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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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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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强烈的委屈从心里涌出,咔在我的喉咙里,使我痛苦难忍,一行泪水迅速地从脸上落下来。

  当我擦干泪水,睁大眼睛望着远处时,刚才那个小黑点已经变大,很清楚地映进我的眼里,那原来是一只狼啊!

  那只狼在离我有十几米的地方停下来,大概经过一冬的饥饿,皮毛干枯地塌陷着,样子十分浑噩。它站在远处看着我,然后又朝前走了几步,停下,四处望望,很犹豫地伸长脖子。我以为它要嗥叫,可是它只伸了伸脖子,然后就默默地望着我,我朝门里退去,我想去取墙上挂着的老枪。当我取下枪出现在门口时,那只狼已经离我更近了,我甚至可以看清楚名尖削的嘴脸和饥饿的眼睛。

  和狼对视的片刻,我迅速地上好子弹,就在这时,我心里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过去我想打死一只狼,这种想法一直在我心中潜藏着,可是当面对一只突然降临的浪时,我却不知所措了。

  我举起枪,在准心中寻找狼的头颅,我的双臂却无端地抖动起来,我知道我身体的力量已经很难举起这杆铁枪了。

  我坚持地举着,枪筒开始在我手中不停地摇摆,可就在我竭力寻找那颗脑袋的时候,目光却意外地看到了远处的一团移动的黑影,这个黑影已经使我能辨别出人的形象来。来人了!是马尔来了吗?

  我惊愕地张大嘴,呆望着越来越近的黑影,我不假思索地断定,来人一定是马尔。

  马尔很远地就冲我大声叫唤——“哎,嘿嘿!”声音悠扬而动心,从雪原中传送过来。

  也许那只狼听到了这种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便极不情愿地掉头朝另一个方向跑了。

  望着狼一蹿一跳的影子,我心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为什么我朝它举起枪,要杀掉它的时候,它却无动于衷?

  马尔又继续叫唤起来。听着马尔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我的情绪一下子冷却下来,一股灰冷从我面颊上掠过,我突然觉得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感到一种从心到身的强烈疲惫。这种复杂的情绪从心里生冷地生出来,在胸中阴沉沉地徘徊,渐渐酝酿成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仇恨,这股仇恨迅速地在胸腔中坚硬起来,像一颗推上膛的子弹,随时可以射向对方。这是一股邪恶的力量,它使我双臂颤抖不止,两眼尖锐地射出凶光,我坚定不移地朝向我走来的人举起枪,一只眼睛在枪的准心中找到了那颗堆满积雪的人头,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打死他!我要打死他!

  这种怒吼在我心中此起彼伏。

  也许马尔预感到了情况不妙,他立刻拉开嗓门尖叫起来——“唉,知青,那杆老枪活泛着呐,当年二拐子就是被这枪打伤的,结果闹了个终身残废……你放下,放下!”

  马尔犹豫不决地朝前走着,他在这样一种环境中,警惕性非常高。

  我丝毫没有被马尔的大呼小叫动摇,我瞄准那颗越来越清楚的脑袋,那颗脑袋在冷风中冒着热气,像一锅蒸熟的热馒头,我的子弹将立即穿透它,使它变成一团稀泥……

  马尔见状就不敢走了。他停住,冲我挥手,用发颤的声音喊道——“知青,我这里给你送粮食来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快把枪放下!”

  马尔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耽搁了送粮时间是因为家里出事了,这些日子简直倒霉透了,先是我爹去世;接着又是我老婆怀孕,刚发现怀孕吧,紧接着就流产了,你说这事闹的!”

  马尔的嗓音沙哑,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出这段话的。

  我脑子里突然切入白蘑菇在戈壁滩上嚎啕大哭的情景……

  我摁在枪栓上的指头滑落下来,我想,白蘑菇竟然怀孕了,这与老班有关系吗?她又怎么流产了呢?

  我脑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心中的仇恨在迅速地崩溃。神经一放松,我像被抽了筋似的软坐在地上。

  我歇斯底里地伸长了脖子,冲马尔吼道——你他妈的想饿死我吗?我好歹也是人吧!

