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计陪笑道:“原来客官是老熟客,知道这黄金簪是老郭师傅的拿手菜——老郭师傅病了有一年多了,如今厨房里是他侄子小郭师傅掌勺呢。”说着又替皇帝斟上一杯酒,皇帝便不再多问,挥手命他退去,自己慢慢的将杯中的酒饮干了。
二人对着一大桌子菜,都只是默默饮酒,喝到最后,皇帝只觉得酒酣耳热,忽然道:“没想到你竟然也会喝酒。”
逐霞心中难过,笑了笑:“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只有什么事情是不能。”
皇帝静默片刻,说道:“说得好,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只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又喝了一杯酒,自己拿过壶来,没想到壶却空了,于是叫道:“小二,添酒!”
叫了半晌,不知为何并没有人应,他一时兴起,拿筷子击着碟子,和着那窗外的风雪之声:“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仰面大笑,一双眸子炯炯,灯光下似乎未央的夜,黑得深不可测,流动着碎的光,仿佛是什么东西破碎了。
逐霞的手在微微发抖,却终于微笑:“皇上,你喝醉了。”
他颓然道:“是醉了。”
她的手指轻而暖,轻轻的按在他的脸上,他捉住了她的手,带着颓然的醉意:“有了孩子,为什么不告诉朕?”
她慢慢的说:“我不敢。”
他并没有问为什么,她心中忽然生了一种绝望:“她连自己的孩子都忍心算计,我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皇帝眼中一闪而过,那神色她看不清楚,只道:“皇上,慕娘真的留不得了——”
他忽然扬手就给了她一掌,清清脆脆,直打得她怔住。而他道:“我带你到这里来,你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她抚着自己的脸颊,半跪半坐在地毯上,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皇帝双眼微红,怒意正盛,忽然帘栊声响,已经听见熟悉的声音:“我的爷,真叫奴婢好找。”进来的人满头满身的雪都没有掸,正是赵有智,他一张白胖的脸冻得发青,连行礼都不利索了,哆嗦着道:“万岁爷,出大事了,豫王中伏了。”
普兰一役极为艰难,豫亲王以少敌多,苦战了十余日,一直等到颜州的华凛、平州的乐世荣率部赶至,方才迂回合围,却不想华凛突然临阵倒戈,与屺尔戊大军反过来倒围了王师,乐世荣诸部猝不防及,立时便被歼击殆尽,而豫王的中军且战且退,在岷河边遭了埋伏,如今情势未明。
情形变得很坏,屺尔戊不日便可渡过岷河,而睿王亲率的三万轻骑已经绕道中川,直扑京城而来。开朝三百余年来,除了承乾八年的四府之乱,京城再不曾受过这样的威胁。
皇帝还非常沉得住气,连发数道急诏,调遣抚州与晋州的驻军北上,但此二地驻军不过万余人,且计算时日已然是万万来不及了。京中诸臣力劝皇帝“西狩”,结果皇帝断然拒绝。
“就算只剩了一兵一卒,朕也不会将京城拱手让给定湛。”
首辅程溥老泪纵横,伏在地上只是磕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等无能,始有今日之大祸。”
“起来!”皇帝略略有些不耐,仰面望着鎏金宝顶,带着一种莫名的轻蔑与狂热:“朕还没死,你们哭什么?”冷笑一声:“他以为他赢定了么?早着呢,朕就在这里等着,等着看他有没有那个命踏进正清门半步!”
