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备道潘达是嘉靖四十二年的进士,殿试的名次颇为靠前,也被选入了翰林院,这等人将来最差也是个侍郎的前程,做尚书或者入阁都有很大的可能,那真是清贵异常。
年轻人突然间踏上了青云之路,前程如此的辉煌,自然心态不同,有些飘飘然不知所以也是难免。
隆庆四年的时候,潘达已经是兵部某司的郎中,都说兵部左右侍郎的位置必然有他一个,可天有不测风云,就是这一年的冬天,潘达回家路上,他的车马和京师某贵人的队伍冲撞了,这等事要是和气解决,不过是两家做老爷的拱拱手,一笑而过。
偏生这贵人没有好脾气,当即就骂了出声,潘达也是年轻气盛,又自觉地前程无量,当即针锋相对。
光天化日之下,潘达又是个进士出身,呆过翰林院的,那贵人却也不敢当街动手,双方对骂了一阵也就散掉走人。
事情若这么结束就罢了,偏生有几个潘达的同乡后进为了讨好潘达,居然在文会诗社上写文赞颂,说这位潘达铁骨铮铮不畏权贵,当街怒斥某贵人。
大明有个风气,这文官扫了贵人、宦官、武将的脸面,民间先不问谁对谁错,直接就是说那文官做的有理,必然是其他几类仗势欺人,才让这科举出身的文士抖出风骨,弘扬正气,莫说百姓如此,就连那勋贵、宦官以及武将自己都是这般想。
那赞颂的文出来没两天,整个京师大街小巷都知道了这桩故事,而且也被改的面目全非,什么某贵人强抢美女,被潘大人发现,不畏强权怒声训斥,并要上本弹劾什么的,那贵人服软,那美女愿意以身相许云云。
还有那说书的编成了评话在茶馆、酒楼讲述,这潘达的风头当真是一时无两。
差不多是十天后,这消息传到了隆庆皇帝那边,隆庆皇帝在宫外做皇子几十年,对这些门道明白的很,详细听了这故事之后,就开口笑着评价道:“无非是冲撞,双方脾气大,这两人不管谁想要美色,何必去抢,说媒的就踏破门槛了。”
皇帝一笑置之,自然也就没人去追究弹劾那贵人的错处,而且此事详细追究起来,恐怕还是潘达的轿夫走的急了些没看路。
但这个事情却让那个贵人大怒,这完完全全的是无妄之灾,这几日弄的灰头土脸不说,家里的婆娘和几个小妾还闹翻了天,然后被相熟的同伴看到,也是好一顿嗤笑。
既然天子发话评断,那这贵人也就没什么干碍了,接下来自然是打击报复,这贵人姓刘,名守有,当时就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如今的锦衣卫都指挥使。
用锦衣卫一查,这潘达在任内克扣军饷,收取同乡好处的事情立刻被揪了出来,这等事文官每个人都在干,不独潘达一人,大家默认不说就罢了,闹出来还是要治罪的,当即就是罢官待罪。
寒窗十年,金榜题名,好不容易熬到了今日,却因为路上的一次吵架闹的前程全无,一切荣华富贵烟消云散,潘达心中的愤恨懊悔可想而知,众人也都以为他彻底完了。
但隆庆五年初的时候,事情却有了转机,潘达被外放到莱州府做个了知府,按说六部的郎中外放做个知府,品级变化不大,身份却跌了十万八千丈,有那给事中出来做个参政都惨痛嚎哭的,何况这等,但这却是仕途上的一线生机,然后又在这知府的位置上来到了天津兵备道,做到了今日。
第一卷第二百二十九章 或是巧合不敢言
刘守有何等人,背后站着当时已经是内阁大学士的张居正,他自已又是锦衣卫指挥同知,自然知道痛打落水狗的道理。
那潘达得罪他得罪的这般厉害,那里还能给他一线生机,不整到死不算结束的,偏偏这潘达违背了常理,居然能去外面做个知府,然后到天津做个兵备道。
虽然这两个职位都是时人所说的“浊官”,未必有什么大前途的,可要是换个角度看,也是舒舒服服的缺份,最起码钱财不缺,在当地又有实权。
能从死地求生,又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实在是匪夷所思。
