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微妙的警惕。
……
内向少言的性子,也有一桩妙处。不想回答的时候索性闭口不语。谁也不会和一个“阴郁孤僻”的半大孩子计较。
果然,六公主一声未吭,建文帝也不恼,反而笑着自责:“父皇年龄大了,愈发啰嗦,这等小事也要问个没完。罢了,你不想说就不说。”
梅妃高高提起的一颗心,悄然落回原位。
建文帝驾临寒香宫,是为了探望女儿,不会留宿。
宫中伺寝的规矩严苛。像她这等常年养病的嫔妃,根本无资格伺寝。若不是沾了六公主的光,便是想见建文帝一面也不易。
不能留宿,能留下一同用晚膳也好。也让那些势利的宫人们看看,她并未全然失宠。
梅妃心里盘算着,面上露出希冀之色:“臣妾和安平尚未用膳,皇上可愿留下一同用膳?”
建文帝笑着应下:“好,让御膳房传膳。”
梅妃十分欢喜,眼中闪出了少有的神采,连连笑道:“是,臣妾这便让人传膳。”
六公主微不可见的抽了抽嘴角。
对梅妃而言,建文帝是夫更是天。她的喜怒哀乐荣宠,全都系于建文帝一身。所以,才会这般卑微。
可惜,梅妃的欢喜终究成了一场空。
宫女刚退下,卢公公便悄步进来禀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命人来送口信。昌平公主和驸马带着小郡主在椒房殿。娘娘问皇上可愿一同用晚膳?”
听闻长女的名讳,建文帝目中闪过喜悦,不假思索地说道:“朕立刻过去。”
梅妃:“……”
建文帝已看了过来,语气中并无歉然:“朕改日再来看你。”
梅妃硬生生地挤出一丝笑容:“臣妾恭送皇上。”
然后,眼睁睁地目送建文帝快步出了寒香宫。当建文帝的身影消逝在眼前,强忍着的泪水立刻滚落。
……
六公主的心情也不美妙。
这个亲爹,看似温和慈爱,实则心冷无情。说走就走,毫无眷恋。
自己没什么孺慕之情,倒是无所谓。可怜梅妃,满心希冀欢喜还没来得及露于脸上,便被一盆冰水浇得透心凉。
无声落泪的样子,令人心酸。
六公主无声轻叹,张口道:“母妃,我陪你用膳。”
梅妃红着眼睛嗯了一声。积聚了多日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片刻被抽空,全身发麻,双腿无力。
六公主走上前,扶住梅妃的胳膊。
没有宠爱,总算还有儿子陪在身侧。
梅妃稍稍打起精神,轻声道:“你父皇叮嘱你的话,你可记下了?明日皇后娘娘去授课,你万万不可轻忽走神,定要好好学习。若能博得皇后娘娘另眼相看,日后在你父皇面前美言几句再好不过。”
顿了顿,又苦笑道:“母妃没用,不得你父皇的欢心。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六公主眸光一闪,点了点头。
……
寒香宫里冷清落寞,椒房殿里却热闹非常。
略显肃穆的椒房殿,今晚连宫灯也比平日柔和得多。
俞皇后满面笑容地抱着四岁的小郡主,耐心又温柔地陪着说话。昌平公主和驸马顾清坐在一旁,俱是满脸笑意。
昌平公主今年二十有四,她容貌生得更肖似建文帝,浓眉长目,挺鼻红唇,眉眼间俱是利落的英气。
驸马顾清,是顾家嫡子,也是顾娴之嫡亲的侄儿。顾清比昌平公主年长一岁,生的清俊非常,温文儒雅。
俞顾两家是世交,俞皇后和顾娴之是多年好友,平日来往密切。顾娴之一直独身未嫁,全心打理莲池书院,对侄儿顾清十分疼爱。