那年冬天很冷,因为军情紧急,宫中连新年都过得潦草,一连数日,大雪时下时停,正清殿檐下挂着尺许长的冰柱,程远督着小太监拿铁钎去敲碎,忽听得身后有人道:“别敲。”程远转身一看,原来正是昭仪吴氏。
第二十四章,浮生只合尊前老(3)
一尺来长的冰凌,在晦暗的冬日晨光里折射着奇异的光芒,映在逐霞雪白的面孔上,她穿着玄狐斗篷,墨黑的狐皮毛领围着她的脸,越发显得苍白几乎无血色,她微微眯起眼,仿佛觉得雪光刺目。宫中红墙碧瓦尽皆掩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下,素白如一座雪城,更寂静如同一座空城。
而她静静的伫立在那里,仿佛雪中的一点墨玉。
“就让它们挂着好了。”
听见皇帝的声音,程远忙率着人躬下了身子,近侍们日常见驾都不必行大礼,皇帝又素来不耐这种繁文缛节,程远低着头,已经看见皇帝石青绣回纹如意的靴子从金砖地上走过去。
“过几日便要立春了,还下这样的雪。”
逐霞并没有作声,皇帝凝视着一片素白的殿宇。她被冷风呛在喉咙里,不禁咳嗽了两声,皇帝道:“你别站在这风口上。”
逐霞并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真安静。”
皇帝望着密密的雪帘,淡淡的道:“安静不了几日了。”
雪仍在绵绵下着,听得见漱漱的雪声。而睿王的三万轻骑已逼近百里之外的畿州府,近得几乎已经可以隐约听见铁蹄铮铮。
那一日是庚申日,后世便称为“庚申之变”。
变故初起的时候是半夜,逐霞本已经睡着了,忽然隐约听见风中远远挟着几声呼喝。她自从有身孕,睡得就浅了,一下子就惊醒了,坐起来抱膝静静听着,那如吼的北风声中,不仅有短促的叫喊声,偶尔还有叮铛作响,明明是兵器相交的声音。她心一沉,立时披上外衣,外间的宫女也已经醒了,仓促进来侍候她穿上衣裳。逐霞的手指微微发抖,她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可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她住的地方离毓清宫不远,来不及传步辇,宫女挑着羊角灯,她自己打着伞,雪下得密密实实,如一道帘幕,将眼前的一切都隔在了帘外,而宫女手中一盏灯,朦胧的一团光,只照见脚下,雪积得已经深了,一脚陷下去极深,她心下一片茫然,自己亦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
半道上远远看见一点光,她心里想,如若乱军已经进了后宫,这样迎面遇上,终免不了一死。宫女的手已经抖得厉害,几乎连那灯都要执不住了。她接过那盏灯去,问:“是谁?”
“奴婢程远。”
程远见着她,亦仿佛松了一口气:“万岁爷打发奴婢正要去接娘娘呢。”
“可是乱军进了城?”
程远摇一摇头,只催她:“请娘娘快些。”一面说,一面就在前面引路:“娘娘仔细脚下。”
毓清殿里还很安静,皇帝已经换了轻甲,逐霞从来不曾见他着甲胄,黄金软甲底下衬出锦袍的朱红,织金团花龙纹,玉螭带勾,显得越发长身玉立,因为高,逐霞又觉得离着太远,只觉得陌生得仿佛不认得。皇帝从掌弓的内官手里接过御弓,回头望见了她,并没有放下弓,径直走到她面前,说:“我叫程远带人,护送你先去上苑。”
“定泳定是想要朕的命,”皇帝的声音平静,仿佛在讲叙不相干的事:“九城兵马都在他手里,他竟然按兵不动,眼下乱军入城,只怕神锐营撑不到两个时辰。”他笑了一笑:“同父同母的手足,这么些年来,朕也曾费尽心机想过保全他,没想到还是走到这一步。”
“是敬王?”逐霞似吃了一惊:“怎么会?”
皇帝倒笑了一笑:“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只有什么事情是不能。”
逐霞又沉默片刻,才道:“我不走。”
皇帝皱着眉,转脸叫人:“程远!”
“奴婢在。”忽明忽暗的灯光,照着程远的脸,仍旧是恭谨的神色。
“送她走。”皇帝指了指逐霞:“如若半道上吴昭仪有什么差池,你也不必来见朕。”
“奴婢遵旨。”程远磕了一个头,逐霞却仰起脸来:“我不走,我就要在这里。”
第二十四章,浮生只合尊前老(4)
皇帝并不理会她,命掌弓的内官抱了箭壶就往外走,忽觉得衣袖一紧,原来被逐霞抓住了他的手臂,她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只不放手。
皇帝心下一软,不由得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而忽然有温热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皇帝从来不曾见她哭过——他嘴角恍惚是笑着,却一分一分用力,掰开她的手指,一点一点,硬生生掰开去。
“皇上……”她泪流满面,只说不出话来。
他指尖微凉,他的手一直这样冷,拭去她的泪痕:“别说了,快走吧。”
“陛下!”
