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被设计成公寓的卧室,床垫软软的,我窝在里边,隔着一排镂空的栏杆,能看到一楼客厅的全景。我隔着那些空隙往下看,沈钦隽也躺了下来,顺手关了灯,黑漆漆的空间仿佛被放大了,像是无尽的深海,只有彼此的呼吸沉浮。
这一天又惊又吓,我真是累了,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爷爷,饺子为什么不能是甜的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想吃甜的饺子……”
“没有甜的饺子啦。”和我一样在玩面粉的小男孩有些不耐烦地对我说,“真笨……”
“阿隽,不能说妹妹笨!”
我到底还是没吃到甜的饺子,画面转换了……
那个小男孩气鼓鼓地坐在我身旁,而抱着我的漂亮的阿姨替我捋了捋头发,我正打算转头冲她笑一笑,忽然有柔软而沉重的东西砸我身上,眼前变成大片大片的血色,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喘不过气来,身子更是无法动弹……
“白晞,白晞。我在这里。”男人悦耳清越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一点点将我从可怕的梦魇里拉出来,“是做梦,是假的。醒醒。”
我勉力睁开眼睛,发现阁楼的壁灯开着,沈钦隽就坐在我的床边,半俯下身抱着我,不停地拿手轻轻拍我的脸颊,直到确定我已经醒过来,才揉了揉我的头发,如释重负,“傻瓜,是在做梦啊。”
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梦里就已经泪痕满面,只是怔怔看了他很久,他秀挺的鼻峰被灯光分为明暗不定的两半,那双深邃的眼睛就这样专注地 看着我,里边有着满满的、不加掩饰的关心。
不再是以前那个半真半假的应付饿哦的沈钦隽。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挣扎着坐起来抱住他的脖子,“你告诉我好不好,现在就告诉我,我梦到一个小哥哥,还有一个漂亮的阿姨。然后是大片大片的血……你告诉我啊,我发生过什么事?”
因为抽噎,我说的断断续续且语无伦次,紧紧抱着他,仿佛是最后一根浮木。
他慢慢伸手,回抱着我,稍稍低头,脸颊与我相贴,低低地说:“你是不是梦到一辆车,你的左手边是一个小男孩,有个年轻阿姨抱着你?”
我止了哭,下意识地要放开他,去看他的表情。
可他却牢牢抱着我,不让我离开,“然后,你看到很多很多血?”
我屏住了呼吸,望向前边空白的墙纸,心里空荡荡的,点了点头。
“那个小男孩是我,阿姨……她是你的妈妈。出车祸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松开我,仔细地观察我的神色。
“……你继续说啊。”我用梦游一样的声音说。
“头痛吗?”他却紧张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一颗定时炸弹,“要不明天我们再谈?”