到现在这潘达为何对锦衣卫这般态度,如何苛刻对待,在往事中都有个解释,但他如何起复,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推手,档案中也说不清楚,似乎并不知情。
王通看完这份档案静默了会,把自己能想到的各种可能都考虑了遍,却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这也是年纪的确太小,对很多掌故秘事并不了解,可以推测的方向也太少,不知道为何,搞不清楚谁在背后运作潘达,心里总不舒服。
拆开第二份牛皮信封,里面说的是监粮宦官万稻的履历,张诚在十二监中是名副其实的第二人,查个宦官的身份简单的很。
万稻何处人,有何亲眷,何时净身入宫,去何处当差,又怎么得到这个职分都写得明白,对于宦官们来说,在天津做个监粮也就是寻常,算不得什么,至多捞点银子回去,还捞不了许多。
这万稻也就是在御马监当差勤勉,按例也轮到他出来,结果就派出来做了个监粮,来了这边没有出错,对上面孝敬从来都是只多不少,准时准点,也就长久做下去了。
不过这万稻的身份也有处不同,当年曾在景王身边当差,嘉靖四十年景王病死,他也回到了宫中。
嘉靖一共有八个儿子,也就是裕王和景王两个儿子活到了成年,但景王在嘉靖四十年的时候病死,嘉靖因为迷信二龙不能相见,所以对自己的儿子很不亲近,裕王和景王之间的兄弟情谊深厚,据说裕王身子不好就是景王死后哭坏的。
阉人富贵荣华全靠跟着的主子如何,景王一死他身边的宦官宫女想必也没有落了什么好处,万稻能混到这般模样,已经算是造化了。
王通摇摇头,慨叹了下,又是打开个信封,也难得给他写这些东西的人,可能以为他是个武人,不认识什么字,就算是听也未必听得懂古文,这些档案不仅是用白话写就,而且还做了断句,体贴的很。
分守天津卫城参将李大猛若不是这档案上说,还真看不出来已经五十二岁,这人的经历兵部也有详细的记载。
隆庆六年的时候,这李大猛还在保定府那边做个守备,万历二年就提拔了几级到了这个位置上。
这倒也寻常,卫所军镇的军将升迁论资排辈少了些,有时候立功立刻得到越级提拔,这李大猛就是在保定府某县剿灭匪盗几百,被赞为勇武,得到了这个位置。
但李大猛在嘉靖三十五年从军之后,却一直是跟在浙直总督胡宗宪身边做亲兵,在嘉靖四十一年胡宗宪被以“严党”的罪名下狱时候,他还在常州府做个千总。
胡宗宪剿灭倭寇有大功,严嵩当政之时,天下人都要和其联络沟通,要不然官都坐不长久,胡宗宪被下狱三年后死于狱中,说他冤屈的人当真不少。
这李参将也不容易啊,王通摇头又打开了另外的信封,这上面所说的都是些正常履历了,河间府派驻在天津卫的清军同知乃是常例,三年一轮,三个卫的指挥使则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位置,也是正常,至于那户部转运司的位置一向是两年一换,这也是户部的惯例。
档案写的详细,甚至写到了家中有几口人,私下有什么喜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东厂和锦衣卫能知道的,应该都在这上面反应了出来。
比如说那潘达在天津城内有两处外宅,养的都是在秦淮买来的女人,那万稻府里有几个俊俏家丁等等。
王通微微闭眼,只觉得这些人的音容笑貌立刻浮现在脑海之中,每个人的形象都是明晰了许多,这时候王通有了点把握。
知道了对方是什么人,对对方的想法作风也就有了个相对准确的判断,王通放下信封,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变凉的茶水,仰头喝了下去。
茶杯放下,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方才看了那几封信中,每个人的档案似乎都有共同点。
