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这些明哲保身的官场和前官场众人,地方上那些没做过官的读书人,还有所谓的老儒,都是对此意见颇大。
有人给京师写信,有人托人上疏,不过他们的意见无关痛痒,他们的争论也不过是义理之争而已,他们有家有业,天子喜欢大儿子还是二儿子和他们没什么切身的关系,况且他们自己喜欢小儿子也是常事。
七月二十二那天,宫内有人给司礼监送来了消息,前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绝食而死,这个消息让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太监张诚难受了许久。
禁军和京营进行了换血,一干虎威武馆出身的军将并没有被提拔到太高的官位上,散官的位置都给的很高,也有各种各样的好处,实际缺份都是千总、守备之类的位置,这样的位置有个好处,能实际上控制兵马,可以在第一时间内调动兵马,这些千总和守备,京营的监军太监和兵部尚书没有权力动他们的官职。
身为参将的陈思宝这次得到好处是最多的,他成为勇士营的营官,御马监在京师的五大营中,勇士营的兵力最强,地位最高,陈思宝来担任这个营官,算是正式进入大明武人的最高层。
内官和军将们的变动大多在人意料之中,众人最关心的是定北侯、锦衣卫都指挥使王通该有什么安排。
王通位高权重,尽管在这之前,他被天子猜忌,自我放逐到归化城去,可这次他暗自潜回京师,协助万历皇帝解决了立储的风波,居于首功。
万历皇帝在这次的风波之中,被太后一系和朝臣们几乎逼入绝境,王通不顾从前的猜忌和这件事即将招致的骂名,主动来到这边,他该得到怎么样的封赏。
他已经是这样的地位,如果要封赏,还要怎么封赏,再给王通什么样的权势,才能酬答他的功劳,但是如果再给封赏的话,王通的权势会不会影响到旁人,会不会让人猜忌。
快要到八月的时候,从宫中传出了消息,这次准备让王通都督京营,这个风声一出,京师舆论立刻是有些哗然。
所谓的“哗然”已经不是从前的群情激奋,而是暗地里的交流交谈,王通的权势膨胀这已经是在大家的预料之中,关键是会膨胀到什么样子,王通手中有锦衣卫,如果再有京营,等于京师五分之三的军事力量都掌握在他一人的手中,这可不是臣下之道。
但如今这个局面,谁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当今皇帝自己如何高兴,就由他去做罢了。
王通虽然去了归化城,但他仍然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回到京师,照例都是要参与朝会,随侍天子左右。
不过刚刚回到京师,京师震荡局势不稳,需要王通坐镇锦衣卫居中调度,所以直到八月初三这一天,王通才出现在朝会上。
日常的朝会,内阁诸人,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使以及相干各衙门的人都要与会,比起半个月前,已经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已经有侍郎替代,其余各部尚书并没有杨巍和沈鲤那样的强势,他们更看重的是自己现在的权位,不敢奢求什么进取,也不敢去做什么火中取栗的险事。
王通昂然出现在朝会上的时候,六部尚书除却冷眼相待之外,也没什么举动,每日朝会,照例是皇帝最晚到。
这些大明中枢诸公在往日里少不得要谈天说地,甚至是聊聊风月之事,不过经过大朝会那次的风波之后,有了侍郎在哪里怒斥尚书,满朝彼此攻讦,争先恐后的撇清自己之后,一时间大家也有些尴尬,或者说彼此之间的关系从以前的彬彬有礼,变成了**裸的利害关系,想要恢复如常,还要很长的时间。
而且举行朝会的奉天门偏殿空间并不大,就算是小声说话,也很可能被其他人听到,特别是王通在这边的时候,众人心中更是多了许多提防。
王通第一日上朝,内阁次辅王锡爵却主动上前说了几句,王锡爵倒是上前笑着见礼,开口说道:“如今定北侯是我朝的定海神针,前段乱纷纷的局面,定北侯一回来,就变得天下皆静,真是国家栋梁啊!”
