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蝉秋答应着,便大步离开。
当她转过跨院回廊时,看到老夫人还站在那里,她看得清楚,老泪纵横……。
玉蝉秋的心着实震动了一下,脚步也停顿了一下。
但是,她还是很快地走了。
她抬头看看,已经是日上三竿,她要在日正当中的时候,赶到五里拐子宰相坟。
她是准时地赶到了。
四周打量了一下,没有看到任何迹象有武林人士在这四周。
她伸手抚摸了一下腰间的长刃,那柄长约两尺的玉背利刀,是很少用的,今天会用得着它吗?
阳光照在身上,还是有一些燥热的。
她靠在石碑后面,阖着眼假寐。
她忘了一点:她现在是女儿之身,一个漂亮的姑娘,坐在宰相坟上,能不惹人注意吗?正当她闭目养神一会儿,忽然有人嘿嘿一声笑,惊醒了她。
睁开眼睛一看,正对着她不远几步,站着一个汉子,青光光的头皮,一根油松松的大辫子盘在脖子上,笑咪咪一双细眼,带着几分邪气。
一件露领青衣,腰间系着一根黑板带。白净净的袜子、黑鞋,从上到下看来就是个混混。
玉蝉秋根本就懒得理他,依然闭上眼睛。
那人见姑娘又闭上眼睛,就嘻嘻笑着说道:“小姑娘,你醒醒说话。”
玉蝉秋不耐烦地说道:“谁是小姑娘?”
那人邪笑说道:“不是小姑娘就是大姑娘,我说大姑娘,你一个人蹲在这里干什么来着?是在等人吗?”
一听就知道对方是桐城县人,当地土音撇着京腔让人听起来肉嘛!
玉蝉秋不愿意跟他继续说下去,便道:“看样子你是啃地皮的混混,做混混牌子要亮,你看看你惹得起姑奶奶吗?还不与我快滚。”
那人咦了一声,笑嘻嘻地说道:“姑奶奶,我惹不了你,我要……。”
说着话伸手就朝玉蝉秋姑娘的胸前抓来。
玉蝉秋刚骂得一声:“你在找死!”
正要伸手捏碎对方的十指骨头。突然,那人一个冷颤,僵在那里不动了。
脸上的笑容还在,只是冻结住了。
玉蝉秋心里一动,蓦地就地一个横移,从石碑后面,贴地横掠八尺,正好落在右侧凸出的土堆上。
她忍不住问道:“是那位朋友?”
只听得坟后两棵柏树后傅出一阵哈哈笑声说道:“世间上居然有这等不见眼的东西,连鼎鼎大名的玉姑娘都不认得,真该死。”
说着话从树后走出来一个人。
这个人的一现身,玉蝉秋惊吓了一跳。
那身材和神情,则一落眼,真像极了金盏花。
当然来人并不是金盏花,而是她正要等待的阳世火。
阳世火笑笑说道:“相府里玉姑娘,桐城县鼎鼎大名的玉姑娘,会在宰相坟头晒太阳,说出去会成为桐城县的奇闻。”
玉蝉秋站起来说道:“如果我就是赴一个朋友的约会呢?”
阳世火笑容一僵,立即说道:“玉姑娘,你赴约的是什么人的约?是此时?是此地?”
玉蝉秋说道:“此时、此地,还有谁的约?”
阳世火摇摇头,说道:“不对,这是不可能的事,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
他忽然停住,眼睛射出异样的光芒,望站玉蝉秋紧跟着问道:“玉姑娘,你不是替代金盏花来赴我的约口巴?”
玉蝉秋说道:“如果我说是呢!”
突然,阳世火暴出一阵狂笑,笑声像是一阵狂风,引起坟的四周树木,一阵簌簌萧萧。笑得树林中的鸟儿,都振翅高飞。
阳世火仿佛一辈子都没碰到这么好笑的事他是在用自己全部精力,发出这样大笑。
玉蝉秋静静地等他笑声停歇,才淡淡地问道:“你这样的笑,是笑的什么?”