皇帝已经走到了殿门外,远远只回头望了她一眼,程远上前来连搀带扶:“娘娘,奴婢这就侍候娘娘出宫,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
那一夜过得极其混乱,漫长得仿佛如同一生。
当睿亲王终于勒马立于天街中央,灰蒙蒙的雪帘从天至地,将气势恢宏的连绵整个皇城,皆笼罩在一片清寒的雪光中。
二十余年来,纵然生于斯长于斯,他却从未见过这样寂静的皇城,仿佛所有的人一夕死去,只有点点灯光,勾勒出模糊的宫殿轮廓,而那光亦是冷的,在风雪中飘摇不定。
冷月如霜 第七部分
第二十五章,夜寒剑光透银阙(1)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仿佛一枝利箭射破岑寂,潮水般的呐喊声骤然涌起,瞬息便充斥占据天地之间,风雪尖啸声、喊杀声、兵器碰撞声、箭芒脱弦声、甲胄叮当声,利刃斩入骨肉声、鲜血飞溅声……沸腾如海,将人湮没在这惊天动地的声音海洋中,将整个皇城湮灭在这场屠杀之战中。
神锐营银白色的轻甲在雪光下透出森冷的寒气,这是皇帝自将的亲兵,除了每年春秋两季与京营演练,从未尝上阵杀敌,更未尝经历过这样的血战。然而万中选一的神锐营只倚着平日操练,纵然敌人数倍于己,仍旧奋勇无比。惨淡的雪光下兵器相交反射寒光,一堵堵银色的盔甲倒下去,一层层银色盔甲又迎上来,睿王的大军耐着性子,一层层剥去那银色的方阵。两阵中间堆积着越来越多的尸首,终于迫得神锐营往后退了十来丈——便在此时,突然仿佛所有的人倒抽了一口气,旋即“万岁”声如潮水般漫卷开来——原是皇帝亲立在高高的丹墀之上,扶弓而立,冷峻的眉目间仿佛映着微寒的雪光,而紫貂斗篷被风吹得飞扬,露出里面的明黄绫里,仿佛硕大的翼,神锐营顿时大振,勇猛万分的反扑回去。
利刃沉闷的刺破甲胄,再刺入皮肉,那声音仿佛能刺透人的耳膜。而神锐营竟然始终阵脚不乱,纵然阵势越来越薄,却终究横垣在敌军与正清门之间,阻止着睿王身侧那面在风雪中烈烈作响的玄色纛旗,竟不能往前移动半分。
“王爷?”身侧清亮的嗓子,探询般的唤问一声。
睿亲王微微颔首。
那人便从怀中取出一只鸣镝,只听啸声短促,在沸腾的杀声震天中,仍尖利入耳。
火光腾一声明亮,几乎所有的人在瞬间都被耀盲了双眼。万点火星似流星乱雨,又似亿万金色飞蝗,金色的弧迹划破夜空,盛开无硕大无比的金色花朵,只听篷篷如闷雷震动大地,硕大的火龙已经蜿蜒燃烧起来。
神锐营顿时被四五条火龙冲散割裂开来,银甲在烈火的灼烧下变成可怕的酷刑,许多人发出惨绝人寰的惨叫,然后更多的人在火光中仍汹涌上来,沉默的向前拥进,终于从燃烧的火龙中斩出一条血路,十余骑迅疾如电般从狭窄的阵隙间硬生生挤了过去,神锐营早已拼命将阵势合拢,重新厮杀开来。
天一直没有亮,漆黑的夜里,只听得到北风的呼啸,睿亲王想,这样大的雪,难道会下整整一夜?