昌平公主和顾清自小便相识,青梅竹马,结为夫妻,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便是建文帝,对这个女婿也颇为满意。
顾家是书香名门,家风清正,以科举进身的子孙众多。虽未出过阁臣六部堂官这等显赫官员,如翰林言官之类的清流官员却不少。还有不少外任为官。在朝野间颇有清誉。
顾清承袭了顾家人擅长读书的优良基因,在松竹书院里就读时,每一年的岁考都是头名。十七岁时,顾清更是一举中了榜眼。殿试一过,建文帝便下旨赐婚。
顾清成了大齐最尊贵的长公主驸马。更难得的是,夫妻相得,颇为恩爱。昌平公主从不以公主身份欺压夫婿。
唯一的遗憾是,昌平公主和顾清成亲之后,一直迟迟没有身孕。直至四年前,才生下了女儿顾舒瑾。
俞皇后对外孙女爱若至宝。
建文帝也同样喜爱活泼伶俐的小郡主。听闻小郡主在椒房殿,立刻丢下梅妃母女,来了椒房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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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无情(二)()
俞皇后也不似平日那般守礼,并未起身行礼,依旧将小郡主抱在怀中,抬头笑道:“瑾儿,快些让皇祖父抱一抱。”
小郡主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皇祖父。精致白皙的小脸高高仰起,伸手要抱。
实在讨人喜欢。
建文帝挑眉一笑,大步上前,俯身从俞皇后怀中抱起小郡主。
建文帝年少习武,身子颇为健朗。如今人至中年,常年操劳政务,于女色上又无节制,身体大不如前。
不过,抱一个四岁孩童的力气总是有的。
建文帝将小郡主高高举起转了一圈。小郡主咯咯笑了起来,开心欢快的孩童笑声,在椒房殿里外回荡不休。
“瑾儿已经好多日没进宫了。”建文帝笑着逗弄怀中的小郡主:“皇祖父皇祖母每日都惦记你。你就不想皇祖父皇祖母吗?”
小郡主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我已经四岁,正式开蒙读书了。哪有时间每日进宫。便是再想皇祖父皇祖母,也只得忍着。”
又苦着脸小声央求:“皇祖父,你替我和母亲说说情可好?每日背书太头痛了,隔一日背一次行不行?”
建文帝被逗得开怀一笑。
昌平公主哭笑不得地瞪了小郡主一眼:“再敢胡闹,以后不带你进宫。”
小郡主扁扁嘴,不敢再吭声。
建文帝心中不忍:“瑾儿还小,你对她怎么这般严苛?以后隔五日就让她休息一日,进宫来陪一陪朕和你母后。”
便连俞皇后,也张口附和:“你父皇说的是。瑾儿才四岁,便是读书开蒙,也无需这般严厉。让她五日休沐一回。”
昌平公主挑了挑眉,淡淡道:“我幼时读书的时候,母后可不是这么说的。”
俞皇后:“……”
俞皇后被噎了一回,倒也不恼,不无自嘲地笑道:“母后现在老了,心肠也软了。哪里舍得瑾儿受这等苦。”
“玉不琢不成器!”昌平公主不以为意地应道:“这是我幼时母后常说的话。女儿一直牢记于心。”
“我是瑾儿的亲娘,岂有不疼她之理。只是,越是心疼,越要对她严格教导。这才是真正的疼爱她!”