阳世火笑容满面地说道:“姑娘,请回去告诉金盏花,说我阳世火从前看不起他,现在更看不起他。叫他将那个金盏花,自己毁掉,从今以后不要再在江湖上走动,因为他是一个盗名欺世的懦夫,再见。”
玉蝉秋突然说道:“慢着。”
阳世火笑嘻嘻地说道:“姑娘有什么指教?”
玉蝉秋说道:“我要你把方才所说的话,统统给我收回去。”
阳世火“哦”了一声,轻蔑而不在意地说道:“姑娘的意思是我阳世火说错话?错在哪里?这样吧!姑娘,只要你能让金盏花出面,我将自己所说的话,统统收回。姑娘,金盏花他敢来吗?”
玉蝉秋黯然地说道:“阳世火,你错了,金盏花是一位了不起的好汉,他不是不敢来赴约,他是不能来赴约。”
阳世火说道:“这倒是怪事了,他为什么不能来赴约?江湖上讲究的是一诺千金,除非……啊!姑娘,金盏花他不是遭遇到不测了吧?如果是那样,那真是我阳世火这一辈子最大的不幸。”
玉蝉秋奇怪地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阳世火说道:“事情很简单,金盏花在江湖上名气响亮,而我阳世火却是……唉!不说也罢。我们两个究竟如何,比武是最好的评论。如果他真的死了,我这个夙愿就永不能实现了,这岂不是我最大的不幸。”
玉蝉秋说道:“金盏花他没有死。”
阳世火立即急说道:“那他为什么不来赴约?”
玉蝉秋说道:“因为他救人,所以在毫无防备之下,中了玄阴掌。”
阳世火叫道:“玄阴掌!啊呀!那他还是死定了。”
玉蝉秋摇头说道:“他真的没有死,只是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武功,他已经是一个普通的人,为不使你误会他失信,所以他才让我来代他赴约。”
阳世火忽然说道:“姑娘,你说这话可是真的?”
玉蝉秋说道:“这种谎话对谁有好处?”
阳世火站在那里发怔,半响,他突然坐到草地上,长叹了一口气,一掌击在地上,草砂飞扬,把草地击成一个浅浅的土坑。
他对玉蝉秋盯着看了一会,站起身来,一语不发,掉头就走。
玉蝉秋突然叫道:“站住!”
阳世火果然站住,掉转头来看时,玉蝉秋手里多了一柄刀,刀光在日光下泛着耀眼的光,刀背那镶的玉,更是寒光闪动。
阳世火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这一转分明就是一场生死的拼搏。
阳世火突然间又松驰下来,双手向背后一背,轻松地笑道:“算了,我们之间,远近无仇,我约的又不是你,如果这样死拚下去,是不是会觉得师出无名呐!”
玉蝉秋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阳世火笑笑说道:“如果你认为这一场是非拚不可,我也可以奉陪,不过我的意思彼此不必兵刃,拳脚点到为止。”
阳世火的转变,是玉蝉秋所没有想到。
而这个转变的结果,却正是玉蝉秋所希望。
这并不表示她害怕阳世火,因为在她的心里,只有两件事:第一件:代金盏花赴约,不要让金盏花的信誉名声无端受损。
第二件事:寻找灵药、寻访名医,治好金盏花失去的武功。
如果要以这两件事比较起来,后者又比前者更重要。
如今阳世火已经不再坚持用兵刃相拚,也未尝不可,反正她与阳世火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怨,用不着生死相拚,血流五步。
她决定了,便点点头说道:“可以,兵刃拳脚,任凭选择,但是,有一点我要坚持的。”
阳世火说道:“请说吧!”
玉蝉秋说道:“我要你郑重承认一点:金盏花绝不是一个不守信誉的人;金盏花也绝不是一个有任何畏缩心的人。我替代他来,就是为了说明这点,如果你不接受这一点,一切比武,都是毫无意义。”
阳世火望着玉蝉秋,半响没有说话。
玉蝉秋说道:“你的意下如何?”
