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归于五玄庄,玄略略清扫桌塌之后,便洗净茶具为百里瑶煮茶,不过半响一股茶香便在老屋之内弥漫开来。当玄将一碗清茶送上时,却听百里瑶正两眼微闭,口中叨念着一句什么。
“大父用茶。”玄将茶盏呈上,也跪坐下来笑问道:“大父适才可是思虑秦公简兵之策?”
“好茶!”百里瑶端起茶盏。闭眼深吸一口。笑道:“秦公此举。真真是大刀阔斧!大刀阔斧呀!”
“何以见得?”玄道。
百里瑶放下茶盏。抚须笑道:“儿可知。这明里秦公简兵。是有精兵之意。暗里。却还是富民强国之策!”
玄一听之下。先是愕然以对。细细思索后竟是豁然开朗:“大父。儿明白了。秦公厚赏老兵卸甲归田。又赐功爵。其意正是要潜移默化。使大秦百姓以军功为荣。遏制民间私斗之风。”
哪知百里瑶却是摇头笑道:“此其一也!”
玄不明。只得求教道:“儿愚钝。还请大父开释!”
当即百里瑶笑而不答,起身至屋角一口木箱中摸出了数个用于昔日和玄推演兵阵时的小木人。待百里瑶回到案前,却是将木人放坐五堆。并且和玄各持一枚,笑道:“假说,儿手中之物乃是劳作一载所得,就做一百布币。儿想想,若是有一百布币,该当如何花销?”
玄侧头想想,便知百里瑶用意,笑道:“儿若有一百布币,便给大父买上一坛宋酒。再买上两斤上好的楚国香茶。”
“好儿!”百里瑶哈哈大笑:“光想着大父,就不想着买些女儿家的事物?也罢,来,宋酒香茶换一百布币。”说话间,百里瑶用一个木人换过玄手中木人,接着笑道:“如此,儿手中有了宋酒香茶,大父手中便有了一百布币。而后,大父便用这一百布币去找商贾购买财货。甲商贾又去找乙商贾购买财货……”说着,百里瑶将手中的木人在案上五个木人堆里一一交换,换着换着循环到玄处,笑道:“此时,有商贾得知儿手中有上好的宋酒香茶,愿出两百布币沽之,儿可愿?”
玄偏头一想,笑道:“儿愿沽!”
“为何?”百里瑶笑问。
玄笑道:“儿手中若是有两百布币,自然就可沽来更多的宋酒香茶孝敬大父。”
“然也!”百里瑶点头笑道:“由此可知。秦公赐予卸甲老卒的牛、羊、钱币、绢帛。便如儿手中初始的一百布币。嗯……按秦公说法,此叫做原始资本。昔日秦公曾言。秦国年年鏖战,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民不聊生,路有饿殍,若强行变法,重农垦而轻商贾,只怕草木一秋,食粮一季,难解燃眉之急。不若资民以本,由民自沽,互通有无。百姓所需,牛羊牲畜、绢帛布匹、粮草柴木〕盐茶铁、无一不是日消月耗之物,由民劳作而获、由民沽售而互通有无、由民食用而消耗,天下苍生莫不如此!而国之税赋,不过是这泱泱三千弱水之中,取之一瓢而已。若百姓一年盈余千钱,课税百钱便不伤民。若百姓一年盈余万钱,课税千钱便不扰民之生计。可若百姓手中无钱,便课一钱却也难为。由此,他日大秦国之民,人人富庶,何愁国库空虚难继,何愁王师无甲无衣?”
百里瑶一席话,听的玄大为叹服,没想到这民生之中,竟然有着如此深奥地大道理。这些年玄跟随在大父百里瑶、墨子、鬼谷子身边,时常听的最多便是如何在这战祸纷争的天下各国之中,找出一个能够解民生于倒悬的明君。可明君难遇,退而求其次也得找到一个能够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有志之士,能够担负起如此重任辅佐大国君王,潜移默化之。
甚至,昔日白圭仕魏、李悝变法之时,也有墨家和鬼谷一门暗中助力。而早前,鬼墨两家更是联手,想要让卫鞅入住西秦,主持变法大局。
可没想到,这个突然出现的三公子嬴无敌,却是一步步以无人可挡地气势登上了秦国大位,并且从他身上展出来的前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大智慧,更是让接近他的人心甘情愿地折服!
