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将见惯了生死,活着的人永远都比已经死了的更重要。
“查得出来就查,查不出来。。。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总要将日子好好过下去。”
雨声迷蒙中。行景的声音放得很轻。
行昭抬头看了看他,手握紧了伞柄,望着自家哥哥,慢慢笑了起来。
行景是她两世加在一起见过,最豁达也是最心思少的人,担心方祈便策马奔去西北,不想面对贺家人就干脆避出去。看到海寇害人便气得连家也不回了,索性拿出不灭匈奴誓不归的气势来。。。
“哥哥甭担心,查得出来的。人死了,总得有人陪葬才能可怜人安心。”
这事儿行景别管,行昭转了话头。“回去福建,也别和官僚土绅攒劲儿地争,你是过江龙,他们是地头蛇,外患未平,内忧再起。您要顾哪头儿好?可千万记得别太拼命,往前阿妩还没嫂嫂,如今有了嫂嫂。您得为自个儿家想一想,顾惜着自个儿点。”
行景一向听得进去自家妹妹的话,神色放得很耐心,时不时点头称是。
相聚的时光那么短。分离的日子又显得特别长。
没过一会儿,就有军士打扮的人过来催。
行昭的话却还没说完,行景笑着揉了揉小娘子的头,从怀里掏了一个包袱出来,塞到行昭手里,长话短说,“哥哥给你攒的嫁妆。方家的家业是桓哥儿的,咱不抢不争。小娘子出嫁要风风光光的,等你出嫁的时候,哥哥也该帮你把嫁妆置办齐了。。。”
一准儿震死那小白脸。
后话没敢说,好容易给咽了回去,又揉了揉行昭的头,利落地收伞,上了马车,在马车上冲方祈扬手,方祈轻抬下颌已作示意。
马车往南边儿走,车轱辘滚起积水里,溅起来的水花打起树干上,氤氲出一团深重的水迹,怕是好久都干不了了。
行昭单手撑伞静静地看,就算心头还挂忧着重重心事,却陡然觉得平静了下来。
深蓝软缎面马车的车窗帘子动了动,自个儿舍不得去揉小媳妇儿的头,却被媳妇儿的长兄一连狠狠揉了两次。。。
算了,以后的头,贺行景就是想揉也揉不了了。
六皇子知足常乐,松口气儿,这样安慰自个
儿。
送完行景,众目睽睽之下,特别是有方祈在场,六皇子胆子再大也不太敢把小娘子半道拦截到自个儿马车上。爬了东南角的角门第二天,方皇后一听那小兔崽子还敢顺杆爬,偏偏自家小娘子还敢出面见!
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当下就借凤仪殿里进野狗的名头,不仅把正殿的角门、小门和各种狗洞给封了,还把瑰意阁的各大角门给封了,连柴房的窗户纸破了都赶天赶地地给补了起来。
其实行昭特别想给方皇后说,六皇子那么长个人从柴房窗户上的缝隙,实在也是钻不进来啊。。。
见到面儿说不上话儿,六皇子只好派了一个小宫人在黄昏时分送了个口信来。
“贺行晓。”
短短三个字,行昭听得目瞪口呆,想哭哭不出来,浑身上下的怒气滔天却慢慢平静了下赖,怒气就像今晨官道上的雨水一点一点地分流再汇聚,一半变成了悲哀,另一半变成了悔恨。
来的小宫人大概是六皇子的亲信暗棋,明明是司膳房的丫头,却也会鹦鹉学舌地重复着话儿。
“贺行晓在事发之前一直病着,每天都在熬药,偏偏在先临安侯夫人出事之前停了熬药,是为了避嫌也是为了避人耳目——毕竟那些芫花汁就是夹杂在她的药方子里进了贺府的。芫花是一味常见药材,可其根有毒,没有医嘱,一般人家不敢贸然使用,所以大家贵族也只会在开的方子有芫花的时候,进行采买和购置。贺行晓是庶女,生了病开了方子却根本没有引起采买办的注意,所以买办库房里不会有这类药。”
“月巧已死,熬药途中谁进去过已经无迹可寻,不过据守门的婆子说,贺行晓端着热汤说是要到正院里来陪你。你们两姐妹一向不亲近,那婆子还诧异了很久。”
不只这样,贺行晓的异样根本不只这么点儿!
