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回孙青霞倒是说话了。
他微蹙着眉心,像感到有点胃痛。
他说,轻轻的,“不过,最后你还是留起了长发了,”说到这儿,顿了一顿,以一种哄一个婴儿睡去般的轻柔,他道:
“其实这又何苦呢?苏眉,你还是放不下、忘不了我。”
他这几句,说的没有任何杀伤力,轻若鸿羽。
唯独是那挂在树上、何等犀利、一出手就暗算了孙青霞的女子,听了,脸色变了,整个人都颤哆了起来,以致她所处那棵树仅仅剩下的几片树叶子,也全抖落下来了,籁籁不已,飘飘而降。
“你……”她咬着唇,也咬着牙,甚至还在咬着自己的舌尖强忍激动,但她的语音却像快哭出来了:
“──你还记得我的长发?!”
“苏眉,你恨我吧?你恨我又对付不了我,所以更恨自己。”孙青霞轻松得有点疼惜的说:“何必呢?一个人要是对他没有爱了,就会连恨也没有了。我只是一个不值得你喜欢的浪子。我是个不会专心一生只做一件事情的人,何况用情。”
苏眉一听,几乎轰的一声,落下树来,一时平静得既像万籁俱寂,也似万念俱灰,心情已坏到了没有心情。
──要是他动手,她就可以跟他拼命。
──如果他骂她,她便可以与他对骂,痛痛快快的把一切抑郁都宣泄出来。
可是,没有。
他中了她的毒?既不恼,也不气,亦无惊恐,反而柔声对她说了这几句话。
柔语让她感动,其语中的无情却让她悲恸。
──这个男人仿佛连绝情也似是一种赠阅。
每个人都是爱自己的,但她却爱上了他,爱上了他就爱不了自己了。
所以在无尽的夜里,她焚烧他的名字,但折磨的却是自己。
──他居然还记得自己的那次的落发……
(可是他的话锋又似是专攻人的内脏……)
她噙着泪,不让它垂落下来,狠着心狠着声狠狠的说:“你的绝招是把敌意表达为诚意,我上过你的当,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你杀了无辜村民,又图奸龙女捕头,丧心病狂,令人发指,今日我们决不能放过你──”
孙青霞摇摇首,只为这个女子觉得可惜可憾,“你说这种话就有用了吗?自欺欺人,骗得了人,骗得了自己吗?”
他觉得苏眉已失去常性,他正为这一点觉得可悲。
他倒不是为自己辩护。
因为他不在乎。
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甚至也不在乎自己的看法。
可是他说了一半,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而且恐怕还错得很厉害。
很恐怖。
很万劫不复。
因为一把剑已横在他咽喉上。
很小巧精致的剑。
一把女人的剑。
孙青霞没有再动。
因为他已给胁持了。
剑已搁在他颈上,只要稍一发力,他就得脑袋分家,命送于这把相当女人的剑下了。
()
这把女人的剑,当然是握在一个女人的手上。
很女人的手。
秀、巧而纤丽的手。
拥有这样女人的手的女人,一定也是个很女人的女人,或者,也是个很女子的女子。
女人和女子,毕竟是有些分别的。
──是谁家的女子,能这般贴近孙青霞,甚至横一把剑搁在他脖子上,而他犹未觉察?
是龙家的女子。
龙舌兰。
风流 … 第二回 天荒地老情已灭
孙青霞这才省悟:自己实在太大意了。
──无怪乎苏眉会说这种话,甚至是一早麻三斤就这样说话了。
这根本是一个彀。
──那些话是说给正在慢慢、渐渐苏醒中的龙舌兰听的。
他们要刚从昏迷中苏醒的龙舌兰女捕头相信一件事:
她身上衣衫半祛,是因为他要强Jian她,甚至还是他杀了所有的乡民,而这些和尚、道士、箭手、剑手、乃至树上的女子以及麻三斤,全是来救助她的、保护她的、保住她清白的人。
龙舌兰听了,毕竟是名震江湖的女神捕,她一直仍佯作晕迷,但其实是在等待时机:
──等候机会来钳制自己!