当下,玄不由叹道:“秦有此公。苍生有望,西秦当大兴于此战国乱世也!”
恰在此时,却听到屋外柴门传来“笃笃笃”三声门响!
祖孙两人对望一眼,便由玄起身前去开门。玄行至门前,站在檐下的百里瑶扬声问道:“门外何人?”
当即一把柔和男声郑重回道:“晚辈得知前辈云游归来,特来求见!”
“嬴渠梁?”一听口音。玄便知此人是谁,心道与大父才归栎阳不过半日,怎地嬴渠梁便寻到门上来了,当即推开柴门,便装作惊讶模样向嬴渠梁笑道:“是你,忘剑士?”
门外来人,正是当今的右监国公嬴渠梁,见柴门半开,出来的却是一位女扮男装做士子打扮的少女。不由也是一呆,细看之下自然认得此女乃是庄内前辈地孙女玄,那日雪夜偶遇。人还曾相谈甚欢。至晨嬴渠梁离去之时,无意将配剑遗下,此女还曾送还,并且笑言他是忘剑士。
当即嬴渠梁哈哈一笑:“忘剑士也,正是在下!”
玄向外一看,却是发现门外竟然大排长龙,至少二三十名便衣打扮地军士抬着十余口木箱,当即明白嬴渠梁这是要使礼贤下士的计谋,于是玄急忙将嬴渠梁引入大屋。看着进入院中礼队。百里瑶不置可否的略略和嬴渠梁寒暄几句之后便入座主位,直言道:“不知公子此来,有何用意?”
嬴渠梁闻言当即起身,一整衣衫后以大礼拜倒,再次入席之后这才道:“前辈!那日雪夜畅谈,晚辈受益匪浅。不想再来拜见前辈之时方知前辈以出门云游,不想竟是一别经年,今日晚辈冒昧来访,一心只为我大秦求贤。唐突之处,还请前辈鉴谅。”
“唔?为大秦求贤?”百里瑶一捋颌下胡须,装作不解试探道。
当即嬴渠梁再次起身,对百里瑶深深一躬,坦诚道:“不敢有瞒前辈,晚辈嬴渠梁!”
“嬴渠梁?仲公子嬴渠梁?当今地右监国公?”百里瑶刻意问之,并笑言:“看来老夫果真年岁以高,老眼昏花了!”
一旁正在为两人煮茶的玄也打趣道:“啊也!你便是仲公子嬴渠梁?”嬴渠梁看着玄,脸颊竟是微红。笑道:“小妹以公子称呼。倒显得生疏了,还请小妹当在下还是那个忘剑士可好?”
玄闻言。对嬴渠梁注目而视,见其目光果真诚恳,并且面色微红,呼吸似有急促。玄心中默然一笑,将热好地香茶奉上桌后,便悄悄退出房中。
嬴渠梁此来意在求贤,当即礼贤下士道:“前辈,雪夜仓促,未及细谈,今日特来拜望,恳请前辈教我。”
百里瑶略略思索之后,开口直言道:“公子来意,我已尽知。秦国之事,老夫自当尽绵薄之力。然则只能略为相谋,不能身处其事,请公子万勿对老夫寄予厚望。”
嬴渠梁听出百里瑶言辞似有推脱之意,当即起身再是一躬,急切道:“前辈,莫非罪晚辈敬贤不周?”
“非也!”百里瑶微微摇头,却是抚须不语。
嬴渠梁知其有话要说,当即诚恳道:“晚辈愚钝,还望前辈不吝开释。”
“好!”百里瑶轻拍长案,低声喝道:“敢问公子,此来究竟是为秦国求贤,还是为秦公求贤?”
