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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中无喜无悲,凝视着睿亲王:“后来我知道她是慕氏的女儿,慕大钧必不愿嫁爱女为我侧室。我拉下面子去求了父皇,那么多年,我第一次为了私事求了父皇,终究如意。能娶到她,是我此生莫大的福气,哪怕她起初是因为你嫁给我,但最后她终究还是将心许了我。而朕富有天下,在她弃世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失去,再没有人可以替代她。”
睿亲王似是恍若未闻,殿中静得听得到外面呼呼的风声,窗隙本用棉纸糊得严严实实,但有一扇窗纸被乱箭射出了几个窟窿,殿中燃着几枝巨烛,忽然箭窟里透进来一阵风,一枝巨烛的光焰摇了摇,终于一黯,空余了一缕青烟,袅袅散开——他的脸半隐在黑暗中,似乎也是一黯,看不清了。
过得许久许久之后,他才道:“是你害死了她。”他眼中透着摄人的寒光:“你是皇帝,天下万物任你予取予求!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心心相印,你却连她都不放过!”
“朕不能不为。如果不是你勾结慕氏,如果不是你逼着朕不能不先下手为强,临月不会死。”他微微冷笑:“你当年双手将临月奉与我,又安得什么心思?”
第二十五章,夜寒剑光透银阙(3)
白芒一闪,睿亲王一剑狠狠刺到,皇帝举剑相格,“噌”一声两剑相交。皇帝微微喘息着:“你从来没有失去过,你从不知道失去是什么滋味,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深刻,所以朕发过誓,绝不容自己再失去。你逼迫朕,朕绝不会让你得逞。”
“所以你篡位!”因为用力,睿亲王的手背上隐隐坟起青筋,但声音还是清朗镇定:“父皇本有遗诏,如若先帝无嗣,立为我皇储。”
皇帝腕上用力,终于将睿亲王的剑震开,他仰面大笑:“遗诏?原来你就是用那件东西说服了老十一替你大开城门。”他眉头轻挑:“费了那些周折,原来终究还是落在了你手中,这两年来,你装得倒挺严实。”
睿亲王冷笑:“你不惜毒弑自己的亲生母亲,又查抄慕氏满门,就是为了这样东西。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样东西早被慕大钧送去了关外,慕允逃得一条性命取回了遗诏,坐实了你就是篡位的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皇帝轻笑:“你是父皇的儿子,我也是,为什么你做得皇帝,朕就是篡位?朕偏要将这天下争到手里来,朕就要让你看着,让死去的父皇也看着——如今你起兵作乱,你才是谋逆的乱臣贼子!”皇帝微微眯起眼睛:“依律当处以极刑,朕要慢慢活剐了你。”
睿亲王哈哈大笑:“今日杀了你,我就是顺承天命的帝王,而你才是篡位的逆贼!”剑锋斜指,向皇帝胸口刺去,皇帝举剑格开,睿亲王变招极快,剑锋上挑,皇帝终究有伤在身,招架稍慢,睿亲王一剑已经重重刺在皇帝右肩上,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夹杂着女人短促的吸气声,睿亲王回手一剑“唰”得削断了垂帘,帘后的华服女子似猝不防及,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看着他,竟不惊不骇,眸中似千尺澄潭,寒如窗外雪。
睿亲王本待要一剑取了她性命,被她眸中寒气所夺,剑下缓了一缓,就这么一缓,她已经飞身扑向皇帝身前,皇帝以为她是惊恐害怕,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想要拥抱她。而她双臂微张,仿佛一只蝶,长长的翟衣裙裾拖拂过光亮如镜的金砖地,如同云霞流卷过天际,翩然扑入他怀中。
“嗤!”