他已有口难言。
百口莫辩。
他失去证人。
没有朋友。
──甚至证据确凿,铁案如山。
他,只一个人。
敌人,却是全部。
他竟一时大意,受制于她的剑下。
──他正救护的人之剑下!
他的命悬于剑锋。
剑在龙舌兰手上。
──由于他掮着龙舌兰,而今一旦让她的剑搁在自己脖子上,这就极难以甩脱了:何况龙舌兰也是武功极高、反应极快的女子。
剑锋、刀刃一向都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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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刃刀锋,本来都带点冰意。
可是这把搁在他脖子上的剑,却不是。
它就算不是热的,也是温的。
──这把怀剑想是一直收藏在这姑娘的亵衣内,所以才没给施暴的烦恼大师搜寻出来吧?
(收藏得这么隐秘的小剑,想是一个玉洁冰清的女子在生死关头的最后武器吧?
那本该是发生在那淫僧正在强行奸污她的时候,她突然一痛而醒,又羞又怒之下,拔出剑来在那淫僧欲仙欲死时一剑杀了他的事。
不过,那也得要那施行奸肆的人,到头来仍然没搜出这小剑,又或因太急色之故,未曾尽褪这姑娘的贴身小衣才有可能保住这把剑。
可是,而今,这柄很女人的剑,却用来对付自己,而不是那淫徒。
那淫徒却给自己杀了。
自己却成了淫贼。)
在这种时候,孙青霞居然还想到这些。
生起这些联翩浮想的他,只有苦笑。
只是,想起而今这柄搁在自己脖子上的剑锋,在片刻前还紧紧的贴在那姑娘温热的身子上,他心头却生起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这温热想是这姑娘的体温,传到剑身上,再传给自己的吧?
这女子的身子好暖。
──昏迷的人的身体通常都会比较冷,但他掮着她的时候,却仍是感到很温,很热……
奇怪的是,刚才他背着她招招拼命、式式抢攻的时候,却一点也没生起这种浮想、妙念。
而今命在剑下,他反而生起了这般想入非非的念头。
他这样想的时候,苦笑渐渐转为一抹诡笑:仿佛给制住了的不是他,而是她一样。
他古怪的笑意使全场的人都以为龙舌兰并没有成功的制住他,一时都不敢有异动。
直至龙舌兰低声怒叱:“……你这淫徒,丧心病狂,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你死有余辜!”
孙青霞只觉得好笑。
“我一向都死有余辜,但也活有余味就是了。”他满不在乎的反讽龙舌兰,“你醒的真不是时候,可谓醒不如睡。”
龙舌兰又羞又愤,发现在场人人望着她的身子,眼中透露奇诡的异色,令她无措。这时她身上衣裳有多处已给撕破,白玉凝脂般的胴体,若隐若现,她身在孙青霞背上,若挺直身子,则让大家都看个清楚;若俯身曲背,就没那么招摇,但却让这无行浪子占了便宜。
她一时伸也不是,屈也不是,相当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但手上的剑却很稳定:
──她毕竟是个大姑娘。
但她也究竟是京里第一紫衣女神捕。
既然她已抓住了这恶名昭彰的淫贼,她就决不让他脱逃:再尴尬也得把此事办好、把此贼治罪。
这儿她没什么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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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至少有一个。
所以她向苏眉遥遥招呼道:
“你有没有衣服……”
苏眉如梦初醒。
她忙解下自己身上的绯色披肩。
龙舌兰的姿势仍“半起半伏”在孙青霞背上,她准备在接过披毡之前,先封孙青霞|穴道,以免一失神间教他溜了。
──她知道这必定是个极其狡狯的人。
(……竟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幸好有这么多人在,自己才能幸保──)
(咦,这些又和尚又道士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龙舌兰简直恨死了孙青霞,但在她正好起念要封制他|穴道之前,孙青霞冷哼了一声,道:
“你不如一剑杀了我吧!”