嬴渠梁心中一惊,却是不假思索,直言道:“当今君上,乃是渠梁三弟。即为兄弟,祸福与共,手足至亲,渠梁此来,实乃为弟求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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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陇西烽烟卷八征伐四野 第163章 简兵卸甲
栎阳国府
此时,国府门前里外三层已经聚集了好几百人,正在听国府派出的司丞在为大家讲解这道刚刚颁布的简兵令。只听那司丞操着一口地道的陇西方言,扬声喝道:“君上这次攻克函谷、临晋两关,收复咱老秦的河西失地之后,为了让咱老秦人在流离百年的河西沃土上扎下根,这才颁布了简兵之令。但凡简兵令中所列,凡是军中年过三十者、身有残障者、家中独子者,兄父、亲属同役者,都将除役卸甲,然后国君将会给这些卸甲的老兵发放黄牛一口、羊五口、布币两千钱以及绢布两匹,并在河西给每个老兵分上十亩粮田。”
司丞正说话间,一个手杵拐杖,腰背佝偻的老者却是从人群中站了出来,给司丞作了个揖后出言问道:“请问司丞大人,咱老秦刚才拿下河西故地,想必魏人定要拼死来夺,此时君上非但不征发备战,反倒简兵,这究竟是何道理?且军中年长、残障、独子、父子从军者甚,这一裁撤,岂不是要简掉好几万大军,这魏人要是再次打来,如何应对?还请司丞大人给大伙说说,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正是!还请大人说说道理!”老者一番话当即迎来众人的附和,都是齐声要求司丞给出解释。当即司丞连连点头应承之余,却是命人取来竹席铺地,恭敬的请了老人就坐之后扬声解释道:“诸位,咱老秦人自打简公丢了河西之后,可是足足盼了四十余年,才盼到今日能一雪前耻呀,咱君上岂会不知这河西之重,岂能再重蹈昔年丢掉河西的覆辙,大伙说是不是这个理
“司丞大人!”席地坐下的老者轻咳一声,大声道:“简公出公。父子乱政,不修兵甲,不筑关城,这才使得魏人有机可乘,夺了咱老秦的河西之地。眼下虽有人说新君乃是上天派下的圣人明君,可这河西一线。从函谷关到临晋关再到少梁山,大小关隘三十六,至少也得数万大军才能镇守,怎能说简便简?”说着老人还一拍右腿,大声喝道:“老夫这条残退,便是出公在位时,在函谷关下被魏人打残的。可若是国君征发备战,老夫便是拖着这条残退,也要拼死守住咱老秦人的河西之地。”
“对!此时国君应当征发备战。而不是简兵卸甲!绝不能让魏人再把咱老秦的河西给夺取!”
老人的一番讦问帘引起了人群地热烈共鸣,当即又有不少老兵裸袖撩衣用自己身上的战伤来现身说法,按照他们的想法。现在刚刚打下河西之地,首要应该做的便是征兵备战,要死死将河西守住才对。
负责公宣国府令法的司丞见状,一时也是乱了手脚,一面命人去取竹席让这些老兵就坐,一面寻思对策。可毕竟他的水平有限,也尚未处理过如此阵仗,自然有些应对失措。也就在他猛擦热汗地时候,只听国府门内突然有人高喊道:“国公出巡!”
帘间。围在国府门外的或站或坐的人群呼啦啦围了上前,待看清国府门内出来的果然是头戴玄玉冠,身穿大黑国公尚服的君上嬴无敌,便齐齐躬身行礼。此时乃是战国,所讲究的理解乃是后世被称为作揖的拜礼,而非跪礼。
尚服也就是日常穿的常服,不同与朝服和祭拜天地或觐见周王时的礼服。无敌也是展袖向众人回了一礼,煞有介事地向司丞喝问道:“吕尚,国府门前。何事喧哗?”
听地无敌喝问司丞吕尚。之前首发讦问地老者当即一脸严肃地站出来回道:“君上。此事与司丞无干。乃是我等老卒不解君上简兵之举。特来相询。”
“老人家竟是我大秦老卒?”无敌听来。佯装惊讶。当即上前跟老人寒暄攀谈。又命人取来更多地地席在国府门前展开。请人群中地年长者席地就坐之后。便侃侃而谈道:“诸位父老。按说咱老秦人苦盼数十载寒暑。才盼来今日收复河西故地。论理是该大征发、大备战。好好将河西之地守住才对。”
无敌说得一句。众人都是附和:“对!对!正是这个理
“可是!”无敌顿了顿。循循善诱道:“为何本公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颁发简兵令呢?这是因为。此时若不简兵。只怕我老秦怕是难以守住这用老秦儿郎鲜血换来地河西之地!”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愕然以对。本来老秦就是军力不济。兵甲不齐。多年来和魏人开战都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无力收回河西。眼下收回河西了。却竟然说是不简兵便守不住。这究竟是何道理?