她蠢,她是真蠢!明明什么都感觉到了,以为让人看住贺行晓便可万事大吉,哪儿会有这么简单啊!
贺行晓的病,那张写着嫁衣、应邑这些奇怪组合的纸,频繁地接触那些道婆神棍儿。。。她明明全部都察觉到的,自以为仗着熟知后事,以为这个卑微而愚蠢的庶女只要有人看住了,便再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太天真,死过一次的人都这样天真而无能。。。
莲玉头一次见到行昭这个模样,一双手掐得僵直,身形倒是挺得笔直,可眼神里半点光都没有,嘴巴抿得死死的,脸色铁青,整个人像是一尊毫无生机的塑像。
莲玉抬了抬手,其婉领着那小宫人下去。
门“嘎吱”一关,内厢里的光亮好像弱了弱,接着就如常振奋起来。
是了,只要有权有势,没有什么是挖不出来了,秘辛可以,丑事可以,真相更可以。
六皇子发动定京内外的所有势力去查,隔了这样三四天查出个大概来,其实不难。
“母亲出事那天,太多人来探听消息,万姨娘是妾室,身份资格不够,可贺行晓的身份却方便得多,是进正院来也好,是去在药里加东西也好,都很容易。。。”
行昭笑得像哭。
她的愚蠢与自以为是,成为害死母亲最后的那支箭。
“姑娘。。。”莲玉艰难开口。
“那张纸,她的那个梦,嫁衣,应邑,母亲,和我做的那个梦一模一样,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是预示未来,还是归结过去。。。我们无从知晓,可是贺行晓却敢猜,从蛛丝马迹中照到村在的端倪。。。如果应邑留了后手,那肯定是贺行晓和万姨娘。。。”
这次是六皇子当先锋兵,一马当先查出是贺行晓与万氏有鬼,行昭却善于把前后联系起来想,把自己当成那个下套的人,一步一步都推算下去。
首先贺行晓是因为那个梦相信了应邑会取代方福成为贺家女主人,想在新嫡母面前讨好卖乖一回?还是只是想趁乱谋害方福,以图让万姨娘上位?
如果是后者,那贺行晓与万氏未免太蠢了,从来没有过妾室扶正,大家贵族重颜面,绝对不可能自降身价,她们母女两不可能不知道。
如果是前者。。。
赌注是不是太大了了些?一个猜测,一个梦而已就能让贺行晓与万姨娘处心积虑布置下这样一个局来?
等等。。。
行昭眉目一凛,一定还有隐情。
万氏与贺行晓只是别人的刀,而贺行晓深信不疑应邑会嫁进贺家的那个梦,只是推动了她们母女变成了别人手中的刀的一个工具。
如果要心甘情愿地成为别人的后着,那一定需要鼓励与事成之后的那个诺言。
行昭脑子里有东西在飞快地掠过。
应邑,贺行晓。。。。
这两个人根本没有交集,贺行晓是庶女,应邑是长公主,一个长在深闺无人识,一个金尊玉贵心高气傲。
她们之间会有什么关联?
或者说,她们之间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让她们产生关联?
“请六皇子去查马道婆。”行昭沉吟片刻。
能让两个女人有关联的,能随意进出各家府邸,行动自由的只有这些神棍了,而在行昭记忆中,那个誉满京都的马道婆是很受这些贵妇吹捧欢迎的人选,恰好,事发之前,马道婆进出往来临安侯府甚密。
莲玉应声而去,却被行昭叫住,行昭的问话带了些不确定。
“贺家,除了贺琰还有谁和应邑有关系?”
莲玉蹙眉想得很认真,隔了半晌这才迟疑道,“您还记得贺三夫人的父亲是应邑长公主府的长史吗?”
正文 第两百一一章 水面(下)
埋藏在寒冰之下的究竟有什么呢?