  我的怒吼,只是在自己胸中回荡,我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将那些语言响亮地吼出来,即便是吼出来,马尔也最多听得似是而非。

  马尔走近我,他用那双多皱的眼睛从积满冰碴儿的帽檐下,无比惊讶地望着我,他说:“你怎么都成这样了?”马尔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喷出的白气,像悬空而下的瀑布,飞流直下。

  虽然我不敢断定自己成了什么样子,但我从马尔无比惊讶的神情中,猜摸出我目前的形象来——蓬头垢面,毛发坚硬地直立,脸色青灰无光,目光呆滞而充满杀气,可是马尔怎么明白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会成这副模样呢。

  我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回屋里去。

  过了一会儿,马尔提着粮食口袋,并把口袋沉重地扔在墙角里,没顾上抖掉身上的积雪,便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鸡蛋来,放在桌子上,分成两堆,一边两个,一边三个,五个白花花的鸡蛋啊!

  马尔几乎用讨好的口气对我说:“我老婆……她说耽误了这些天,就让我把这几个鸡蛋捎给你,煮熟的。”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鸡蛋,眼睛就更昏花了,立刻觉得满世界都噼里啪啦地滚动着白花花的鸡蛋。

  马尔坐在炉子旁边,抽出了烟杆,正准备挑开炉盖点火,我已紧张的神经都快崩溃了,我想扑向那些鸡蛋,把它们一瞬间全塞进我的口中……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马尔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顺手摘下皮帽,一扬手扔在火墙上面,便低头抽烟去了,大概他抽了两口,就抬起头对我说:“柴禾和煤还够烧吗?”说着他就站起来,侧身开门,他大概要去看屋后堆放的柴禾和煤炭去。

  待马尔一转身,我几乎是扑向那些鸡蛋的,其实我已经三年没吃鸡蛋了,早已忘却鸡蛋的滋味。我快速地剥开这几个鸡蛋,吞咽下去,仍然没有品尝出鸡蛋的味道来,喝了一碗用雪化的水之后,一股气从胃里蹿出,堵在我的喉咙里,使我几乎窒息过去。

  等马尔回到屋里,我已恢复了正常。可是五个鸡蛋下肚之后,引起我更加强烈的饥饿感,我甚至更加疯狂地想吃东西,我的胃变成了一个张着巨口的野兽,什么东西吃下去都觉得虚无飘渺。

  马尔看着桌上零乱不堪地一堆鸡蛋皮,略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说:“吃这么快,我老婆说让你一天吃一个,她流了产一天也才吃一个,现在鸡蛋可金贵着呐!我这转眼功夫,你就吃下五个鸡蛋!”

  马尔一脸的痛心,无奈地坐下继续抽烟,屋里顿时烟雾缭绕,增添了无限的活气。马尔被炉火烤热了,身体里发出男人所特有的味道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快被一股抓心的饥饿覆盖了。

  马尔边抽烟边说:“我看煤和柴禾还足够你一个冬天用,往后千万别东跑西跑,一是冬天狼饿会四处觅食,被狼撕来吃了,连骨头渣也找不到;二是上面有指示……”

  马尔突然把话打住,他大概觉得说了也毫无意义。

  我看了一眼马尔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心里“腾”地冒出一个念头——我他妈都快饿死了,都没想到从这里逃走,朝有人有食物的地方去,我为什么要死呆在这里,连要离开这里的念头都未曾产生过!一条狼都懂得饿了四处寻食来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开始对自己愤恨起来,一股难以下咽的悲愤和怒火使我满脸通红,我深恶痛绝地怀恨着自己人性中的惰性。马尔抽足了烟,坐在炉子前发呆,我仔细看着马尔,他比以往憔悴了许多,他痛苦焦灼地皱着眉头,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尔咳嗽几声,声音在屋里很震动。

  我想,刚才一念之差,险些把马尔给毙了,如果当时真把他毙了,现在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想到这些,我甚至害怕起来。