龙舌兰奇道:“你知道我要点你|穴道?”
孙青霞淡淡地道:“你总不会放了我。”
龙舌兰道:“你宁死都不肯受制?”
孙青霞道:“死在你剑下,总比落在他们手上的好。”
龙舌兰:“你真有骨气,就不该做出这等兽行。”
孙青霞:“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是怎么当女神捕的!”
舌兰:“这些乡民不是你杀的?”
青霞:“我杀他们作甚?”
麻三斤突大喝道:“你杀他们,因为他们阻止你强暴龙姑娘!”
龙舌兰听得粉脸一寒,剑锋已在孙青霞颈上挤翻出一道白痕。
可是她不喜欢麻三斤。
她打从一开始就不信任这个人。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因为直觉。
──一个灵敏的女子,对男人忽然生起喜欢或厌恶的感觉,纯粹是因为直觉:她生气他,可能因为他看她的眼神;她讨厌他,可能也是因为他看她的眼色;她爱上他,纯粹可以是因为他沉思的模样;她离开他,也可能只因为她不喜欢他的沉吟。
所以她反而向孙青霞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杀他们?”
孙青霞立即答:“有。”
龙舌兰手中又一紧。
剑锋上撩,剑身上已微见血沟了。
“你为什么要杀害这些无辜良民?!”
“无辜?”孙青霞哈哈一笑,用手一指,“我只杀他一个。”
他指的是死犹凶神恶煞一般的烦恼大师。
龙舌兰呆了一呆:“他是谁?”
孙青霞好暇以整的又用手一指道士:“他是一恼,”又眼扫向另一活着的和尚,“这是菩萨,”
“你好歹也是个捕快,”然后他好暇以整的反问:“你说那死了的和尚还会是谁?”
龙舌兰震诧地道:“烦恼大师?!”
孙青霞道:“他是烦恼,死了倒就啥烦恼都没了,但什么大师、上人,都是狗屁!”
龙舌兰奇道:“你跟他有仇?”
孙青霞傲然道:“他不配跟我结仇。”
龙舌兰道:“那你杀他干啥?”
孙青霞陡地一笑:“如果我说我是为救你杀他,你信不信?”
龙舌兰瞪大了眼:“为我?你!”
孙青霞脸色一沉:“你不信,我又说来作甚?”
龙舌兰手又一紧:“你敢不说?”
孙青霞怪眼一翻:“你要杀就杀,唠叨什么?!”
龙舌兰冷笑道:“你本就罪该万死,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孙青霞顿了一顿,忽道:“好软。”
龙舌兰奇道:“什么好软。”
“我是说你的胸,”孙青霞道:“贴在我背上,好软,好暖。”
“你!”
龙舌兰剑势又一撩,脸色飞红了两朵惊心的嗔云,但她反而没立即下手,却问了一句:“枉铁二哥对你那么看重──你真是无药可医!”
孙青霞冷冷地道:“我本就是我,无论他看不看重我,我还是我。”
“你还是你?”苏眉冷笑道,“你还是色魔的你,这点的确一点儿也没变,到这时候,你还在名动京师的紫衣女神捕面前扮浪子充英雄,讨人喜欢讨人怜。”
她解下了披毡,示意菩萨和尚过来取,并转交予龙舌兰,一面却柔声问:“你以前对我说过天荒地老情不变的那些话呢?现在又跟谁说去了?嗯?”