……
昌平公主侃侃而谈,俞皇后无奈地笑了一笑:“罢了罢了!你说的有理,我不多嘴便是了。”
建文帝却道:“儿子需严格教导,女儿宽松骄纵些也无妨。日后长大了,想挑什么样的夫婿都可以。又不需才名做嫁妆,学得这般辛苦又是何必。”
对小郡主的疼爱溢于言表。
俞皇后笑容却淡了一淡。
世人皆重子嗣,皇家更是如此。
建文帝的随口之言,如利箭一般,深深地刺中了她心底的隐痛。
生昌平公主时,她遭遇难产,用了猛药才平安生下孩子。却也因此彻底伤了身子,之后再无所出。
没有子嗣的皇后,便是再聪慧贤良,也抵挡不住李太后的猛烈攻势。
天子不能无子,她这个皇后生不出来,就得让能生的女子进宫。
先是李太后言语相逼,之后,朝臣们也联合上了奏折。
她被逼无奈地退让妥协,任由李太后为天子选妃。
“莲娘,对不起。”
年轻的建文帝一脸愧疚,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我曾对你允诺,此生和你携手到老,恩爱白头。除了你之外,我的心里再容不下别的女子。”
“如今,是我有负于你。”
“对不起,你要怪,便怪我。不要怪母后。她也是为了天家子嗣着想,才会三番五次地提起广开后宫之事。”
她所有的泪水已在夜晚流尽,逼着自己挤出一丝笑容:“皇上待臣妾情深义重。成亲数年,从未碰过别的女子。臣妾心中感念之极。如今昌平已有七岁,皇上膝下只有一女,便是臣妾,心中也颇为焦虑。”
“母后的提议,臣妾也赞成。臣妾是皇上发妻,也是中宫皇后。宫中不管谁生了子嗣,都得称呼臣妾一声母后。”
“皇上的儿子,就是臣妾的儿子。”
……
时隔十余年,她依然清晰地记得说出这番话时,心中是何等的痛苦。
似有一双手,生生地探进她的胸膛,将她的心扯得支离破碎。
建文帝似未察觉她的言不由衷,又或许看出了也无可奈何,沉默地用力地搂紧了她。
之后,便是后宫大选。
李太后一口气选了十余个名门闺秀进宫。李家的女儿,也在其中。建文帝最是孝顺,不忍拂逆李太后心意,先临幸的正是李氏女,也就是二皇子的生母李贤妃。
李贤妃肚皮也争气,短短几个月便有了身孕。隔年生下二皇子。
可惜,二皇子生来便有口疾,到了两岁学话之时,便已露端倪。
建文帝和李太后俱心中不满。
她主动挑了同族的堂妹进宫,刚传出喜讯,便册封为淑妃。丽妃也紧跟着有了身孕,一前一后生下了两个皇子。
三皇子四皇子年龄相若,俱都天资聪颖。
建文帝对这两个皇子,颇是喜爱。
再之后,五皇子六公主七皇子出世。还有八皇子九皇子……
天家子嗣愈发兴盛。建文帝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往日曾对她许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早已被抛之一旁。
曾因亲近妃嫔而生的歉疚,也不见了踪影。
……
俞皇后一刹那的痛楚,建文帝并未留意。
昌平公主却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替母后觉得悲凉。
她记得自己七岁之前,母后和父皇是何等的恩爱。那时的母后,犹如盛放的牡丹,国色天香,光彩耀目,风华夺人。
自二皇弟出生后,母后的笑容便渐渐少了。
别人都以为帝后情深,数年未变。只有她知道,母后和父皇渐渐离心,再不复当年的恩爱两不疑。
昌平公主深深呼出一口气,定定神道:“晚膳已经备好,父皇,我们一起去用膳。”
建文帝欣然应下,抱起小郡主向饭厅走去。
昌平公主走上前,扶着俞皇后的胳膊,轻声说道:“母后,我扶着你。”
俞皇后笑着嗯了一声,目中闪过一丝唏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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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门生(一)()
“听闻今日皇后娘娘要来给我们授课,授课内容是《论语》。”
“真的么?皇后娘娘真的要来?”
