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们的对话,还是她的外表说服了老爹呢……只见老爹一边抚摸着带点胡子的下巴,眯着眼睛打量着儚。
和父亲也算是从学生时代就结下孽缘的老爹,是少数知道母亲生前如何的人之一。据说孤僻的父亲唯一熟到会邀来家里作客的,就只有老爹而已。只不过后来两人各自有了小孩,再加上彼此可能都很忙碌的关系,他们也就渐渐地不常碰面了。因为这个缘故,阿姨和由宇她们都不认识我妈。
「与其说像……不如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吧?」
「啊嗯?你为什么会知道啊,由宇?」
老爹挑起一边粗眉,看着随口打岔的由宇,露出诧异的表情。其压迫威之强,大多数人在那样的面孔前都会哑然失声,不过女儿就定不同。不愧是已经习以为常的由宇,只见她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
「因为恭一给我看过照片啦。」
「喂、喂。」
「咦?不能讲喔?对、对不起……」
「也没有那么严重啦……只是觉得有点丢脸而已,局然随身把家人的照片带在身上。」
说是这么说,但其实内心却是焦急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次在屋顶上是为了要解开由宇的误会,一时情急才拿给她看的。老实说,就连在那时候心里都有些抗拒。
我也不晓得是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拿着『这张照片』,仿佛是件罪孽深重的事情,我就是无法摆脱这样的念头。
所以一直到今天以前,我绝不会在别人面前看那张照片。
「那一点都不丢脸喔。对吧,爸?」
「就是啊,这没什么啊——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你有照片哪。」
「嗯,是啊……现在是放在房里没带出来。」
总之,我表明了无意在此展示照片,以免这个话题再继续发展下去。
「恭一那时候啊,才这~么小,还流着鼻涕呢。」
「才、才没有!」
「…………」
奈奈似乎也颇戚兴趣,只见她一直凝视着我。
「千万不要当真喔。应该说,不可以对那么偏执的事情厌兴趣。」
「……唔!」
听到我如此直言,奈奈畏缩似的垂下了眼。
(啊,我并不是在生气啦……)
早知道就不要给由宇看照片了。
「……对了,恭一。」
「咦?」
突然被老爹这么一叫,我赫然回过神来。
并不是因为这一叫来得像突袭,问题是出在他的语调。
听起来有种兹事体大的戚觉,让我不禁正襟危坐起来。
「……什么事?」
「那个……有遥的那张照片,是全家福照吗?」
「嗯、对。上头有爸妈和我三个人……大概是我读幼稚园的时候吧。话虽如此,我一点都不记得拍这张照片时的事情就是了。」
「……这样啊。」
「嗯?你们在说什么啊,爸?」
「没什么。话说回来,恭一好不容易像这样和亲戚见面了。今天就来庆祝吧。来,大家趁热尽量吃喔!」
或许跟我刚才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也有关系吧。总之,老爹在这之后就不再提到照片,他和平常一样,边大啖着伯母的料理边发出豪迈的笑声。
那是美树本家平常的用餐光景。从刚才起就没停过嘴的儚早已经融人其中,和大家打成一片了。
不仅如此,儚和奈奈与伯母也很自然地交谈着。在不知不觉问,就连由宇也加入了对话,笑成一团。
(……这家伙很行嘛。)
不,正确来说,并不是停顺利扮演了『阿姨的角色』,其实美树本家宽容的气氛才是最大的功臣。不抱持成见或偏执,而是从接纳对方开始。就是他们一家人这样的宽阔胸襟包容了我和儚吧。
就连由宇,虽然早就知道那个就某种意义上的「父亲还没有死」的对话内容,甚至之前还嚷着一定要对儚打破沙锅问到底,但也绝不会在这时作无谓的追究,不愧是美树本家的人。
「——抱歉啦,让你替我瞒着那件事。」
我趁大家不注意时,悄悄地向由宇道谢。
「也没什么啦……要是真的当场冒出一句『恭一的父亲还没有死』,老实说也很麻烦。」
「就是说啊。」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香港分公司啊?既然要说谎,拜托你也掰个好一点的嘛。」
「啊,果然被你拆穿了?」
「废话……不过,要是知道了什么,记得告诉我喔。」
虽然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由宇仍跟着我压低了音量。最后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背。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人反对「儚是我的阿姨,她要暂时住我房间。」这件事了。
* * *
「——那,你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真相了?」
在美树本家吃过饭,回到房里之后,我马上开始向儚提出质问。
为了报答体谅我的美树本家以及愿意信任我的由宇,我决心要对这个叫儚的女人追根究底、问清楚所有的疑问。
「喔,好啊。你想问什么?」
至于儚,不知道足早巳做好心理准备,还是纯粹因为肚子填饱了心情正好,只见她爽快地一口应允。
「你有说过……我爸还没有死,对吧?」
「对啊,我是说过。」
「那我爸现在人在哪里?」
「就算你问我在哪,也很难解释清楚啊。好像无所不在,实际上却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就是那样的地方——懂了吗?」
「谁听得懂啊!」
岂能让你就这样蒙混过去。
本来就不得要领,彷佛猜谜似的话语早巳让我伤透脑筋。现在的儚更是捉弄人似的,将我推向了混乱的极致。
「唔嗯。我能确切告诉你的,大概就只有他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啊?这算什么啊,原来你之前是在骗我的?」
「哎呀,你冷静点。他是真的『还没有死』。只不过,他现在只能算是以【Another】的形态在这世界的某处飘荡而已。
又来了。
之前在公园里听到的那个辞汇。
(爸爸是……【Another】?)