低微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响,皇帝像是没有觉察到,仍用手臂环着她,过了片刻,他手里的剑才“铛”一声落在地上。她慢慢的从他怀里溜下去,最后半跪半坐在了地上,血汩汩的涌出来,她仰面看着他,所有的侍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连睿亲王与其亲卫都皆愣在了当地。皇帝踉跄往前一步,用力将自己胸口的短剑拔出来,血溅在她的衣裙上、脸上、发丝上……他看着短剑柄上镂错金花纹,鲜血从指间溢出,他只看到“契阔”二字,仿佛看到了什么最可怖的东西,难以置信,却不能不信。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怎么会是她?
他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才能发出声音:“是你?”
她伸出双臂环抱,慢慢的,小心的,将脸贴到他的袍子下摆,血顺着他的袍子流下来,流到她脸颊上,滚烫的血,仿佛是泪,那样烫,她是再也没有泪了,声音里透着无法言喻的哀凉,却温柔得似乎一切从来不曾发生:“是我,我一直等,却没有等到你。”
他伸出手来,仿佛想要触碰她的脸,血污玷染了她的大半脸颊,可是她的面容仍旧清丽如斯,仿佛他记忆中的模样。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就像再也不能放开。她说:“我出生的那天,月色满地如清霜,所以我的名字叫做如霜。”
他嘴角上扬,仿佛是想笑,牵动伤口,更多的血喷涌而出,他抓着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开,他轻轻的唤她的名字:“如霜……”他还握着那短剑,血弥漫过剑柄上的字迹:“死生契阔”……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她的眼泪终于滚滚的落下去,和着血与泪,她眼前一片模糊,再也说不出话来,到了今日,一切都成了枉然。他仿佛还想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抓着她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有一颗很大的眼泪,缓缓涌出眼中,他以为自己是再不会哭了,那眼泪滚落,滴在了她的乌发上,他慢慢的松开手指,她徒劳的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来得及抓着他的衣角,而他缓慢而沉重的仰面,就那样仰面倒下去,倒在了血泊里。
第二十五章,夜寒剑光透银阙(4)
赵有智发出一声绝望而短促的低吼,拾起地上皇帝的佩剑,便狠狠向如霜背心刺去,如霜伏在那里,不闪亦不避,眼见他这一剑便要将如霜生生钉死在当地,只听“哧”一声,却是睿亲王身边一名近侍引弓相射,一箭穿透了他的后背。他重重的摔在了金砖地上,手脚抽搐,一时不得气绝。如霜仍旧伏在那里,一动不动,殿中一片死寂,只闻外面呐喊声、厮杀声和着兵刃交加声响成一片。
睿亲王望着血泊中的如霜,她还紧紧抓着皇帝的衣角,像只小兽,蜷缩在那里,又像是失了支持的偶人,毫无生气的任由自己浸在暗红的血中,皇帝脸上很干净,仿佛只是睡着了,而她不曾发出任何声音。在他们身后,便是重重垂幕拱围的金銮宝座。
九五至尊,辉煌御极,朱红的丹墀,而他一步一步踏上去,那金銮宝座仿佛极高极远,而他一步一步,朝着它走去。
终于站在这万人之上,九龙璧金的宝座,仿佛神龛一样,他慢慢的转身,面向南方,殿外的万点火光都幻化成朦胧的海,微漾着浅暖的光,殿内诸人皆跪了下去,终于有人呼出一声:“万岁!”便有纷扬的呼声:“万岁!”更多的人纷纷磕下头去,几个不肯跪拜的内官、侍从瞬间便被斩杀得干净。
从此后,天下臣服,御极海内,他心里膨胀着无以伦比的满足,还有难以言喻的痛快,俯瞰着遥远的那端。再没有,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忤逆,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夺去,这天下的一切,都皆成为他的。
第二十六章,霜风雪月忍思量(1)
殿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而殿外的鏊战仍旧激烈,偶尔有数枝冷箭射入殿中,因隔得太远,疏疏就失了准头,跌落在了金砖地上。
睿亲王视若无睹,指了指皇帝的尸首:“把这个扔到殿外去,看他们还拼命什么。”
立时便有人上来拖开如霜,她仍旧紧紧抓着皇帝的袍衣不放手,那人便拨出佩刀,正待要一刀斩下,她却慢慢直起了身子,声音清冷如雪:“六爷,你难道不趁此时逃命?”