见众人愕然以对。无敌便细细分析道:“兵法有云。兵贵精而不贵多。诸位父老可知。昔年河西之地便是魏国吴起练出地魏武卒夺取。这魏武卒便是魏国地精兵。父老可知。这魏武卒精兵若是跟咱老秦儿郎厮杀。一个便可敌地过咱五个!”
“五个?”一个老兵听见此话便怒了,跳起来喝道:“君上,老卒曾跟老君上在少梁战过魏武卒,老卒一人只凭一把断剑便杀了他七个!”
“好!老人家真乃我大秦勇卒!”无敌对这老卒竖起大拇哥狠狠的夸了一句,却又立即当头浇上一盆冰水:“可若我老秦的儿郎个个都如老人家这般血勇,也不至今日方才收复河西之地!”
此话一出,老卒当即被一口气堵在胸口。也是,若真如你说的老秦儿郎随随便便仅凭一把断剑就杀人家七个魏武卒精锐,怎会时至今日方才收回函谷关呢?因此,原本被这老卒激起一口勇气围观群众帘被泄了气去,人群中一些曾经亲历战阵地老兵更是暗暗的叹出一口闷气。
魏武卒强不强,只要是个秦国老兵,就都知道其中厉害。山东六国,就只有魏国的魏武卒能够用步兵将秦国的骑兵打的满地找牙,也只有魏武卒能够死死的将秦国逼在陇西一隅,看着河西膏腴之地被敌人侵占而不得寸进。
待众人平和了心气,无敌这才继续道:“各位父老,咱们就来好好说说这魏国的魏武卒。据说,这魏武卒的精兵,每人有铁甲、铁盔、铁剑、铁戈、铁盾一套。十二石强弩一付、负矢五十个。可携带三日干粮,一日可行百里。日常操练,每日练剑、戈、弩各一个时辰,且还要负重五十斤疾跑三十里。因此魏武卒的精兵,每日伙食就得细粮一斗、肉食一斤。”
“啊也!”人群当中帘发出无数惊叹,一斗细粮足可以让一户五口之家地老秦百姓吃上半月,而这仅仅只是魏武卒精兵的一日口粮,更别说还有那一斤肉食。有了如此丰富的伙食,魏武卒士兵的身体素质自然也就强了,说一个魏武卒能打得过五个秦军也并非是句混话。
无敌不理众人惊讶神色,继续忽悠道:“我老秦想要守住河西,想要敌的过魏人。光靠咱老秦儿郎的血勇能行吗?事实告诉我们,光靠这一腔血勇是万万不行的。可能有人会说,咱们没有精兵,可这次不是打下函谷关了么?是,这次咱们老秦人是打下了函谷关,可这完全是侥幸。各位父老可知,若不是齐人在魏东攻下了魏军要地桂陵,并且进逼大梁,魏军不得不丢下函谷关前去救援,才让咱们有机可乘一举攻下了函谷关。”
说道此处,无敌泪腺一酸,动情道:“各位父老可知,这次夺下函谷关,有多少老秦儿郎再也没能回来?本公记得清清楚楚,一共是两千二百一十三人。各位父老,又知有多少老秦儿郎在函谷关下致伤致残?本公也是记得一清二楚,一共是七千五百三十七人。其中有一千九百三十五人瘸了腿、有两腔百五十二人残了手……各位父老,可知道这些老秦儿郎,他们原本是可以不死、不瘸、不残的,只要咱们能给他们装备上铁甲、铁盔、铁剑、铁戈、铁盾……可咱老秦穷哇!”
无敌说道此处,便已经开始泣不成声,而围观的老秦百姓,也是集体抽噎起来。无敌强忍着悲痛,绘声绘色地描述道:“今次攻函谷关,最先攻上函谷关,把我大秦军旗插上城头地勇士叫做白大,是县白氏族人。他只凭一把断剑便死死护住了我大秦的军旗,最后脱力战死,至死都是以身死死护住战旗……可是……可是他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