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我对这种状况十分担心。虽然那个男人背对着我,我从洼地旁拴着的那匹黑马断定一定是刚才那个讨水喝的家伙。
我正在犹豫时,就看见两人拥挤着双双倒在了雪地上,同时爆发出二妲的尖叫声。
我立刻觉得二妲遭到不幸了,一股血直蹿上头顶,因为我与他们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我情急之中想威吓一下那个男人,我便伸长脖子大声呼叫,这种呼叫一出口便是一种极其难听也难辨的啃噬什么东西的声音,恐怖而尖锐。这种徒劳的呼叫,除了震得我满眼爆发出火花之外,没有任何的语言从我嘴里发出来。
我拼命地朝前跑,我在奔跑的途中摔倒了三次。最后一次爬起来的时候,我恍惚的目光所及,两个人影已经重叠在一起了,远远看去像一堆横亘的黑色木头混乱地堆放在那里。
我发狠地嚎叫一声,我的眼睛耳朵似乎都因这种嚎叫破裂似的痛起来,于是一股成腥的东西从喉咙里流出来,我张口一吐,雪地上出现鲜红的一摊血,这是我歇斯底里的喊叫中一股强大的气流冲破了我的咽喉,顿时流血不止。我挣扎着站起来,刚站稳,两眼一花就倒在地上了。
我仍然挣扎着抬起头,眼睁睁地望着远处抱在一起的影子,内心的悲愤如潮水一样淹没着我,我痛苦地拍打着地上的雪,雪花溅起来四处坠落,在那一刻里,我是多么恨自己啊!我为什么喊不出声音来!我为什么在这危急时刻站不起来!我痛苦得真想碰死在地上。
当我再次抬起头,那个男人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他背对着我,他的手臂在来回晃动,在腰间扎着皮带。然后他朝洼地南端的马走去,他走得很慢。一股力量支撑着我终于站起来,背上的枪从肩上滑落,我这才蓦然意识到有枪!但就是这一刻,马尔那张毫无感情色彩的面孔闪电一般切人我的脑海——“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枪口都不准对着人,出了事不得了!”
我走下洼地,距离二妲躺下的地方只五六步的地方,我的两眼都直了。
二妲仰面躺在那里,如同一堆乱七八糟堆放的杂物,没头没脑地躺在雪地里。惟有两条腿从那一堆杂物中光溜溜地伸出来,像两段巨型的莲藕,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一时间,我眼前一片缭乱,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两条人腿,这两条腿微微地弯曲着,静止在一个状态里,好像已经在这里停放了很久很久了。
在离近些的时候,我看到了二妲的一双手,在紧紧地拽住胸前的毛衣,面孔朝天仰起,头顶狠狠地拱进雪里。她的粗大辫子一条压在身下,一条横直在身旁的雪地上,像一条冻僵的黑蛇,僵滞不动地躺在那里。
我突然听到马蹄声。我浑身一震,从迷茫中清醒过来,我抓起枪,快速奔跑上洼地的高处。
那个男人已经骑上马,正在不紧不慢地奔跑。我盯着那个跳动的黑影,一股热血涌上头,我不由自主地对着跃动的黑影举起了枪,我的一只眼睛很快在准心里捕捉到了那颗一跳一跳的脑袋……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响,那颗跳动的脑袋有片刻的定格,接着身子就朝前倾斜下去……
我迅速地又将一颗子弹塞进枪槽,把子弹推上肢,又举起了枪。
我在准心里发现那个男人整个身子扑倒在马背上,屁股翘得很高,而且朝一边垂着,马跑的速度很快,一会儿就消失在远处的朦胧之中。我不由得跟着跑了一段,我看见了洒在雪地上和枯萎植物上的血浆。刺目的血浆似乎还在冒着热气,微弱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转瞬即逝。
我望着一路洒下去的血浆,脑袋“轰”地一声就涨大了,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惊恐地想,我并不想打死他啊!