睿亲王一愕,旋即大笑:“我为什么要逃?”
她终于转过身来直视他,紫晶碎瑛的步摇,在鬓畔漱漱作响,她眸光流转,竟似有说不出的妩媚:“十一爷确实不聪明,六爷迟迟不攻城,就是忌讳史笔下“弑兄”两个字,十一爷这一反,六爷只需趁乱攻进城来,谁也不会知道陛下是怎么死的,到时自有敬亲王担了弑兄的恶名,六爷坐收这渔翁之利,只是六爷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都太顺当了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皇上根本还有一着绝杀。”她一字一句慢慢道出:“豫王诈败而走,他压根就没中伏,而是率着京营的大队人马,正将这京师慢慢围成铁桶,不管是六爷的三万精锐,还是十一爷能调遣的九城兵马,最后都是瓮中之鳖。因为两位王爷都是皇上的兄弟,如无谋逆大罪,是不能斩草除根取你们性命的。皇上忍常人所不能忍,甘冒奇险,等的就是这一天。”
如霜淡然一笑,说道:“如今豫王的大军只怕已经进了城,六爷若是想活命,此时逃走还来得及。”
睿亲王突然仰面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就凭你?空口白牙的让我相信豫亲王能重兵围城?皇帝如果早布置了这一手,最后怎么会让我坐在这里?”
“六爷可以不信,”如霜慢条斯理的道:“敬王不会杀皇上,他心肠软,纵有先皇遗诏在手,也不过想逼皇上退位,这就是皇上敢冒奇险,置诸死地而后生,亲自以身作饵,诱得六爷你孤军轻进的原因。六爷本来也杀不了皇上,因为不等你进宫来,豫王的大军本应该早已将你的三万骑围了个滴水不漏。皇上真是算无遗策,但只算漏了一点——那就是臣妾的弟弟,慕允。”
睿亲王眼中闪烁着莫测的神光,仿佛在骤然间明白了什么:“原来他就是屺尔戊的主帅?难为他带着面具装神弄鬼。”
如霜轻笑如叹息:“是,所以豫亲王迟迟进不了城,因为屺尔戊人的一万轻骑缠住了他,豫亲王素擅用兵,只怕这时已经摆脱了舍弟的纠缠,马上就要进宫来了。”
仿佛是验证她的话,正清门外忽然响起潮水般的呐喊声,号角的声音响彻霜天,冰雪似乎都被这清洌的声音震动,然后是更沉闷更遥远的声音——那是豫亲王的大军在用巨木撞击正清门。
睿亲王腾得站起来,似乎想要步下丹墀,但又凝住了身形。最后,他狠狠的问:“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如霜恬静的立在那里:“你们呢?你们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睿亲王呼吸粗嘎,而如霜竟然笑了:“六爷,如果说今日这一切,只是为了六姐,你恐怕也不会信。你为了皇位,出卖六姐,出卖慕家,六爷,这就是报应。天不作为,我来作。”
“疯子。”
“你们才是疯子,你们这些男人,”她笑着遥遥一指:“为了这个位置,什么都肯做,什么都舍得。你把六姐送给皇帝,你把最心爱的人送给敌人,只是因为想当皇帝。六姐死后,你又把我送进宫来,你费尽心思,将我们当成棋子,将我们当成玩物送人,好,那我替六姐把这位置送给你,但你没有那个命坐得一时半刻,今时今日这一切,都是报应!报应!”