阳世火长叹一声,说道:“金盏花有你这样一位红粉知己,真叫人又羡慕、又嫉妒。”
玉蝉秋脸上一红,但是她立即说道:“人的一生,总是有几个知己的……你我都是江湖客,应该了解人为知、两肋插刀的道理。”
阳世火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相识满天下,知已有几人?哼!哼!有几人?我是连一个人都没有。”
玉蝉秋说道:“那要反省自己,人之相交,贵相知心。像你这样自命游戏人间的人,从不与人以真诚相待,又从何处可以获得真正知心的朋友?”
阳世火垂下眼皮,沉默了一下,突然说道:“我们都把话题扯还了,你今天是替代金盏花前来赴约的,既然不用兵刃,拳脚上较量,你也同意,现在就请出手吧。”
从一开始,他那份狂妄自大,而且随时都有一种嘲弄的姿态,到现在,似乎从他的说话中,却很难找到强烈的敌意。
这是一个很难令人相信的转变。
是真的转变?或者是诈?
阳世火垂着两手,面对着玉蝉秋。
玉蝉秋收拾好了玉背刀,丝毫不掉以轻心地举步上前,右手劈出一掌,左脚跟着踢出一脚。这一掌一脚自然联成一气,攻势凌厉。
阳世火药身体微微向后一倾,整个身子向后平飞而去。正好越过坟墙外面,落在高坡之下。
玉蝉秋明知道对方不是败逃,右脚着地一使力,膝盖微弓,猛然一弹,人像是一支劲射而出的简明,飞越过坟墙,攸地又在半空中一个空翻,正好截住阳世火的去路。
人刚一落地,立即旋风也似的踢来三脚。
呼、呼、呼!说是三脚,实际在气势上,是形成一个绞链,至少在八尺之内,都罩在脚的威力之内。
阳世火在这样三脚连续攻击之下,他一连三个空翻,沾地即起,在脚影翻飞之中,闪得十分高明。
他刚刚闪开这一轮攻击,落在地上,立即喝道:“请住手”。
玉蝉秋停身站住。阳世火说道:“玉姑娘,我有话要说。”
玉蝉秋说道:“我也正要问你,既然是彼此较量拳脚,你为什么不还手?”
阳世火突然露出微笑说道:“玉姑娘,我发觉我们两人都错了,而且错得非常可笑,真的是可笑。”
玉蝉秋皱着眉头说道:“你是什么意思?”
阳世火笑笑说道:“姑娘,你知道我跟金盏花之间,为什么会有这次的约会吗?”
玉蝉秋没有答话。
阳世火说道:“那是因为有人说我们长得很相像,可是,他是鼎鼎大名的金盏花,而我阳世火只是江湖上一名神偷,说得难听些,只是个‘扒’字号的人物,听说你的偷技高明,而且专偷不义。”
“惭愧!但那也是偷!为什么我们两个相差如此之远?叫人难以心服。”
“做人要反省自己。”
“真正能反省自己的有几个?”
“就这样你向金盏花挑战?”
“你觉得好笑?是吗?”
“你的心情是可以被谅解的。”
“多谢姑娘如此为我解脱,但是,不能前来赴约,就从今天失去比武的意义。姑娘,我跟你在此地拼上了,为了什么?”
这一段话也是玉蝉秋所想不到的。她甚至怀疑站在前面的,是不是纵横江湖上的著名“神偷”阳世火。
阳世火静静地等了一下说道:“姑娘,还要比下去吗?”
玉蝉秋没有想到代金盏花赴约,是这样的结果,那应该是最理想的结果。她可以立即转身就走,展开她千山万水的跋涉,为金盏花寻找名医灵药。
正当她要转身的时候,突然一个念头闪电而发。她霍一昂首,说道:“阳世火,你以为我的功力就不值得跟你比一比高下吗?”
这个回话,使阳世火一楞。
玉蝉秋接着说道:“大名鼎鼎的神偷,武功自视了得,但是,也不能因此而小视天下。”
阳世火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姑娘说这话的意思……?”