这话中的讥刺王通也能听得出来,不过文人做派总是要在嘴皮子上找找便宜的,王通也不在乎,只是不冷不热的回礼说道:“如今太平盛世,莫名的京师就变得如此纷乱,难道是有什么妖孽?”
王锡爵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王大人,王某有些话说出来可能得罪,我们做臣子的,就要有做臣子的本份,权势显赫是天子的恩宠,这个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做臣子的权势太重,即便是圣上的恩宠,做臣子的也要有自知之明,万不可为一时的煊赫得意,坏了君臣的情意,辜负了圣上的恩宠。”
王通沉吟了一会,淡然说道:
“天意独裁,圣上要做什么是圣上的事情,我们做臣子的怎么能妄自揣度呢?”
听到王通的滴水不漏的回答,王锡爵摇了摇头,脸上已经没了什么笑意,只是叹了口气,却有些郑重的说道:“王大人,有些权势是恩宠,有些权势却是取死之道啊,王大人如今的地位身家,也有家人部下,万不可为了一人一时的快意,闹到不可收拾的局面啊!”
说完这句,王锡爵点点头,就要转身回到自己的队列中去,他刚刚动作,却听到王通在身后说道:“多谢王阁老提醒,王某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做!”
王锡爵回头看,却看到王通拱手作揖,做了个承情的动作,王锡爵有些惊讶,这王通并不是和传言那般对文臣冷眼相对,还是知道人情事故。
听到外面一声通报,万历皇帝走入了殿堂之中,宦官唱礼,一干人都是恭敬跪拜,众人抬头的时候都注意到万历皇帝对王通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这还是君臣吗,什么时候臣下叩拜,君上居然还要答礼了。
“……有本陈奏……”
如今这个局势,臣子们只是做各自的本职,没什么要上奏的,大家都是沉默以对,刚沉默了一会,王通躬身拜下,开口说道:“陛下,臣请辞官!!”
第一卷第九百一十章 前车之鉴乎
“陛下,臣请辞官!!”
朝会上一片寂静,从万历皇帝到殿中伺候的小宦官,每个人都听清楚了王通中气十足说的这句话。
万历皇帝看到王通出列,下意识的泛起笑容,随即笑容僵在了脸上,在万历皇帝右侧的张诚和田义都是抬头,愕然的盯着王通,张诚甚至张嘴准备喝问,但多年内廷中枢的涵养让他没有出声。
而朝堂上那些跪下的文官,也顾不得君前失仪,都是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盯着跪在那里的王通。
奉天门偏殿上朝会,参与这个朝会的官员可以当场上呈奏疏,王通的双手捧着奏疏,端正无比的跪在那里。
按照规矩,臣下说完,在万历皇帝身侧的赵金亮就要下去将奏折收上交给皇帝,大佬们震惊,赵金亮也是愕然,不过他反应的还是快些,先反应了过来,跑下去就要收奏折,刚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厉声喝道:“慌什么!朕还什么都没有听见!”
是万历皇帝在呵斥,语气中充满了怒意,赵金亮慌忙跪下,再也不敢动弹,赵金亮在内宫中的地位也是不同寻常,虽然是万历皇帝的随侍,但万历皇帝也不会对他说什么重话,可刚才这句,却是充满了怒意。
看着赵金亮伏地不敢动作,万历皇帝冷冷的扫视了殿上一干人,内阁一干人和六部尚书一干人都是在盯着王通,在万历皇帝眼中,这些文臣们眼中都是充满了兴奋,王通要辞官,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消失,自然兴奋之极。
“王通,朕没有听清你说的话,你再说一次!”
万历皇帝冷漠的说道,王通跪在地上的姿势没有变化,声调也没有变化,沉声开口说道:“陛下,臣请辞官!!”
再问一次的结果也是一样,再问一次的举动显得颇为幼稚和荒唐,万历皇帝脸猛地涨红,语气中充满了怒气,又是问道:“王通,为什么要辞官,朕待你难道有什么亏欠!?”