她尖利的笑声回荡在殿中,旋即被轰然的巨响湮灭,正清门终于被撞开来,潮水般的声音直深处涌过来,铺天盖地的涌过来。她站在大殿正中,娉婷而立,仿佛弱不禁风,随时随地就会被那声音的狂潮吞没,他第一次正视这个女人,而她只是静静的立在那里,仿佛激流中的一方青石,怒澜狂涛之后,仍旧岿然不动。
第二十六章,霜风雪月忍思量(2)
睿亲王冷笑一声:“你想以此来折辱我,没那么便宜!”他傲然道:“我乃兴宗爱子,焉能死于那舍鹘杂碎之手!”横剑往颈中一抹,最后一缕气息噎在了喉中,他跌坐在銮座上,沉重地垂下了头。
血顺着丹墀蜿蜒流下,将朱红的丹墀染得更加赤艳,如霜静静的立在那里,天地间只是一片寂静,如鸿蒙未开,而雪光映在窗纸上,濡白晨光,终于越来越浅,东方透出明亮的霞光,大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时分终于晴了。
豫王是在天亮后率军进的城,一场苦战后,敌人的血染红了他的战袍,而他忧心如焚,只是策马狂奔。永吉门、太清门,正清门……巍峨辉煌的重重宫殿逐一呈现在眼前,马蹄声疾,而整个皇城寂静如同一座空城,雪已经停了,四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似要掩盖住一切,金色的琉璃瓦顶都成了连绵的雪线。
偌大的正清殿前,空阔的天街连积雪都被染成了殷红,无数尸首被积雪半掩半埋,空气里只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一夕之间,这座人间最繁华的皇城仿佛成为佛经中的修罗场,更像是屠杀场,断肢残骸冻得硬了,被奔马疾雷般的蹄足踏碎裂开来,咔嚓咔嚓作响。豫王几乎是滚下了马鞍,一路向着正清殿奔去。汉白玉丹墀之上覆着红色的薄冰,隐隐透出底下的浮云龙纹,而廓下横七竖八倒着内官们的尸首,整座大殿宛如九重深下的地狱,一片死寂。
“皇上!四哥!”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进正清宫,殿中空无一人,金銮宝座上似乎落了一层细灰,朱漆鎏金的龙椅,颜色黯淡而晦暗,深深的殿宇中回荡着他的声音:“四哥……四哥……”
殿中仍弥漫着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殿内死的人更多,因为地炕温暖,血还没有凝固,整座殿中全是血海一般,一直没到足踝。他一眼看见赵有智微张着嘴坐在那里,胸口深深透入一枝长箭,早已经死得透了。豫亲王只觉得天旋地转,只是发狂一般找寻:“四哥!”
重重帘幕后,似乎有人,他猝然止步站在那里,本能的扶住腰间的长剑,随着他蜂拥而至的侍卫簇拥在他身畔,拱卫着他。无数长枪弓箭,对准了那帐幔后缓缓走出的人影。
她盛妆华服,裙裾迤逦,仿佛从血海中蹚出来,脸色苍白得惊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挪动步子,而一双正红鸦金的鞋子,早就被血浸得透了。
“谢天谢地……”她轻声道:“原来是王爷回来了。”
然后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她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梦见那年上元夜,她才满了十四岁,阖府的女眷都出去东城看灯,而她因为犯了家诫,被爹爹责罚不能去看灯。关在家里那般气闷,外头焰火满天,满城都是看灯皆看灯人,她一时耐不住,终于同小环一道骗过了奶娘,换了男装溜出府去。
那是她头一回私自出府,在街头与小环挤得散了,也不晓得害怕。随步而入的偌大酒楼,名叫伴香阁,本已经没有座位了,但她塞给茶房十两银子,茶房也想到办法:“后院二楼还有一间齐楚阁儿,原是一位贵人府上累月包下,今日王公大臣们都进宫陪皇上看灯去了,必是不会来了,悄悄儿的让与你吧。”
那间齐楚阁儿,真是伴香阁中最雅静的一间,正对着后院数株红梅,楼头更遥遥可望东城火树银花,无数条弧光,散落漫天繁华如星,划破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