冰封着四下摇曳的青荇草,隐秘流动的水波,凑在冰窟窿下艰难存活的鱼儿,还有尘封了几百年未曾现世的秘密和真相。
秘密与真相常常如影随行,能称得上真相的几乎都能算成是秘密。秘密这个词儿,有褒有贬。无论好坏,人们总怀揣着好奇与渴望,她们想知道秘密,自己的、别人的,把秘密变成武器,保护自己侵袭他人。
行昭一点一点地握住线头,慢慢将线拽近,慢慢地看见了线的那头,紧紧拴住的秘密。
阅历不同,着眼点也不同。
“老六花了三天就探查到了贺家内宅的情形。。。。”
方皇后语气很沉稳,可嘴角却自有主张地向上扬了起来,“六司、市井胡同、户部乃至刑部都有老六的人手,咬人的狗不叫,皇帝不给老六撑腰,老六自个儿给自个儿撑腰,默不作声地收拢了这么多人。。。”越说越笑,“平日里藏得都还好,一遇见阿妩便全招出来了,连暗桩也顾不得藏,全往外掏,就怕阿妩受了委屈。。。”
看男人究竟喜不喜爱你,得看他愿意不愿意为你用心,用心分很多面儿,愿意花钱,愿意费时间,愿意急你之所急,有可能不是因为爱你,可如果不做这些,那男人心里一定没有你。
“所以您什么也不做,就看一看端王殿下与县主能做到什么程度。。。”蒋明英奉上热茶,笑道:“一个有心,一个有意,两个人相互扶持,日子总能慢慢过好。”
方皇后喟叹一声,她是没有办法去教诲别人该怎么过日子的。
“阿妩不是个愿意找人帮忙的,什么都乐意自个儿扛着,得十分亲近的人她才好意思开这个口,如今却愿意同老六说道。”方皇后面上是笑。语气拖得很长有了些感慨。
结果是什么,其实说实话,她是不太在乎的,无论是那个妾室那个庶女,反正是要收拾的,至于三房牵扯进去没有,牵扯进去了多少,都不重要,存心想收拾一个人还需要在乎罪名是什么吗?
她看重的是两个人齐心协力。
“人与人的情感是相处出来的,人不能依赖着感情活下去。可回想一下。如若没有感情撑着。怕是也活不下去。”方皇后静静地看着高几上的碗莲,碗莲难栽难活,这个时节的花儿连瓣子上都带了些迟夏的孤零意味,方皇后扯开一丝笑来。“其实女人当真好哄,一块儿枣糕,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心花怒放,然后一辈子慢慢悠悠地守着回忆过。”
蒋明英张了张嘴没答话。
方皇后转了眼神,这回笑得很真心了,“这些话也只能同你说说了。我可不能慢慢悠悠、无心无肠地过,只要阿妩还没嫁,还没生儿子。还没立稳脚跟,就得继续斗下去。”
午后的凤仪殿紧紧关着门,整个屋子都显得暗沉沉的,方皇后与蒋明英在里头说话儿,门廊陡然一亮。林公公掀开帘子快步进来,附耳轻语一番话儿。
方皇后轻挑眉头,挥挥手,面上习惯性地含着轻笑,蒋明英服侍了一辈子,很清楚方皇后如今绝不是真的平静无波。
“贺太夫人当真好手段。”方皇后冷声一笑,“只可惜贺琰根本不像是从她肚子里头爬出来的!”
蒋明英飞快地看了林公公一眼,随即听见方皇后后言。
“把帖子送到瑰意阁里去,让行昭自己决定去是不去。”
这是吩咐的蒋明英,可帖子在林公公身上,这是让林公公把事儿再给蒋明英说上一遍的意思。
蒋明英低头称是随即躬身告退,林公公跟着一道出来,将跨过门槛,没等蒋明英问,林公公便极自觉地交代了个大概。
“六皇子在着手查,方家自然也在着手查下去,贺太夫人给了个方向,要顺着藤蔓查下去自然就极为简单了。”林公公习惯性地将手袖在袖中,“先临安侯夫人过世之前,那万氏与定京城里有个唤作马道婆的婆子来往得很近,三日里有一日那马道婆就会登贺家的门,你猜猜另外两日,她去了哪儿。。。”
“贺现府邸。”
瑰意阁静悄悄的,欢宜说话的声音就凸显得很响亮,怀孕过了三月,心放回了肚子里,欢宜便时不时地进宫来给淑妃请安,算是回娘家。
方皇后要当王母娘娘,划了条银河,不许贺织女与周牛郎相见,六皇子布的暗棋总不能日日往瑰意阁跑,身怀六甲的欢宜公主便只好担起了喜鹊搭桥的重任了,这回喜鹊带来的不是情信,是真相。
“你让阿慎查马道婆,阿慎险些没将定京城翻过来找,定京城没找着,逼问了同她要好的婆子,才问出她的踪迹,马道婆跑得快,跑到老家去躲着,到底没舍得金银财宝,老六人马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好在买田买宅。”
行昭心下一松,还好还好。
怕是应邑杀手还没下,下九流的人常常还保存着趋利避害的本性,提溜包袱脚底抹油,跑了!