“我很好。”我重复了一遍,“我要听。”
他和哦并肩坐在床上,深吸了一口气,“你姓苏,原来是叫苏妍。白晞这个名字,是当年送你去福利院时爷爷帮你改的。
“你爸爸以前是我父母在国外读书时的师弟,小了两届,毕业之后回国,就到荣威当了高级工程师。当时我父母已经出了事,爷爷大受打击,荣威在重工研发上一度停滞,差点儿就要资不抵债,是苏叔叔一直带领团队坚持下来,并且超过了当时的竞争对手,为现在的荣威奠定下了基础。
“苏叔叔结了婚之后,很快你就出生了。你妈妈知道我这么小就没了父母,我爷爷又忙,一直帮忙照顾我,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你四岁那年,叔叔和阿姨带着我们去游乐园,路上出了车祸,他们还没送到医院就去世了。
“当时……大货车撞过来的时候 ,阿姨合身把我们护在了身子下边,她的脊背被一块儿钢板贯穿,可还是牢牢抱住了我们。”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是在回想那惨烈的一幕,向来平静的声线微微颤抖。
而此刻,我什么都不敢再想,呆呆的看着米色的墙壁,只希望他快点儿把这件事讲完。
“后来警车、救护车都来了,他们从火车车厢下边把我们挖了出来。你满脸都是血,呆呆的钻在阿姨怀里不肯出来。后来护士强行把我们抱开,送他们去了医院。
“你其实并没有受伤,可是一直哭,不论谁来哄你偶读没有用。也没有人敢告诉你叔叔阿姨已经不在了,可是你心里什么都知道,后来终于慢慢不哭了,可你变得很古怪,只要看到和叔叔阿姨有关的东西,只要回到家,就浑身发抖,睁开眼睛不肯睡觉。医生说你手了很严重的刺激,车祸后的精神后遗症不知道要延续多久——那个时候,只要是你熟悉的东西,你都害怕得不能接受。医生建议带你去陌生的地方散心,爷爷请了人带你去临市,或许是因为那里没有你熟悉的人和事,一路上你都很正常,没有发病,也没有哭。医生偶尔问你爸爸妈妈的事,你只是摇头,什么都说不出来,可是症状减轻了很多。
“医生会诊之后,给出了一个保守的方法,就是把你彻底地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或许能够自我治愈。
“选了很多地方,最后爷爷觉得盛海这座小城临近海边,环境很好,决定送你过去。你到了那里,状态却一天比一天好,医生说是因为你手了刺激的时候年纪小,虽然后遗症很严重,可是当即换了身份重新生活,这些给了你很好的条件用于自我恢复。所以……你渐渐地,也将那些事忘了。
“现在你恢复的记忆,大致就是那些画面吧。”他用力握着我的手,“所以,这就是全部的,我瞒着你的事。”
我翻身坐起来,一声不吭地伸出手,用力揪了下自己的脸颊,没有留情——肉体的感觉直接而痛苦,我龇牙咧嘴地松开手,喃喃地说:“真的不是做梦吗?”
而他只是靠在床头,看着我傻傻的动作,眼波深沉。
是真的……是真的。
我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低低地说:“带我去看看他们。”
他沉沉看着我,没有丝毫犹豫,“好。”
他随手拿了一件外套披在我肩上,和我一道出门。深夜里,两个人的脚步声都清晰而明确 ,一步步,仿佛是迈向遥远的过去。
深更半夜的城市稍显空旷,马路上只有我们的车还在飞奔。他头一次将车子开得这么快,我微微开了车窗,眯着眼睛看着窗外,那些路灯连绵不断,连在一起,宛如弯弯曲曲的光线波潮。被清凉的气息一激,我的鼻子不由自主地抽了一抽,空气中似乎有我怀念的烟草味道。
墓园是在城市的南边,深夜里这一片土地还在沉睡,偶尔有微风轻轻扫过的声音,只是扫去一片淡淡尘埃。我下了车,低矮的白色围墙里边……我的爸爸妈妈,他们都子啊那里吗?
许是看出了我这一刻的胆怯,他绕过车子,站在我面前,声音温和低沉;“我们一起去。”
我勉力冲他笑了笑,左手放在身后,紧紧地握成拳,只觉得自己指尖凉得可怕。
他不由分说,扯过我的手攥在手心,大步走向暗色中的墓园。
我跟上他的脚步,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一点点地把我的勇气从深处烘烤了除了。他在某一处停下,我定了定神,看到并立的墓碑。
月光这样皎洁清亮,我头一次见到亲人。
他们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爸爸看起来很清瘦,头发乱乱的,却也有着别样的英气;妈妈……和我残存的记忆力一样,是个大美人,浓密的长发,眼角弯弯,笑容温暖。
“爸爸,妈妈……”第一次从自己的嘴里叫出这些称谓,我只觉得有些哽咽,“对不起,我忘了你们……这么多年。”
抽噎渐渐变成了哭泣,我难以克制地蹲下去,用力捂住嘴巴,仿佛是生怕自己哭出声来。他站在我身边,依旧什么都没说,只是俯下身递给我一块儿手帕,然后慢慢走到了一边。
我接过来,帕子上有一种令人觉得深厚沉重的草木泥土香气。抽噎声中,我将大脑里的每一丝氧气,都慢慢地抽出去,剩下大片的空白。
然而,沈钦隽对我说的每一字每一句,却在这张空白的纸上找到了确切的坐标。
“爸爸,我要坐碰碰车。”
妈妈的怀抱很温暖,她侧过头,对沈钦隽说:“阿隽,一会儿你和妍妍一起玩吧?”
