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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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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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立,犹豫一会儿,它们就沿着马尔来的方向走去。

  我没想到它们竟然这样就走了,望着它们融进夜色中时隐时现的影子,一种失落的心绪慢慢地泛上心头。

  这时远处传来狼的嗥叫声,悠长而凄凉,在寂静深远的荒漠中像海浪一般绵绵滚动,这种声音让人听了觉得远处发生了什么事,惆怅和感伤会久久弥漫心里。

  寒冷的沙漠之夜,就这样降临了,初现的一颗寒星在遥远的天边闪烁。

  这一天夜里,我呼吸着屋子里马尔留下的烟味。

  我无法入睡。我想起了许多的人和许多的事,想起老班,以及老班给我老枪的时候那种神秘莫测的样子,想起他与白蘑菇在沙漠里的滚动,将枪弄响的情形,想起他赤裸着双腿大呼小叫的狼狈相……回忆这些,心情慢慢好起来。

  在这种没有任何人和任何声音的环境里,回忆往事简直是一种奢侈和享受,过去发生的一切,一切与你相干不相干的人和事,在这种时候,都会成为我无比珍贵的财富,我尽心尽意地回味和享用着它们,我的怀念就更加的温馨。在这个时候,我明白了一个真理,一个人拥有了回忆,就拥有了活下去的根据和基础,就拥有了一切。

  天亮之前,我昏然入睡,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马尔从一片迷茫的烟雾中走向我,烟云密布使他的面目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电影里的镜头使人捉摸不定,当他清晰地出现在面前时,我看到了他脸上的痛苦和穿越时光的沧桑。他拉住我的手,搁在他的胸前,久久沉默地注视着我,然后神情忧郁地对我说:“人在人群中受伤,人在无人处同样受伤,人注定了痛苦,因为人把自己当成人……其实,人的本质是动物、动物……”马尔说着便掩面痛泣,哭声凄凉悲绝。马尔哭着转身,在转身之际,却变成了一只兔子,一只我似曾相识的兔子,它回首望我,我蓦然发现它遍体枪伤,皮毛破碎翻卷,白骨和血淋淋的肝肠暴露在体外,这种浑噩而悲惨的形状,令我毛骨悚然,我尖叫着惊醒。

  天已经亮了,屋里昏昏然飘浮着些许的亮光。我惊魂未定地回忆刚才的梦,梦中情景仍然清晰如画地在我眼前展现。

  我点亮了油灯,灯光驱散了些许的恐惧,我在暗淡的灯影中呆呆坐着,反复地回想马尔在梦中对我说的那些话,细细地琢磨,马尔简直像一位哲人,于是我心里就更加迷惑不解。

  早晨,我打开门,首先映进我眼帘的是那棵沙枣树,它的枝条上挂满了鲜绒绒的雪霜,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迷人的光亮,晶晶莹莹的光亮在树梢跳动,像神话中的一棵树。

  我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走近它,仔细地端详它,它显得那么安静,任满身的雪花闪光。

  我一时激动,竟然把二妲要来这里的事也告诉了它。

  这虽然是马尔有意无意说的话,但我却把它当成真的告诉了这棵沉默的沙枣树。

  我对沙枣树说:“真的,马尔要把二妲带来。”

  大概在马尔走后的十五天左右,知青屋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骑马的男人。

  这一天的阳光格外明亮,天空中的蓝也显得十分明快,接近中午时分,我在屋里听见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不是很远的地方响起。我走出门去,一个骑马的男人已经站在了那棵沙枣树的旁边了。

  我惊愕万分地望着他。他背映着太阳,身后是辽阔的雪原和朗蓝的天空,他的身影被投射到雪地上,使他坐在马背上的形象显得威武而庄严。

  我简直被他的出现惊呆了。

  他用一双迷惑而沉郁的目光注视我。我也毫无顾及地在注视着他,在粗厉的脸颊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痕,从左侧的脸颊向后的耳际延长,这使他本来很粗厉的面孔,更加显得执拗。

  他把头上的毛帽取下,握在手中。他的整个面目袒露出来,他有一头卷曲的黑发,浓密地覆盖在头顶上,被汗水打湿,冒着热气。

  我深深地吸着冷气,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男人,脑子里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空白。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双臂在空中迅速地划了一下,两条腿敏捷地落地,碰出轰隆的响声来。

  他的马在他的身后打着喷,喷出大团的白气,这时我才看清是一匹又瘦又老的棕色马。

  他把马拴在沙枣树上,然后转身朝我走来,在走向我的过程中,我发现他一个肩高一个肩低,好像过去受过重创,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他倾斜而沉重地走近我,站在我跟前,一个庞大的阴影立即掩盖了我。

  我在阴影中仰起头望着他,一股陌生的力量扑面而来,他的体魂到处释放着一种邪乎乎的力量,使我的心灵为之一颤。

  我看清了这是一张典型的西部男人的脸,估计在二十五岁左右。他的目光一直持续着一种难解的迷惑,他那双为躲避阳光刺激的眼睛轻轻地觑着,目光在一条缝隙间对我作着全方位的打量。之后,他从我身前走过,快步走进屋去,一会儿又从屋里出来,走到我面前,沙哑着声音问我:“就你一个人?”