儚说出了这个具冲击性的事实,不过不知为何,却又边朝着浴室的方向移动。
「喂……」
「抱歉,我有点渴了,去厕所。」
这家伙,这种时候还想搞尿疗法吗?
我叫住这个专爱以古怪行径折腾人的儚,从冰箱里拿出2公升宝符瓶装的麦茶塞给她。
「要喝就喝这个。还有你昨天说的话是真的?」
「……?」
「哎,算了。啊、杯子在那边——唉、喂!」
不等我指示,她已经直接对着宝特瓶口,大口大口咕噜噜地喝了起来。
「嗯?怎么了?」
她将瓶口挪开,用袖子豪迈地抹了抹嘴。从下巴以下到脖子一带,全弄得湿答答的。
「喔,你也想喝啊?拿去。」
「并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算了。」
我一边叹气,一边把面前的容器推回去,于是儚又开始对着瓶口喝了起来。
事实的真相足这个没常识的家伙,在美树本家居然能够表现得那么人模人样。这一点,直到现在还是让我哑口无言。
「呃……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那个叫【Another】的玩意儿,你在公园里也提过了对吧?就是我每天都会看到的东西或什么的……」
「是啊。」
儚一边点头表示同意,一边摸索着房间的墙壁……
「我问你,那个该不会——啊。」
不等我说完,儚就摸到室内照明的开关,毫无预警地关掉了电灯。
过了晚上八点的室内转眼陷入一片黑暗。
果然……不久之后,我的眼睛就捕捉到了奇形怪状的物体。
「没错……就是【它们】。你看得见吧?在那边的桌子底下或天花板一带……哎呀,连床边也有呢。」
正如儚所言,房间里到处都有和昨晚一样的【某些东西】飘浮在空中。
「嗯、是啊……」
我一边用眼睛追着在昏暗中千真万确看得到的那些半透明物体,一边愣愣地回答着……这时,我注意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这么说,你也看得到啰?」
「当然啰。我本来就是待在那边的。」
「那边……?」
她那奇妙的口吻让我胸中起了一阵骚动。
在黑暗中,身影比【它们】更加虚无的她,声音让人听了不觉毛骨悚然。我忍不住开了灯。房间再度为明亮所填满,彷佛和悉数为光所侵蚀而去的【它们】交替般,儚取回了实像。
这样的光景让我松了一口气。儚看在眼里,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看来,我刚才大概露出了相当没种的表情吧,儚自己还不是就连喝个麦茶也弄得脏兮兮的。
「根据羽佐间彻路的见解,我似乎是【Fantomas】的样子。」 (译注:法国小说中神出鬼没的千面大盗)
「Fantomas……?」
又出现了新的生涩字汇,我几乎是反射性地紧咬不放。
「简单地说,就是这个世界的生命体对存在于异空间里的一种灵物质【Another】进行干涉后所诞生的新生命体。」
这哪里简单了?
(所谓的新生命体是什么啊?简直就像是这家伙——)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呢?)