正清殿门外到处都是鲜血,殷红的血渗到积雪中,横七竖八的尸首,热血融化了积雪,化成红色的血浆,然后又重新冰冻成冰霜,台阶上粘腻着这种霜浆,踩上去仿佛踩在胶上,黏着靴底。血腥气直冲人嗓眼,令人作呕。而他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而宏伟轩丽的皇城中最大的一座殿宇,正一步一步,被他踏于足下。
一枝冷箭从身后飞到,“嗖”得擦过他耳畔,斜斜的射在他面前半阖的门扇上。
正殿十六扇赤檀飞金,九龙盘旋的门扇有几扇洞开着,仿佛缺齿的狰狞猛兽,依旧可以将人一口吞灭。门中金砖地下,密密麻麻落满箭簇,如同用箭羽铺成甬道,而他一步一步,就踏着那箭的甬道走进去。
皇帝只受了一处轻伤,是箭伤,伤在左臂之上,并没有包扎,反而任由那血一滴一滴的落在金砖地上。很轻微的“嗒”一响,仿佛是铜漏。
赵有智跪在一旁,那样子仿佛是要哭了。
见到睿亲王进殿来,侍卫们一涌而上,堵在了皇帝面前。而紧紧相随睿亲王的十余人,亦执了盾,护在睿亲王面前。
睿亲王恍若未见,抬手拭了拭脸颊上被溅上的血污,隔着那样多的人,皇帝嘴角微微上扬,竟似笑了。
外面成千上万的人在拼命,在厮杀,在呐喊,在缠斗,在死去,而大殿中烛火轻摇,竟似将那沸腾如海的血战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之外。
皇帝微哂:“你来得倒真快。”
睿亲王道:“我已经错过一次,这次自然再不能错。”
第二十五章,夜寒剑光透银阙(2)
两人都有片刻的沉默,皇帝冷冷的面对睿亲王:“朕知道,你等这日已经等了很久了。”
“你等这日也已经等了很久了。”睿亲王不无讥诮:“很早以前,你就惦着想要一剑杀了我。”
皇帝突然纵声大笑,拨出佩剑:“来吧!”一泓秋水般的剑身,反射着殿中点点灯烛,仿佛游龙得了火,倒映在霜天中冽然生寒。剑锋划出半个弧圈,眉宇间隐然一种傲意,侍从诸人皆慢慢退散,睿王亦缓缓拨剑。
自太祖皇帝于弓马得天下,皇子们皆是幼习骑射,同在文华殿听太傅讲经筵不一样的是,每位皇子都有自己的骑射师傅。开国三百余年来,屡有皇子领兵,中间亦有名将倍出,固然是因为外虏强悍,历朝历代征战不息,亦是因为大虞历来重武轻文,凡是皇子,没一个不习武的。
数十招后,皇帝的呼吸渐渐沉重,手中的剑式亦缓了下来,毕竟臂上有伤,而睿亲王剑势轻灵,不焦不躁,倒显得攻少守多。赵有智心中惶急,但见烛火下两人的身影倏忽来去,剑气吞吐,闪闪烁烁,衣裳带起疾风卷动气流,拂得烛火忽明忽暗。
突然听得一声低喝,烛光被劲风所激,齐齐一黯,近处更有几枝红烛瞬间熄灭。赵有智心中骤然一紧,果然皇帝被睿王一剑刺伤左胸,但见鲜血缓缓从袍底绣纹间渗出,皇帝却终究站直了身子,众侍卫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只恐他伤重。
睿亲王剑锋低垂,薄唇微抿:“这一剑,是为临月。”
皇帝身子微微一震,旋即口气讥诮:“你别提她——你不配提她。”
“我为什么不能提?”睿亲王冷笑:“你知道她为什么肯嫁你?”
“朕知道——朕一直都知道,是因为你。”在那一刹那,他的眸子在灯光下仿佛笼上一层什么,隔得看不清:“可是到最后,她都不曾负我,是我亏欠了她。”他语气忽然温柔:“可是我与她的一切,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睿亲王从不曾在他脸上见过那样的神色,不觉微微错愕。
“当年我第一次在伴香阁见到她,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他抬起头来,望着窗纸上反射的微曦火光,唇畔不禁有了一抹微笑:“那夜是上元,火树银花不夜天,满城的人都涌去东坊看灯,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对着梅花喝酒,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