  我点了点头。

  他突然笑了。他笑意很唐突。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努力地体味他的笑意……这种笑使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他笑的时候露出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中轻轻一闪,便关闭在那张滞厚的嘴皮里面。

  我把目光转向别处,盲目地望着,他的牙齿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这使我想到遥远的金。

  他突然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我摇了摇头。

  说实话,面对一个突然而至的陌生男人,我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甚至没有半点恐惧,心底里却因他的出现涌动着震撼和惊喜。我想,他是谁啊,他从哪里来,这似乎都不重要,只要他是一个人!

  他向我走近了一步,用低沉的嗓音说:“我是强盗、盗贼。”

  我先愣了一下,然后不以为然地笑笑,我的失笑,不为别的,我想这么一个鬼都不光顾的地方,经常为吃不饱肚子,深恐饿死的人,又有什么可以偷盗的呢?

  他说:“你有枪!”

  我点点头。这时我突然产生了进屋里去取枪的念头。我刚一迈动步子,就见他一个窜步向前,伸手拽住了我的胳膊。

  他的双手像铁夹一样提起我,我被弄疼得大叫起来,这一瞬间,我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凶悍而强大的威慑力量,这种力量是我无法抗拒的。

  他把我拖向沙枣树,并从马背上取下一根缀绳,将我捆绑在树上。

  他走进屋门的一瞬间,我望着他后背,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痛楚,心想,他为什么是盗贼呢?这使我想到一些影片和书籍中描绘过的土匪、盗贼、强盗的形象,我不由担忧起来。

  可是我怎么也忘不了,他那一排令人怦然心动的牙齿。

  过了不一会儿,他提着我的一切家当出来了,一包花花绿绿的衣服和被卷、半袋口粮、一枝老枪。

  他两只手提着这些东西,一个肩高一个肩低地走近我。

  他把东西挂在马背上,然后就旁若无人地摆弄手中的枪,边摆弄边自语道:“这太老了,能打响吗?”说着他搬动枪栓,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子弹,将子弹推上膛。

  我讶然地望着他,没想到他把我藏在墙洞里的子弹都找见了。

  我仔细地打量他,他的一举一动,都使我震惊。他的脸上时而凶悍嚣张,时而稚气茫然。他的一双手粗大而结实,手背上暴着绿色的筋,粗疏而黑的汗毛锥子一样锥在手背上。他端起枪作瞄准状,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把枪放下时,脸上又露出一种爱不释手的神情来。我就忍不住地对他说:“别看这枪老,它灵活着呐,马尔说当年二拐于就是被这枪打残废的,后来到我的手里,我只打死了一只兔子……”

  我把话打住了,我心里感到很难受,我的双臂也疼痛难忍,我很绝望地望了他一眼,他也正好在注视我。

  他说:“你多大了?”

  我犹豫一会儿,说:“过一些日子就该满十八岁了。”我说出这些话之后,内心深感沮丧,于是我悲愤地说:“你放开我!”他好像意识到了该放开我了,于是就把枪背在背上,把我背上的缰绳解开。

  就在这片刻的近距离的接近中,我闻到了他身上热乎乎的烟草味、汗味,还有一种我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味道,这同他的牙齿一样令我心神恍惚。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我甩动麻木的胳膊,一时不知自己干什么好。

  他将解下的缰绳卷成一团,塞进马鞍上挂着的一个既破又脏的皮口袋里去,然后从里边摸出一个揉皱的烟卷来,身体靠在马腹上抽起烟来。烟雾和阳光使他的面孔变得迷离虚幻,他觑着双眼看着我,看了很久,直到把那枝烟吸光,扔弃在地上的烟头轻轻冒着蓝烟,那样子十分神秘。

  他转过身,大概要骑马走了,我发现他的帽子掉在地上。

  我说:“你的帽子掉了!”

  他转过身,讶然地望着我,弯腰拾起地上的帽子戴在头上。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像在捆绑什么东西。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心蓦然被悬空提了起来,我对着这个在转瞬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影,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可名状的依恋情绪,这种情绪一经产生就迅速在心中鼓胀开……

  我望着他即将跃上马背的身影,心里悲哀得无法以语言来形容,我双手捂住了狂跳而伤痛的胸。

  他蓦然受震似的转过身来,惊愕的目光从帽檐下直视着我。

  他大概看到了我脸上的绝望和悲伤,他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稍许之后转过身去。

  我的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我望着他的后背,用尽我十八年的心力,对他说:“你,暂时停一停。你,抱抱我好吗?”

  前面那一堵坚实的后背中弹似的震动了一下,稍许之后转过来,他表情十分复杂地直视着我,然后他缓缓地走近我,站在仅离我半尺远的地方。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烟味和汗味,我不由得低下了头,喃喃道:“你抱抱我,好吗?”