从京师送来的档案,可不能就这么轻易放下,王通又是拿起,一封封的重看了一遍,这次终于找出来这不一样的地方了。
潘达因为得罪了刘守有出京,万稻曾经伺候过景王,李参将是胡宗宪的亲兵,这三方似乎都和当今的万历天子有这样那样的对立面。
虽说帝位轮替也是正常,其他两人也不过是宦海沉浮而已,不过三个人凑在一起,也未免太巧了一些。
他也见过三人在一起时候的模样,还有打听出来自己身份给自己送礼之后的轻重先后,似乎也不是什么亲密的同盟。
王通在那里用手拍着额头,自己在官场的时间太短,或许这真是巧合,朝中五十岁以上的大臣谁没被严党贬斥打击,这些人凑在一起自然不是巧合,那么天津这地方的情况,可能也属于正常,自己少见多怪罢了。
本来坐在那里入神观看,此时王通却忍不住站起来,在屋中来回踱步。
走了一会,在桌子边上的书橱中拿下笔墨纸砚,笔是在京师中传教士手中学会做法之后自己制作的鹅毛笔,其他东西也都做了改进,王通一直在苦练毛笔字,可给天子写字,还是少出错漏的好。
景王是万历小皇帝的亲叔父,冤死胡宗宪是嘉靖的错处,身为皇孙的万历要避讳遮丑,刘守有是自己的直管上司,又是内阁首辅张居正的亲信,是否巧合,还是背后有什么人推动,有两件事都牵扯到皇家,一件事牵扯到目前连皇家都忌惮三分的首辅身上,尽管自己和天子亲厚,可有些事也不能讲的。
何况自己现在还在天津,什么事情不能立刻做出反应……迟疑了片刻,王通叹了口气,用鹅毛笔沾了沾墨水,在纸上写道:“吾皇万岁,臣王通谨奏……虽有厂卫,然天下事仍不入陛下之耳目,朝臣所言即陛下所知……臣在京师之外,如在大明之外,官吏行事肆无忌惮,全无天子法纪……臣愿愿为陛下耳目,监察地方……”
半文半白的语句,把王通想说的一些事表达了出来,不过那个“巧合”,王通没有提及,只是藏在心里。
写完之后,打开了铁盒上的锁头放入之后锁上,不知道自己的这些建议到了皇帝手中看过后会有什么样的反馈,王通长吐了口气。
还有两个信封没有打开,不过看着比那两个却薄了许多,王通想不到天津到底还有官员也要详细档案,方才那几个信封中已经说的差不多全了,打开一个之后,却发现里面套着一张折子式样的拜帖。
看皮子和用纸都是上好的料,十有八九是宫里御用监的做工,这东西有何用,王通纳闷的打开,发现上面用正体写着几个字“司礼监秉笔张诚拜”,除了这开头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字,只在末尾盖着个朱红的印鉴。
有了这个拜帖,等于有个护身符在身边,司礼监秉笔太监,当今圣上伴当张诚的面子,恐怕不卖的人会很少。
最后一个信封中放着一份名单,差不多有五十人左右的样子,最上面的人却是项延的名字,末了有一句话“必要时可用”,这十有八九就是东厂派在这天津卫的人手。
信封和铁盒堆在一旁,王通从身边床头暗格中掏出火铳来,习惯性的开始检查,这工作可以让他心情平静,给了自己这般的条件,若是还不做出个样子,那真愧对天下人了。
“公公,通海货栈的柴福林求拜。”
就在这天晚上,一辆马车在几名骑士的随从下,来到了监粮宦官万稻的宅邸,递上帖子,门房立刻传话,不多时管家就出门相请。
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人从马车上下来,给万稻的下人们派了赏钱,这才进了内堂的客厅。
万稻摒退了左右,和那柴福林居然平礼相见,落座后万稻先笑着开口问道:“柴大香头,下面的人可要压住啊,要不然事情大了,谁也帮不了你们。”
“本想着要正月后开化了才有个相见,没想到近日就碰上了,倒真是个凶汉,这等人要让下面的人知道身份,谁还敢硬顶动手,这还不知道那,已经被吓得软了,头都不知道磕下多少。”
“也无妨,日子还久。”
第一卷第二百三十章 正气浩荡文渊阁
正月二十,过年的欢庆已经消失,放纵之后的疲惫也已经恢复,一切都走上正轨了。