“才不要呢,她输了就哭。”
“我也不要和哥哥玩……”
正在开车的爸爸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然而正是此刻,我听到刺耳的刹车声,橡胶在沥青地面上划出惊悚的印记,妈妈合身扑在我和沈钦隽身上……
我的脖子上,脸上热乎乎、湿黏黏……
那都是妈妈流出的血!
他没有骗我,我的爸爸妈妈,这样爱我,可我忘了他们这么多年。
哭到筋疲力尽,手帕都已经完全沾湿,我终于慢慢扶着自己的膝盖站起来。
双腿已经有些麻木了,我一回头,却见不远的地方,沈钦隽侧对着我,指尖夹着一点儿猩红。我没有叫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了纸巾,想要将墓碑擦拭干净。
弯下腰的时候才发现墓碑上并没有什么灰尘,而两侧种下的松柏也修剪得整整齐齐,我怔了怔,手就顿在那里,没有收回来。
“我常常来看叔叔阿姨。”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今晚看过他们了,先回去吧?”
我泪眼模糊地点点头,被他牵着手往外走。
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眼看着墓碑越来越小,我竟然说不出心里是什恶魔感觉。
明明是如夜风般的微凉,却还有一丝丝温暖。
是啊,我依旧不能吃上妈妈做的饭,听爸爸叫我一声……可远了,那些爱……我曾经都拥有过。如今,有些气息不稳,“谢谢你。”
他止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忽然露齿笑了起来。
他笑得这样好看且不设防,依稀是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沈钦隽。
我的眼眶又红了,他却淡淡地笑了笑,轻轻用力把我拉进怀里,轻声说:“之前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告诉你,可我担心你像小时候那样,变得谁都不认识……”
“我明白的。”
“所以,叔叔阿姨不在了没关系。”他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我还在,一直都在。”
这个哥哥式的拥抱终于彻底地让我平静下来。坐车回去的路上,我竟有一种生死过后的疲倦感。靠在椅背上,我想起墓园里那点儿猩红,有些突兀地转头,“给我一支烟好不好?”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果断地说:“没有。”
“我明明看到你在抽的。”我揉着眉心,尽量让自己清醒着说话,“车里也有烟草的味道,你一直在抽烟,对不对?”
“困的话就睡一觉。”他有些尴尬,“别老拿烟来提神。”
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这么说我了吧?我蹙了蹙眉,“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沈钦隽?”