玉蝉秋说道:“既然我替代金盏花来了,借这个机会,我要向你讨教几招。”
阳世火沉默了一会,才抬起来说道:“姑娘既然有意指教,阳世火乐意奉陪,不过,既然比武,就会有高下;既有高下,就不妨赌个输赢。”
玉蝉秋问道:“你要赌什么输赢。”
阳世火微微一笑说道:“如果姑娘输给我了,请姑娘到桐城县的大街,让我作个小东,让姑娘小酌两杯,切勿推辞。”
玉蝉秋笑笑说道:“阳世火,你一向跟别人赌,输赢得是这样决定吗?”
阳世火笑笑说道:“不,我还没有说完。小酌之后,请姑娘必须同意我,随在你后面跑这趟万水千山。”
这回该玉蝉秋怔住了。
阳世火继续说道:“如果是我输了,那当然没有话说,我是姑娘的伴当追随姑娘,踏遍万水千山……。”
玉蝉秋对于这个赌注,不但闻所未闻,而且只赢不输的赌注,能有兴趣吗?
十二
既是赌博,就有输赢;而每个参加赌博的人,都是希望赌赢。无论是赌真赌诈,究其终极的目的,就是一个“赢”字,不论赢的结果是什么:是赢的百万金钱,或者是只赢了一口气,在效果上,都是一样,都是给参予的赌博的人,一种满足、一种征服后的满足。
从古至今,有各种不同形式的赌博存在,那正是因为赌博可以满足人的这种欲望。
阳世火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偷,也是有名的义偷,有着一股嘲笑世人的傲骨,见过他的人,都说他的长相跟金盏花相像。
事实上两个人在江湖上是各有不同的评价,正如阳世火所说的:金盏花是江湖上有盛名的大侠客,是受江湖中人既敬又畏的人物。
阳世火呢?只是江湖上一名“神偷”,虽然他“偷”的都是不义,但是,那有什么用?神偷就是神偷,也就是他常常自嘲是“扒”字号的人物。
这种不同的评价,在阳世火心里,是一种愤愤难平,更妙的,他们二人又是长得极为相似,这岂不是越发地令人难平?
因此,想跟金盏花互拼一个高低,这是阳世火存在心罩已久的事。
好不容易有了宰相坟之约,金盏花中了玄阴掌,不能前来赴约,那也就罢了,偏偏又来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玉蝉秋代金盏花来赴约。
这样一来,这场比武就已经没有了意义,无论输赢,都失去了意义。
偏偏玉蝉秋要比个高低,而偏偏阳世火这位性傲以高的江湖上传奇人物,居然答应了,而且,他还为这场比武定一个输赢的赌注,而这个赌注就是,他如果赢了,他要求玉蝉秋接受他跟随奔走这趟江湖跋涉。他如果是输了,他就自然成为玉蝉秋姑娘的长随。
玉蝉秋脸色一沉说道:“阳世火,你是在开玩笑?我不喜欢你这种说话的态度,你是在玩世不恭。”
阳世火苦笑说道:“这就是我做人失败的悲哀!尽管我说的话是出自肺腑,在别人看来还是玩世不恭。”
玉蝉秋说道:“那要问你自己说话是怎么说的?有这种比武的赌注吗?一个稳输不赢的赌注,除了给人有一种说笑的感觉,还能有什么呢?”
阳世火说道:“在玉姑娘看来,是我只输不赢,可是如果在我看来只赢不输呢?”
玉蝉秋为之一怔。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调戏?还是邪恶?
阳世火是多么聪明的人,他立即察觉到玉蝉秋有了恼意。他从容地接着说:“我是利用比武的赌注,争取让我获得这个机会,对我来说,岂不是我稳赢不输吗?”
玉蝉秋问道:“那又是为什么?”
阳世火认真地说道:“我阳世火也算是江湖上纵横一时的人物,可是所得到的是什么?如果趁有生之年,遍走深山巨泽,而且还是做一件有意义的事,非但此生不虚,而且增长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