俞妍冲众人盈盈行了一礼,然后才到了床榻边。
谢明曦微笑着告退:“既有俞小姐在此伺候,儿媳们便先告退了。”
萧语晗等人和谢明曦同进共退,纷纷告退。
昌平公主冷着一张脸,丝毫没有搭理俞妍这个表妹的意思,语气中满是隐忍的怒意:“母后病势汹汹,应该安心养病才是。何必和皇后闹意气!”
俞太后扫了昌平公主一眼,淡淡道:“你不想待在哀家身边,便早些退下,去皇后身边待着便是。”
昌平公主:“……”
昌平公主气得胀红了脸孔,猛地起身到了床榻边
俞妍被吓得全身一个哆嗦,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耳边响起昌平公主愤怒的低语:“已经到了这等地步,母后为何还不自省其身?”
“俞家败落,顾家倒戈,依附俞家的官员纷纷离心。几个儿媳站在同一阵线,连姑姑也和母后彻底决裂反目……”
最后这一句,深深刺痛了俞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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