“这等重要的事,怎么会有假!李姐姐说的定是真的。”
“李姐姐,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一大早,众少女便团团围在李湘如身边,问长问短。
李湘如十分享受这等众星捧月的感觉,有意停顿了片刻,在众人的催促声中徐徐一笑:“皇后娘娘是莲池书院的山长,每个月都会来授课三日。莲池书院里的所有学生,都称得上是娘娘的门生。”
“我们书院共有五个学舍。其余学舍,每个月上课半日。唯有海棠学舍,是上足一整日。每一年都是如此。想来,今年也不会例外。”
“这些都是祖父亲口告诉我的。”
李湘如口中的祖父,正是当朝次辅李阁老。
萧语晗等人满面欢喜,齐齐笑道:“这可太好了。我们今日便能面见皇后娘娘了。”
名门闺秀们挤破了头想进莲池书院,一半是因为这是大齐最好的女子书院。另一半,便是冲着俞皇后。
才开学第二日,便能和俞皇后接触,能聆听俞皇后授课,想想都觉得激动振奋!
……
谢明曦和林微微迈步而入。
林微微小声嘀咕:“她们怎么这般激动?”
今日一大早,林微微特意绕了一段路去了谢府门外。这般盛情,谢明曦却之不恭,索性乘了林府的马车,和林微微一同前来。
尹潇潇眼尖地瞄到两人,立刻笑着招手:“你们两人快过来。听李姐姐说,皇后娘娘今日要亲自前来给我们上课呢!”
林微微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凑了过去:“你说的是真的?”
谢明曦的右手被林微微握在手中,“身不由己”地一起凑了过去。
李湘如看到谢明曦,满心的别扭。
不过,既是同窗,少不了日日相对。便是互看不顺眼,也不能当众口出恶言。李湘如清了清嗓子,将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林微微的眼眸熠熠闪亮。
谢明曦笑而不语。
既是进了莲池书院,和俞皇后接触是迟早的事。
前世她身为伴读,并无资格踏进学舍,只远远地见过俞皇后数回。之后,她进了四皇子府为侍妾,更无资格觐见俞皇后。
建文十八年,俞皇后骤然“病逝”。常年操劳政务又耽于女色的建文帝,也随之大病一场,最终没能熬过去,半年后撒手人寰。
俞皇后死得太过突然,引来了众人猜测纷纭。只是,谣言俱被登基为帝的四皇子用凌厉的铁血手段压了下去。
宫中连着被杖毙十余个内侍宫人,人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再随意提起俞皇后三个字。
朝臣们也对此闭口不提。
一朝天子一朝臣。四皇子坐了龙椅之后,老臣们渐渐式微,身为新帝心腹的年轻官员纷纷冒头。短短几年间,四皇子便坐稳了龙椅。
……
少女们叽叽喳喳地闲话。
直至六公主迈步进了学舍。
众人下意识地住了嘴,各自回了位置。
六公主似未察觉自己扫了众人闲话的兴致,慢腾腾地坐到位置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桌子上的《论语》。
谢明曦暗暗好笑,张口提醒:“皇后娘娘今日授课内容,便是《论语》。娘娘还没来,公主殿下不妨先看上一看。”
六公主没了昨日算学课上的精神奕奕,一脸闷闷地嗯了一声。
谢明曦忍俊不禁,弯起嘴角。
昨日董翰林上课时,六公主听了片刻,便发困打盹。显然对四书五经并不感兴趣。偏偏俞皇后授课内容,便是以四书五经为主……
在董翰林的课上能睡,在俞皇后的课上却是万万睡不得。说不定还会被重点“关注”。难怪六公主这般烦闷。
“别担心,”谢明曦轻声安慰:“《论语》不算难,只是要记清每一句话的出处和来历,不然,在理解上便会有偏差。”
这还不算难?
学霸哪懂偏科学渣的痛苦!
六公主默默地看了一脸轻松自若的谢明曦一眼,忽地稍稍体会到了李湘如昨日的痛苦。
谢明曦颇为贴心,将凳子挪了过来,坐在六公主身侧,低声道:“我陪公主殿下一同温习。有不懂之处,正好可以相互指点。”
这句“相互指点”,说的十分委婉。
六公主听懂了话中的“指点”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