“没有跟谁说过,”孙青霞冷冷的道,“那只是你们幻想出来的,我根本就──”
他本来想说:“根本就没有爱过你”这句话,但说了一半,觉得说这种话未免伤人过甚,所以就转而冷诮地道:
“天荒地老?情早就灭了。苏眉,你死了这条心吧,为报仇付出代价,那等于给毒蛇咬了一口的人再趴下去跟蛇对噬,是绝对不值得的。”
苏眉听了,眼里登时噙住了泪,“孙青霞,我佩服你,你真狠,你比蛇还毒,──我不信你就没爱过我。”
孙青霞叹了一声,道:“我是喜欢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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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眉眼睛一亮,孙青霞接着就说:“但那有什么用,你是那样的女子,我又是这样的男人,我和你天生合不在一起,早分到了两边。你是你,我是我,你硬把你和我拧在一起,闹得个折肢断腿的,何苦?何必!”
苏眉恨声道:“你……你当初夺我剑时,又不那么说!”
孙青霞道:“我本来就没意思要为一把剑闹得这样子!”
苏眉跺足,泪儿直自玉颊挂落下来:“你若无意我便休,那还罢了──但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娘?!”
孙青霞要说,忽止,四顾,叹道:“算了,她是咎由自取。”
龙舌兰以剑胁持着孙青霞,左听苏眉一句,右听孙青霞一句,莫衷一是,但见苏眉掉下了泪,那泪儿清得似一块冰,不觉也为她好友心疼,真是我见犹怜,不禁把手上的剑贴着孙青霞的脸颊,又紧了上了一紧,低声叱道:
“你这无赖!这样说话!”
她要喝止孙青霞出口辱及苏眉的娘亲──而她自己也是因为同情铁秀男为这淫魔所辱杀,所以才亲自追查这案,千里迢迢来到“杀手涧”缉拿孙青霞的;至少,这是她南下的重要理由之一。
她自不容许这“负心汉”如此放肆──居然命悬于她剑下还说这般无行无耻的话!
风流 … 第三回 海枯石烂爱何在
“这样说话不可以吗?”孙青霞一点也不惧怕她手上的剑锋,“说真话不可以吗?”
他反问:“难道一定要说那些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废话才算话?”
龙舌兰想了想,断然道:“那还是你不对。”
孙青霞诧道:“又是我不对?”
龙舌兰义正辞严的说:“你不该先骗了她,才说那些不喜欢她的话。”
孙青霞笑了一笑,道:“骗她?我几时骗过她?”
龙舌兰正想说点什么,苏眉兀然凄笑厉声道:“好个天荒地老情已灭,海枯石烂爱何在!你说的出,我便做得到!”
孙青霞只道:“那也由你……”
龙舌兰倒有些急了,问:“苏眉,给我件衣服披一披可好……”
话未说完,只听一声:“给你!”
鲜红色的披毡迎面罩下!
这一刹间,这件披毡直罩孙青霞和龙舌兰!
同一时间,白光一闪,一刀已刺入披毡,直搠孙青霞心窝。
这下变生遽然,龙舌兰忿于苏眉跟孙青霞的对话间,不意菩萨和尚实已游行至她身边,骤然出手。
她正叱了一声:“且慢──!”
但说时迟,那时快,哪有且慢的份儿?
毡盖下!
刀尖刺入!
孙青霞大喝一声,右手已抓住旋转罩下的披毡,迅速一卷,毡成棍形,卷住了菩萨和尚那一刀。
那是百忍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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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毡棍立即发出裂帛之声!
就在这时,孙青霞身形一长,右手一夹,右脚踹出!
龙舌兰一时间没会过意来,她只省觉到对孙青霞想必是要突围。
──在自己的剑尖下还想伤人?还要逃?!
这简直是个侮辱!
所以她在惊乱之下,叫道:“别动──!”
她的剑顺手一捺。
“嗤”的一声,剑割入孙青霞右颊,划了一道血口子。
血如泉涌。
血流过龙舌兰的剑身,淌到龙舌兰的指间,还倒流到龙舌兰的手背上,仿佛还想自龙舌兰腕上倒灌到她玉臂上、腋窝里、甚至直浸侵到她心口那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