欢宜手撑在后腰上,继续要把自家胞弟交代的话儿给说清楚。
“那婆子吃得肥头大耳的,禁不住刑,一五一十都招了。原先是临安侯家的六姑娘,也就是贺行晓,犯了梦靥请她去镇邪,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贺三爷的妻室何氏那时候才进京来,也请她算风水定宅子,两边儿都姓贺,马道婆又是个嘴上瞒不住的,便将靥着贺行晓的那个梦给贺三夫人说了出来,再后来她便只是传话了,后头的事儿就都是贺三夫人直接与万姨娘接触了。”
一个深信不疑应邑会嫁入贺家成为主母,一个才回京城来能攀上的最高的人家就是应邑,瞌睡遇到了枕头,中间人有了,先锋兵有了,连后盾靠山都有了,万姨娘还不得放心大胆地干?
只一条,若应邑当真嫁给贺琰,贺琰的地位更稳固,贺现还有可能像现在这样风光吗?
“听贺老三宅子里的仆从说,你母亲过世后,贺老三除却上早朝和去衙门当差,素日里连门都不曾出过,等方皇后将你接进宫后,应邑长公主赐婚冯大人,贺现这才重新应酬同僚,宴请上峰,好像是松了口气。”
贺现是在赌一把!
方福死了,应邑如愿嫁进贺府,那他们一家就是头号功臣,巴着长房自然能毫不费力地站稳脚跟。如果事情出现了偏差,大不了是方祈回来,领着方家和贺家拼个你死我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贺家总还要人撑起来,贺老二不足为虑,他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无论如何他贺现都输不了!
行昭有些明白,老侯爷为什么想让贺现承爵了,论心机手腕,他是比贺琰合适,至少是相比而言。
可惜贺太夫人棋高一着,偏偏在这个时候挑破,逼着行景要和贺现争个高低死活,手里头的好牌别一下子出完,慢慢留存,贺太夫人硬生生地把一个死局盘活了。
“贺行晓、万氏、贺现。。。”一个一个名字从行昭口里蹦了出来,贺家三房是中间人,贺行晓是杀人的刀,这些从来没想过的人突然被串连了起来,进入了人的视线里。
“贺行晓的病只是伪装,熬药也只是伪装,贺现到底是贺家出去的,相熟的丫鬟仆从自然有,行事也方便。。。一个出谋划策,一个利欲熏心,一个双管齐下。。。”
如此缜密的包抄和策略,母亲如何还活得了!
欢宜如今算是方家人,她却没体会过方福过世之后的那种切肤之痛,探身握了握行昭的手轻声道,“老六让你甭慌,放着他来,仔细脏了自个儿手,过去的过去了,往后没人能再算计你了。”
说实话这是她头一次真切地看到自家胞弟的实力。
从定京追到河北再追到山东,瞒过驿站骗过城楼,京里京外都有他的人手,小到营卫副将,大到佥事督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经营的?从辽东回来,还是那次江南遇险之后?应该是下定决心要娶行昭之后吧。
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闲王当然保不了家眷平乐。
行昭回握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儿,便听见外厢有扣隔板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蒋明英的通禀声,莲玉将蒋明英请进屋来。
欢宜眼神尖,一眼见到了蒋明英手上捧着的绘着一支绿萼出头撒金帖子,便笑,“劳蒋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