我转过头看二妲时,她已经从雪地上坐起来了。她的面孔苍白如纸,嘴巴呆讷地张开,一团白色的气体从口中涌出,两眼凶悍而古怪地望着我,然后她趴下身子,像小动物一样地爬到我跟前,抬起头来用悲切的眼神直直盯着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生冷的气流传遍全身。
二妲一直这么望着我,然后她翕动了一下冻僵的嘴唇,用梦幻一般的声音说道:“你开枪啦?”
我木讷地点点头。
二妲愣了一会儿,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挨地走近我,然后就低头寻找地上的血浆,寻着朝前走,走着走着她突然转过头来,她颤抖的嗓音尖厉地叫道:“你把他打死啦!”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无奈而茫然地望着远处,我在想他真的死了吗?
我看着二妲,我很想告诉二妲——我心里很难受,我恨我自己,我完全可以在二妲遭害的时候大喊几声,我相信我的声音足可以吓跑那个混蛋。我痛苦地低下了头。
我正想着这些,二妲突然尖叫着扑向我,我猝不及防地被她扑在地上,倒地之后,她便迅速地骑在我身上。
二妲挥动起双臂,对着我的面部和头部拼命地捶打起来。
我的眼前顿时一片迷乱。首先是我的鼻子被击伤,顷刻间血流如注,接着我的门牙掉下一颗,渐渐就感到浩浩的热风迎面而过。我失去了疼痛的感觉,就在我昏死过去之前,我竭尽全力地睁大双眼看二妲,只见二妲双手沾满了血,血色鲜艳夺目,在空中起伏不定地飘浮,像一束束迎风起舞的丝绸,渐渐随风而去……接着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睡在了床上,二妲坐在床边,她心神不安地看着我。
我侧目望一下窗口,外面很黑,看样子是半夜时分。
我望着呆讷的二妲,努力地集中思索回忆发生过的事情。我总觉得在一个冗长而恐惧的梦中久久不醒,可是当我再注视着二妲的时候,我的感觉告诉我——那一切都真实地发生了。
我紧张地挣扎一下,浑身都像断裂一般的疼痛,被打掉的那颗牙大概在我没注意时溜进肚里去了。据我回忆,我并没有将它吐出来,此刻它正在肚子里忍受着错位的折磨。
二妲大概再也无法忍受这无声无息的处境,她愤怒地吼了一声,声音沉闷而短促,像一头困兽发出的吼叫。
我望着二妲发红的脸颊,心里很害怕,怕她再打我,我拉了拉被子盖住面孔。
二妲尖声喊叫起来:“你说话,我害怕!”
我从被子里露出头来,看着二妲。我真的很想对二妲说,我也很害怕……可是我张大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股气在喉结和胸口里呜呜乱响,我痛苦极了,脑额上就鼓出许多汗来。
二妲说:“你把打他死了,我看见马蹄印里都是血……你为什么开枪?”
我无奈地转回目光,我知道二妲要在这个问题上无休止地纠缠下去的,心里就无比地懊丧。我知道我惹祸了,那个被我击中的男人,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那一张曾经出现在我眼前的尖削而阴郁的面孔,和那一双凶悍而阴鸷的眼睛,以及他中弹后倒在马背上的形象,都一齐在我脑海里涌现……这一切都像一枚重型炸弹,悬在我的头顶上,随时会炸得我粉身碎骨。
我不由吸了一口冷气,侧目看了一眼墙上的老枪,我想了很久,对二妲说:“天一亮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啊,二妲,必须离开这里了!”
二妲讶然望着我,说:“你把他打死了?”
我知道我无法说服二妲,就不再理睬她,催她赶紧穿好衣服。我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老枪仔细地擦干净,上好子弹,将剩下的子弹数了一遍,还有二十四颗。老班给了我二十六颗,我用了两颗,一颗打死了一只母兔,一颗击中了一个男人。
二妲穿好衣服之后,满脸的怒气,说:“我不走,你害怕了是吧!”