但内阁每天议事的所在却安静异常,京师之中凡是有一定身份的人,都知道内阁首辅张居正虽然勤于政务,但对于酒宴美色也是爱好,正月向来是他老人家尽兴的时分,可去年张大人的父亲病故,子女要尽孝,严格一些,连酒肉荤腥都不能碰触,莫说是纵情声色了。
所以自从正月十六上朝之后,张居正就一直是阴沉着面孔,心情并不是太好。
去年清查出来大批被隐藏的田亩土地,朝廷的税基大涨,户部各司的官吏,一直到上面的侍郎、尚书,从去年腊月开始到现在,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断过。
将近三十年的苦日子总算熬过去了,去年国库就开始有盈余,今年甚至可以盼望国库充盈了。
四周都是些小规模的叛乱,各省自己调集兵马就能评定,又没有灾荒,花钱的地方不多,这里外一算明年也能宽松不少。
也难怪户部的官员们高兴,从前每年为了地方、军队已经宫中各处要用的银子钱财,从尚书到下面的主事都是绞尽脑汁,从现在开始就不用了,怎么能不轻松高兴。
财政宽裕,各方面都跟着好过,大家的心情都是不错,可谁也不能把这种喜悦的心情反应在脸上,因为张阁老心情不好。
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张四维深得首辅张居正信重,他本人也是恭谨勤力,张居正交待的事情,在他这里从来不会过夜,一定彻底做好,人有很有能力,从来办的妥帖,这地位权势愈发的水涨船高。
如今张四维在内阁的排序名义上在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还有大学士马自强之下,可实际上的权力已经排在了第二位。
这不过是两个多月的变化,天下人无不慨叹能者多得,要知道这第二位的位置原来内阁首辅张居正属意吏部尚书张瀚,没想到那张瀚自己看不清形势。
大清早,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以及相应重臣次第进入文渊阁,进来之后点头问好,然后正色端坐,等待张居正的到来。
一向是和颜悦色,对每个人都笑脸打招呼的张四维,这次进屋的时候却有些神色慎重,也不知道有什么心事。
看到张四维这般模样,一些心思重的大臣都是心中惴惴,心想莫非有什么大事,这张四维可是张阁老的亲信之人啊!
不多时,首辅张居正也来到了屋中,屋中诸人一同起身拜见问候,张居正脸色平静的点点头,坐在那里打开几个折子看起来。
阁老大人心情不好,大家要是露了笑脸未免是对首辅大人不敬,所以陪着不说话吧。
按照这些天的规矩,阁老大人来了,文渊阁中差不多有一炷香的功夫静默,几个年纪大的老臣都要强打精神,要不然这一小段时间恐怕会睡觉了,等皇帝过来那可就是君前失仪,天大的罪过、“阁老,下官昨夜在兵部知道了一个消息,说是辽镇总兵李成梁率大兵疾行出塞,攻打泰宁部的速巴亥,此次有十成的把握,算计时间三五日间就有大捷的消息传过来了。”
“……他李成梁还真是名将啊……”
“……速巴亥这贼酋祸边十余年,也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斩了此人首级……”
听到张四维的这句话,诸位大臣一阵嗡嗡嗡的议论,吏部尚书李幼滋和礼部尚书申时行对视一眼,这分明是好消息,为何这张四维却是那副丧气模样,这其中有古怪,两个人都在那里沉默着没有出声。
张居正轻咳一声,屋中顿时安静下来,张居正沉吟着说道:“李成梁善攻,部下多骁将劲卒,取胜也是情理之中,但泰宁部的速巴亥,他三年三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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