“陛下,京师风波已经平定,臣若在京师,陛下如何对百官臣子。“王通的语调平静,没有任何的波折,他的平静让万历皇帝更加的愤怒,再也没有什么压抑,直接咆哮了出来:“朕是天子,朕想要如何就是如何,你是朕的忠心臣子,你在朕这边,为朕忠心耿耿,朕为什么不能对百官臣子!!?朕觉得能对,你为何觉得不能,你是天子!?朕是天子!?”
最后这句话说出,偏殿中的诸人无奈的对视了一眼,宦官们都是屈膝跪了下去,大臣们重新低下了头。
王通磕了个头,继续说道:
“陛下息怒,臣今日为定北侯、锦衣卫都指挥使,权重一方,又有传闻,说陛下将使臣都督京营,陛下,如此一来,锦衣卫各司加上京营兵马,京畿要地五分之三以上的兵力在一人手中,臣如何自处?”
万历皇帝愣了愣,却没有立刻出声否认,下面的大臣们却交换了一下眼神,让王通都督京营的消息他们也是听到,今日看万历皇帝这个反应,那就是确定了,王通继续说道:“大明天下,陛下最大,若臣比君大,那则是社稷动荡的祸事,臣下当有臣下的本份,臣自知有功,陛下当封赏,但臣已有如此高位,已经无可赏赐,让陛下为难迟疑,已经是臣下的罪过,臣不愿如此,臣请辞官。”
“王通?你的意思是朕刻薄寡恩,你担心朕今后猜忌?”
“臣不敢,陛下,臣自知此举欺君大逆,但臣今日惹陛下动怒,却是为了全今后君臣情分,臣为武人,不知文饰言辞,但言语皆是赤诚,还请陛下三思。”
万历皇帝中间插话,声音森冷,已经没有了什么情绪,王通回答的依旧从容,说完“三思”那句话之后,王通直起身拱手,郑重其事的又是拜下,直起身时,和万历皇帝对视了一眼,王通神情坦荡,眼神坚定。
看到王通这个表情,这个表情上,没有预料中的怨气,甚至也没有预料中的笑意,只是郑重其事,坦坦荡荡,万历皇帝顿时明白,王通真是在辞官,而不是在发泄什么去年被敲打,被放逐的怨恨。
万历皇帝长吐了一口气,却是沉默了下来,殿堂内又是安静一片,但这次安静的太久了些,万历皇帝久久没有出声,太监和大臣们都是悄悄抬头。
万历皇帝还是站在那里,看一眼王通,然后又扫视殿中的内廷外朝的大佬,神色变幻,张开口又闭上,迟疑了好久,才低声问道:“王通,你是担心朕的猜忌吗?”
“臣不敢!”
“王通,你是不是怕,害怕去年你大功归来,却被朕在赐婚上闷了一下,然后又打发你去江南,你觉得朕容不下有这样大功的你,与其等到朕给你难堪,不如自己先行请辞,也好免了那时的麻烦。”
“天心圣意,臣不敢妄自揣度,臣辞官的理由方才已经说明,臣就是要全臣子的本份,不敢让陛下为难,所以才请辞本官。”
王通又是直起身,朗声回复,万历皇帝抬手指着王通,想要说什么,顿了顿还是没有开口,真正沉默了下来。
这次沉默的时间比较久,太监和大臣们年纪最小的也在四十五岁上下,上朝叩拜都是弯腰就起,并不那么辛苦,即便是这样,大家的膝盖里也有棉垫内衬,年纪大了保持这个姿势,实在是吃不消。
沉默的时间太久,很多人就无法保持这么僵硬的动作,都是纷纷抬头或者是做些动作,大多是彼此交换神情眼色,现在这个局面无人能料到,大家都在防备的是,一个权倾朝野,甚至超过当年钱宁和江彬的大权奸,而且这个人文官们根本没有办法限制住,他有财权,有兵权,又有内廷大佬的相助,甚至有郑贵妃的支持,他可以肆无忌惮。
更加可怕的是,王通年纪很轻,也就是说,他现在这个地位不是终点,仅仅是刚开始而已,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如何,而大家则会因为老病一茬茬的换下。
想了很多,也计算了很多,没有人能想到,这样的王通居然这般的知道进退,居然在朝会上公然辞官。
如果说万历皇帝私下召对,王通说出这个,那或许是故意做姿态,但在这么正式的场合说出,有内外中枢之人旁证,如果定下来,有什么反复可就难了。
新任兵部尚书毕锵跪在那里迟疑了下,咬牙直起身拜了拜,朗声说道:“陛下,臣有一言,王大人此举虽然突兀,却是急流勇退之举,他这一退,令陛下可以安排从容,也让天下人可以安心,更是让陛下和王大人的君臣情分可以两全,今后定成佳话。”