我呆怔地望着二妲。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对我说话,我心里沉重得像一块石头。我知道我和二妲不迅速地离开这个地方,紧接着一场更加不幸和悲惨的事情将在这里发生。
想到这些,我紧张的双臂发抖起来,我背上枪后,去拉二姐,二妲犟着不肯走,我只好连拖带拉地将她拉出房门。我指着那个男人消失的方向,对二妲作了一个杀头的手势,二妲愣了片刻,才提着自己的包袱,怏怏不乐的跟着我走起来。
天已经发亮,天边出现灰蒙蒙的雪雾,我估计在下午时分会降下大雪。
在那棵沙枣树跟前,我站立了片刻,望着它被风霜雨雪抽打得伤痕累累的树干,心里格外感伤。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它了,也不会朝朝暮蓦地陪伴它了,它将和永恒的寂静孤独在一起,坚强地走完自己的生命。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一座知青的小屋,心里涌起千头万绪的酸楚,我想——是你的错,还是我们的错啊!你注定了在这里等待我们吗?如果没有你的等待,我们又将走向何处呢?又会发生其它什么呢?当后来我听说在我与二妲走后的第二天,这座知青屋被一群骑马的复仇者一把火烧成了灰烬,我心里却格外坦然,我心深处为这座小屋祝福——你是本不该存在的啊!
我怆然回头,突然觉得这里的一切于我的情感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使我举步维艰。
我曾经是多么地恨这片土地啊,要与这片土地转首道别时,才知道恨到极致便是刻骨的爱啊!
我和二妲朝天边那条古道走去,走了大概一公里路之后,二妲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叫喊着不走,我怎么劝她哄她都无济于事。我说一会儿到镇上,把我的一切东西包括枪都送给她,她摇摇头,说:“我不要,我要那个男人,他说过些日子还要来找我。”
我听了二妲的话,像被电击了似的呆了。我相信二妲说的是实话,因为二妲还不知道这个世界里存在着邪恶和虚假,她还不懂得说假话。
二妲气急败坏地在雪地上蹭着双脚,一副不还她那个男人就永远不起来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一股灼热的血从我身体里澎湃开来,一种极其复杂而陌生的感觉布满了我的每一根感觉神经。我两眼恍惚地望着二妲,回忆她刚才说的话——“我要那个男人!”
我在雪地里站了许久,当冷风把我脸上的泪水冻成冰花时,我被冻得打了一激灵,我才从一种错乱无绪中清醒过来。
二妲在痴呆地望着我,也许我的样子把她吓坏了,可是我平静下来去拉她,她却死赖在地上不起来,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力量拉动她,我对她无奈之极,对她吼了起来——“我要把你扔在这里,让狼来叼了你!”
二妲说:“我要在这里等那个人,他说了要来找我!”
听了二妲的话,我悲愤的眼泪直往外滚,浑身都颤抖起来,我咬牙切齿地对二妲说:“我一个人走了,把你留在这里!”
我转身便往前走,我想二妲一定会见我不理睬她,一个人走了,会爬起来追上我。
刚走了一会儿,我听见身后沉重的脚步声朝我奔来,没等我回过头,就感觉到身子被猛烈地推了一把,肩上背的枪被一双有力的手夺去了。
我转过身,二妲已经手握老枪,枪口对准我,满脸怒气地瞪着我,我愣了,对二妲摆了摆手,说:“别,别……”
二妲说:“我不回,要回你自己回!”
我心里绝望极了,我望了一眼天空,又望了一眼天边,天整个阴沉沉的,不久就会下大雪了,时间这样拖下去恐怕我们逃脱不了这场灾难。
我伤心地对二妲摇摇头,转身又继续走,我仍然相信二妲会来追我,因为她害怕一个人呆在这里,这里有狼,有风雪,有偶尔迷路的人……
就在我走出一段路后,二妲大吼一声:“站住!”