为了避免陷入奇怪的思考,总之,我决定先对自己有印象的词汇表示兴趣。
「干涉——你在公园里有提过对吧!?还说什么我也能办得到。」
「能看得见【Another】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具有成为干涉者的资格喔。我就是你爸·羽佐间彻路以他的能力所创造出来的。换句话说,就是从【Another】变成现在这副落魄样。」
又来了。
看样子,我实在非问不可了。
「我爸……创造出了……你?」
「没错,信不信随便你。」
眼前这家伙的确是有些奇特,不过不论我再怎么看,她都是个人类女性。我实在不觉得她是由人所创造出来的那种难解的存在。更别说她的原形居然是像【它们】一样,是那种变幻莫测的物体……
(这不是真的吧……)
(她居然不是人类……这种事情……)
然而儚却无视于我此刻的混乱,继续说下去:
「你还记得刚才那只黑狗吧?那就是狗不慎干涉【Another】以后【Fantomas】化的模样。外表或许跟普通的狗没什么差别,但其实内在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你说干涉……那么,那只狗也是那个什么干涉者啰?」
「并不是……我想它之所以【Fantomas】化应该不是出于自愿。因为据我所见,混在同一个肉体内的两个自我根本就在互相排挤,精神大为混乱的样子。」
也就是说,所谓的【Fantomas】化很接近俗称的「狐狸附身」或「犬神附身」之类的现象啰?停是这样娓娓叙述给我听的。
「那么,你到底是要我对那只狗做什么呢?」
「当然是要你将【Another】从那只狗身上赶出来,收拾事态啰……」
「办得到才有鬼。」
「说得也是。如今想起来,那时候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当时我一心以为,你既然是羽佐间彻路的儿子,应该就能够理解才对,所以稍微强人所难了一点。」
「真是的……不过,回收了那只狗的高杉先生应该也知道那个【Another】的存在吧。虽然他表面上说是感染了病毒……他到底是打算怎么处置?」
「天晓得。听他的口气应该是知道,不过……虽然我很不愿意这么说,但那只狗的状况,的确也跟感染病毒差不多。既然如此,应该是只会单纯地将它处分掉而已吧。」
处分——听到这毫不留情的字眼,一股莫名的无力感袭来。
要是那时候自己能做点什么的话……想到这点,内心果然还是有一点煎熬。
「我说不定也会变成那样——不如说,正因为我是人为有意创造的产物,所以本质更为恶劣吧。」
我从儚带有自虐色彩的话语中感觉到事态的核心,于是二话不说直接问她:
「唔……结果我爸到底做了什么?他让你……那个……诞生,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唔。」
「嗯?怎么了?」
她突然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在我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时……
——噗。
从儚那边传来奇怪的声响。
(咦?刚才是……)
(这家伙该不会……)
不会吧。我心里想着应该不可能吧……
「哎呀、抱歉,我放屁了——你刚才说什么?」
这世上真的有这种直接公开承认自己放屁的女子吗?
现在的我肯定露出了像是目击到珍禽异兽时的表情。
「喔,对了对了,就是羽佐间彻路行动的理由吧?」
看样子,她好像根本就无视于我的困惑,很快又想起刚才的话题,并且迳自回到了话题上。
「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不过那家伙的行为极其愚昧。」
撇下这句话之后,儚就如我所预料的,开始平静地说起这整个事件大致的来龙去脉。所以,我也不得不先将她刚才放屁的插曲摆一旁。
「用比较不严谨的方式来解释的话,【Another】是近似于你们的世界所说的『灵』的存在。」
「灵?……那果然是像幽灵一样的玩意儿啰?」
「是啊。你要这么认为也无妨。」
之前就隐约觉得是这样,如今再重新确认一次,果然还是觉得很不舒服。这应该是因为我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多数人一样,对『灵』抱持着负面印象的关系吧。
「不具实体,在这个世界上具现化不完正,非常不安定的灵物质——这就是【Another】。羽佐间彻路尝试从这个【Another】抽出在现在这个世上还未能取得的未知能源。」
「未知的……能源……原来如此。那就是我爸所说的,用来取代电力或瓦斯的次世代能源吧。」
「唉……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倒还好。从没什么利用价值的【Another】抽出能源,并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扰。问题就出在那家伙进行的另一项与次世代能源并行的研究——不对,或许次世代能源不过是副产品,另一项研究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也说不一定。」
「另一项研究?」
「没错,就是对【Another】进行过度干涉。你知道吗?【Another】一旦感应到干涉者的意识,便会稍微听从干涉者的命令。」
这件事我在年幼时就已经听父亲说过了。在无聊或睡不着时,早已履试不爽的我点头同意。
「嗯,这我知道,我现在也还偶尔会操纵玩玩它们。不过,为什么会这样呢?」
「那是因为【Another】内含的能源不具意向性(intentionality)的缘故。」
「意向性?」
「简单说就是没有目的。所以,它会贪婪地寻求他人的思考,当发现那个思考是冲着自己而来时,就会乐于听从对方的命令,尽它内含的能源所能。」
我回想起照自己的意识飞舞的半透明物体,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油然而生。
「也就是说,我一直在擅自使用它们的能量啰……」
「你不需要为此而感到歉疚。要是没人发现的话,【它们】通常也只是半永久地在空中飘浮。像这样一无是处的【它们】能找到存在意义,反而是一种幸运吧。」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