万历皇帝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刚要说话,内阁次辅王锡爵也是出声,开口说道:“陛下酬功,封赏王大人,这本是应有之义,可田宅爵位可赏,兵权却不可轻与,王大人自己将,若是锦衣卫京营都在一人之手,再加上王大人与虎威军又有关联,京畿之地武力大半在一人之手,即便是王大人忠义,就怕有奸邪小人觉得有机可乘,要在其中挑拨钻营,陛下,唐时禁军之祸,难道不是教训吗?”
“你们这倒是老成谋国啊!”
万历皇帝漠然了许久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笑意,不过却是冷笑,兵部尚书毕锵不敢再说,王锡爵却磕头下去,也是朗声说道:“陛下,臣等在此位,就要做谋国之思!”
“请陛下慎思!”
王锡爵那边说完,内阁首辅申时行也是沉声说道,跪拜扣下,内阁六部诸臣都是跟着叩拜下,齐声说道。
万历皇帝嘴角抽动了下,想要说什么却又是停住,他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好机会,王通如今的情况和去年一样,甚至比去年还要麻烦了,去年的时候,王通不过是立下了前无古人的边功,那时候不过是担心王通跋扈不可制,才想着敲打,如果不敲打,定北侯和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置也足够酬答。
可现在,王通没有计较当年的敲打和安排,依旧是冒着大险潜回京师,调集兵马彻底压服了文臣,这次如果有一点的错,王通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可王通依旧是站在了万历皇帝这边。
这样的功勋,这样的表态,就必须要封赏了,但王通目前牢牢掌控着锦衣卫和顺天府,又和虎威军有严密的关系,让他掌握京营,是因为找不出更放心的人,但让王通掌握了,臣下的力量太大,又让人有种种的担心。
实际上,现在的王通,即便是不让他掌握京营,他的权势和力量已经足够让人担心,如果趁这个机会,不管他是真想辞官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顺水推舟的卸掉他的权位,那就可以放心了……
什么三方平衡,什么功劳,万历皇帝一时间都有些顾不得了,能解决这个……不过,没有王通的话……
第一卷第九百一十一章 利害得失终决断
为人君者当讲权谋,万历皇帝年纪渐长,宫内宫外,从小时到如今,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事,越来越知道权力制衡,越来越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臣下的权力大了,就要小心,如果任由其做大,就会威胁到皇帝自己的地位。王通率军从北地归来之后,功勋太大,所以要敲打,要制衡,王通自己也懂得谦退,去江南,自我放逐去北地。
但王通走了之后,文臣们行事迅速变得肆无忌惮,用立储的事情将万历皇帝逼入了绝境之中,文臣们想要取得张居正当年的权势,太后想要彻底的控制朝政,自己不敢动用军队,只能让他们稳住不动。
在王通没有回京之前,尽管争议的仅仅是立皇长子为储,可万历皇帝却感觉到那是对自己皇权和皇位的逼迫,感觉到皇位不稳。
王通率大军在归化城和俺答部交战,慈圣太后在京师给万历皇帝巨大的压力,等到王通凯旋归来之后,一干人立刻是偃旗息鼓,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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