我转过身去,枪就响了,紧接着我的左肩被一种沉重的东西狠击了一下,我的身子因此大幅度地晃动。我趔趄着站稳,右手抓住左肩,殷红的血从右手的指缝里冒出来,顺着我的手臂,流到了雪地上。我躬着背,望着迅速地滴在雪地上的血,血中有着轻微的温度,冒着淡淡的热气,很快在寒风中消失。
我抬头望二妲时,二妲的脸色很苍白,她也许没有想到她会打死我的,她为眼前的情景吓住了。枪随即栽到地上。
此时此刻,一种让我永远也无法明白的激情从心底里升起,在胸中古怪地膨胀,然后变成一种破口而出的狂笑,这种尖啸的笑声从我口中冲出后,像无数尖硬的滚珠撞落在尖硬的金属上,发出刺人耳痛的回声。
二妲扑向我,我们面对面的跪在了地上,我指着地上的血,对二妲说:“你看,多好看啊,像梅花,这个世界上有血这么好看的颜色吗?”
我怕二妲不明白,又指雪地上的血,对二妲说:“好看吗?真的好看吗?”
二妲大概受了我的感染,使爬在雪地上仔细看那缤纷鲜艳、如同盛开的花朵一般的血迹,她对着血迹,喃喃道:“好看,好看!那个男人流出的和这一样!”
我对着二妲意犹未尽的笑了笑,便一头栽倒在雪地上。二妲过来抱住我,我记得我努力地抬起手,指着古道尽头,我们要走去的地方,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个故事的结局十分简单,二妲把我和那枝老枪都一齐背回了镇上,二妲背着我和那枝老枪在雪地里走了一天一夜,我们竟然没被狼吃了,这的确是一个奇迹。二妲在镇上一出现,就把整个镇子里的人惊呆了,因为我和二妲都成了血人,那校老枪斜歪在二妲的胸前,枪托上都浸满了血。马尔望着二妲,张着大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二妲也无法向他们说清楚。马尔和镇上的人焦急地等待着我醒过来,说清楚,可是一直到事情的结束,我还处在昏迷中没有回醒过来。
就在我昏迷不醒的这一段时间,马尔和二妲被抓走了。自然那个男人死了。
他们逼问二妲,二妲只一口咬定是她开枪打死的,谁来问她,二妲都这么说,二妲被问烦了,就大叫起来:“我打死的!我打死的,血流到地上,好看!”
当时我住在县城的医院里,醒来之后,病房里站着几个陌生男人和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马尔坐在床前,一脸的丧气。我想问马尔二妲在什么地方,我刚一张嘴,马尔一只手飞快地伸向我,紧紧地捂住了我的嘴压低嗓门凑在我耳边说:“你千万别出声,二妲已经承认是她打死的那个男人。”
我迷茫地望着马尔,在恍惚的思绪中追忆发生过的事情。马尔那一张真实的脸使我清醒过来。我望着他由于紧张几乎痉挛的面孔,不知如何是好地摇了摇头。
我无力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是二妲杀死的那个男人?”我的声音在他捂住我嘴上的手中闷闷地打滚。
马尔听了我的话,脸孔立刻就气歪了,轻声而压抑地说道:“正因为我知道不是二妲打死那个人的,所以才让你别声张!”
马尔瞪着双眼看着我。
我推开他一直压在我嘴上的手,感到一股冰凉的汗腥味夹杂着烟草味,在我鼻尖上萦绕不散。
这时屋外有人大声呼叫,屋里的人连同那个医生都纷纷走了出去。
马尔阴沉着脸,不安地望一眼门口,然后转过头来对着我,欲言又止,片刻之后才说:“知青屋被烧了,就在你和二妲逃走的第二天。那个人先没死,而是受伤后被马拖死的,知道吗?这是惹了杀身之祸啊!你千万别说出是你开的枪,你懂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