  我在这个陌生、浑身都充满邪乎乎的力度的男人的面前,突然感到格外的脆弱,格外的孤独,格外的渴望。

  我发出的声音虚幻而飘渺,不真实地悬浮在空中。

  他蓦然伸出双臂,将我抱紧,抱进他的怀里,他双臂拥有的一股力,足可以在瞬间将我挤碎,使我粉身碎骨……

  我开始感到头晕目眩,全身的血液都呼呼地涌到头上,使我两眼冒着金花,我的呼吸开始紧促起来,我体味到了生命在窒息,一种排山倒海的痛苦杂和着幸福的窒息,一种深刻的恐惧渗透着无限渴望的窒息,我的悲伤从骨缝里流出来,我很快抽泣起来。在这一刻里,我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弱小的生命和无所依傍的灵魂在被一双坚强有力的手抱拥……我多么想靠在这个素不相识的盗贼怀里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将内心久积的阴郁、悲伤、孤独和恐惧,全部哭出来。可是我没有哭,而是深长地吸了一口气,一种深深的满足从心底里升起来,顿时我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温柔。过了很久,他松开了我,垂直着双臂站在眼前。我看见他的胸脯在沉重地起伏。

  他低头默默地注视着我,我对他充满感激地笑笑。

  我没想到他也笑了,又露出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在我目光中久久没有退去。

  我想,我当时的笑脸,一定十分自然,十分妩媚和灿烂,一定是一个十八岁无邪的笑。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我胸前的长辫,手指在发辫上停留片刻,他嘶哑着嗓音轻声地说道:“这辫子多好……”

  他欲言又止,手指从辫子上滑落下去,他盯着我的眼睛,轻声问:“你不害怕吗?”

  我仰起头,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没有说话,我心里难过极了,我低下了头。

  他默立一会儿,一个快速转身,走到了马跟前,他动手取下了马背上挂着的包袱和粮食口袋,把这些东西提进屋,归放到原来的位置,然后摘下肩上的枪,挂在了原来的墙上。

  我默然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

  临走时,他从皮口袋里取出一盒火柴、半瓶酒,递给我,我接过来,很新奇地反复看。

  他骑上马走了,他背离着那条古道往南行走,渐渐的他与马都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融进了雪原之中。

  后来的日子,我没将发生的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一直把它珍藏在心里。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将事实告诉了别人,任何一个人都会对此作出世俗的猜测来,会将这段往事搞得面目全非,所以我对谁都三缄其口。

  后来,我用了很漫长的时间去回忆那个强盗,回忆他坚强有力的双臂,回忆他在阳光中闪动着迷人光环的牙齿。

  回忆这段往事,就宛如我意外地在路旁边抬来的一颗珍珠,放进我记忆的箱子里,常常拿出来观赏和品味,谁又会明白这一个十八岁姑娘的柔肠情怀呢?

  马尔在一个月的最后的一天到来了,他果真把二妲带来了。这使我兴奋得两眼都放光了,二妲在远远的地方就对我大声喊——唉,我来了!

  二妲冲我挥动着双臂,像一个铅球运动员似的,一蹦一跳地朝前跑。马尔赶着驴车在后面缓缓行走。

  我望着越走越近的二妲,心里万分激动,我也想大声地呼叫或者挥动双臂跳起来,可我突然觉得不习惯不自然起来,我呆滞地站着,望着二妲。

  二妲走到我面前,脸上的表情突然就僵了,她恐惧的目光看着我,上下打量我,我很惭愧地垂下头,我知道二妲见了我为什么恐惧,我的样子已经不是二妲在镇子上见到的那个样子,我极力地想对二妲笑笑,我努力准备了半天才笑出来,我的笑一定很难看。二妲的恐惧更加深了,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笑着笑着,眼泪就从眼眶中涌出来,我弯下腰仍然是大笑不止,泪水大滴大滴地坠在雪地里。

  二妲傻望着我,最后忍无可忍地吼叫起来:“你笑什么笑,这么难看!”二妲扑上来拽住我的双肩,死劲摇晃我,使我仰起头。

  我仍然泪流不止,二妲就抓起自己厚大的棉衣袖口,替我擦泪,我终于止住了笑,泪眼模糊地望着二妲,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呆滞的表情。这使二妲又不满又失望,她大声说道:“一点也不好看!”二妲嘟哝着回头去看马尔,马尔已经到沙枣树跟前了。

  二妲是马尔的女儿,马尔的第一个老婆生的。他第一个老婆生下二妲七天之后就害了风寒病死了,后来马尔又娶了白蘑菇。由于二妲一出生就是傻子,长到十八岁仍然只知道傻笑,不会做别的事情,所以至今也没出嫁,二妲比我大半岁,身板却比我高出好大一截子。我刚到农场时,她第一眼见到我就扑了过来,死死地纠缠着我让我把穿在身上的碎花花的外套衣服脱给她穿,没等我叵应过来,她就三下两下脱下我的衣服,穿在自己的身上,对着我一脸的傻笑。这样我就和二妲认识了,知青点从镇子里搬走时,我去与二妲告别,二妲不高兴了,将我的行李扔得满地都是。她的父母前来劝说,她却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到了新的知青点,我有好一段时间在想二妲,想二妲梦幻一般的笑容。她的笑容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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