车子轻轻地一顿,似乎放慢了速度,我沉沉闭上眼睛,并没有听到他的回应。
因为折腾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是生物钟把我叫醒的。我赖在床上,遮着眼睛看了看外边,发现屋子里窗帘拉得十分紧闭,光线几乎没有漏进来,这也让我一时间难以判断到底是什么时间了。
我摸索着拿起床边的闹钟,瞄了一眼,立刻弹跳起来。
我在浴室里刷着牙,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要做的事。今天有选题会我是记得的,还得去买个手机,补办手机卡……这些天各种各样的事接踵而来,我是白晞也好,苏妍也罢……总之,我站在那里,一波一波地承应,目不暇接。把凉水扑在脸上,我看着镜子里那个模糊的人影,忍不住想,自己像在一个不断旋转的巨大木马上,世界再怎么变,只要我还在工作,我就还在牢牢抓着那冰凉的长柱,我就还是那个白晞。
擦干净脸走到客厅,茶几上一个小盒子下边压着一张字条。
冰箱里有粥,热一下再吃;记得去补办SIM卡,以免失联。
落款是“阿隽”。
有暖流慢慢地涌上心尖。
现在是上午十点,他大约是早就走了,走前还替我准备了吃的,弄了部新手机回来,再去上班——这个人和我一样,几乎通宵未眠,还能这样自律,果然是那个我一直认识的沈钦隽。
当然,外边的世界已经起了怎样的变化波澜,出门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
我在杂志上附件的营业厅补办了手机卡,装进手机之后,铃声如潮水一样涌进来。我手忙脚乱地去看,几乎都是来电提醒的短信。沈钦隽的大约有二三十条,看看时间,是昨天出了车祸之后。大约是我的手机摔坏,他联络不到我才打的。
滑到下边,还有麦臻东和秦眸,以及一条陌生号码。
署名是李欣,短短几行字用了很多惊叹号,晃得我触目惊心。
你们去了哪里?这样死不回应算什么!!!
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复,手机响了起来,是麦臻东打来的。
接起来之后我还没说话,麦臻东已经劈头盖脸地开始骂我:“白晞你怎么会作出这种事?秦眸 和沈钦隽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管,可你为什么卷进去?”
我怔了怔,一时间没有开口,他却只当我是心虚,又说:“昨天订婚宴上秦眸和所有宾客等了两三个小时,他一直没有出现,是去找你了吗?你们一直在一起?”
我承认我一下子蒙了,事情好像不是这样子的,我出了车祸之后,沈钦隽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立刻赶了过来……可他说,订婚已经取消了啊。
“你现在在哪里?”他见我没反应,追问说,“回来了吗?”
“嗯,我要去公司开选题会。”
“别回公司!”他厉声说,“有几家记者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沈钦隽在你身边吗?”
“不在。”我有些费力地解释,“我没有和他私奔,他和秦眸取消订婚也和我没关系,真的。”
“总之你别回公司。我现在有事没法出来,一会让就去找你,你找个地方躲一躲。”
挂了电话,我还有些云里雾里,总觉得他说的不像是真的,可是现实由不得我胡乱揣测,我点开那条未读的晨报新闻短信,娱乐部分第一条赫然是:未婚夫疑与旁人私奔,秦眸嫁入豪门梦碎。
我一目十行地看完,通篇报道里极尽对秦眸的同情和谅解,直指沈钦隽负心薄情,最后甚至还有“熟知内情”的人爆料说“第三者是为两人拍摄婚纱照时与男方相识的”,某知名杂志的工作人员。
“是说我吗?”我哭笑不得地站在门口,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里,紧接着沈钦隽的电话打了进来,“白晞,今天你别去外边,在家里待着。”
很古怪地,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又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一开口,我竟不知道如何接口,良久,才听到他略带焦急的声音,“你没事吧?”
“你知不知道全世界都认为我是你们之间的第三者?”
我和他曾经“在一起”。我曾经对他表白,他放弃了订婚跑去找我……每件事都是真的,可是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却只有彼此心里明白。
问题是,这个事实,看起来却像是狡辩,我却无话可说,无可解释。
“你先回家,我开完会回来和你解释。陌生电话不要接。”他冷静地说,“白晞,你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
手机里果然不断地由短信电话进来,都是不认识的号码,无一例外都称呼我为“白小姐”,并问了一些和“私奔”的事相关的问题。
我给公司发了个短信请假,也没等到回音就关了机,赶紧打车回单身公寓。
今天的天气不算好,整个城市雾沉沉的,没有往日的明亮清晰。我看着不远处那栋高耸的建筑物,知道他就在那里,离我不过数百米的距离。可是在昨晚之后,我们彼此的身份关系仿佛更加扑朔迷离了。
手中的温水已经彻底变凉,我终于听到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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