  我想,一个在短时间内失去父亲,又失去孩子的男人,那样的损失,比起我这十天没吃东西这点损失,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知道作这种比较是毫无理由甚至愚蠢的,但我还是在搜肠刮肚地寻找一些安慰马尔的话来,可我搜索了半天也没找出一句合适的足可以安慰一个悲痛的男人的话来。我想来想去,想对他说点其它,可我突然发现自己说话十分的困难,觉得自己胸口里和喉咙里堆满了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我越着急越说不出来,反而使我浑身无端地燥热,整个脊梁由于说不出话而疼痛难忍,直到后来四肢都颤栗起来。

  我不知道我已经患了“生理性失语症”,这是若干年后,给我治病的医生告诉我的,这病叫做“青春期语域阻隔,生理性失语症”。医生在诊断过程中,非常不解地问道:“你在三年中没有说五个小时的话,你的发音区域,几乎全部枯竭,这样就可以导致全方位的失语,最后成为一个无语者,一个无语者的最终结局是疯狂,欲求自杀。”医生用眩惑的目光注视着我,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当时我听了医生翻来覆去的解说,心里很迷茫。我很想告诉他,我呆的那个地方,不需要说话和语言,只需要强悍的忍耐和漫长的沉默,需要更多的食物填饱肚子。

  ……

  马尔见我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就紧张起来,我嘴里呜呜噜噜地我自己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马尔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块又厚又硬的大饼来,很费劲地撕扯下一半来,递给我,我快捷地接过,没加思量就啃了起来。我心里想,马尔连一句也没问我这断粮后的十天,我是怎么过来的。他一句也没问,这时我才理解了“饱汉不知饿汉饥”的道理。

  马尔低头默默地嚼着面饼,然后吐字不清地说:“老班说你的枪法准,把枪借给你壮壮胆子的,你却把枪口对准了我,要打死我,你真胆大!”

  马尔咽下口里塞满的面饼,继续说:“好在没旁人看见,否则你就犯大罪了!”

  我木然地望着马尔,嘴里吃着食物。

  马尔停了一会儿说:“我还是把枪带走吧,出了问题,不好说话……”

  马尔的脸板板地僵硬着,把最后一块面饼吞下去,喝了一碗开水,顺势打了几个饱嗝,然后站起身去取墙上的枪,握在手里来回摆弄,说:“这枪实在太老了,是农场的第一杆枪,那一年二拐子就是被这枪打伤的,柱子那阵是民兵连长,夜里巡逻哨去了,二拐子就摸到柱子媳妇炕上,刚压在柱子媳妇的身上,就被柱子一枪打拐了腿,你说这事,冤枉不冤枉!”

  马尔突然把话打住,迅速地看我一眼,也许他意识到对一个十八岁的姑娘讲这些会被人觉得是别有用心。

  马尔从火墙上取下自己的皮帽,戴在头上,说:“我得赶早回去,刚才在半道上碰见一只狼,跟踪我将近二十里地。”

  马尔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的目光一直盯着他手里的那枝老枪上。我心里难过极了,我多么想对马尔说:“你别带走它,我要靠它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啊!”

  马尔提着枪走出门去,沙枣树边拴着毛驴车,毛驴见了马尔就愤懑地嗷嗷叫起来,嘴里喷出大柱的白气。

  马尔顺手将枪扔在车上的草垫子上。当他从树上解下绳子,准备要走时,好像有些犹豫,于是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的表情十分复杂,我不知他在想什么。

  马尔大概看到了我脸上的悲愤和绝望,他默了默,用沉闷的嗓音说:“下次我把二妲带来,让她跟你做伴……”

  他把头转向驴车,稍许之后伸手上去提车上的枪,他提着那枝老枪转过身,走到我跟前,表情木讷地对着我,他认为我要对他说什么,可我什么也没说,我把头扭向一边,他见我不理他,就径直进了屋,把枪又挂墙上了。

  我跟着他进了门,看着他把枪挂好。

  马尔说:“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枪口不能对准人,出了事不得了!”

  我仍然没作任何回答,马尔就从我跟前走过去,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使我有些恍惚,一股难挡的伤心涌上来使我霎时泪流不止,就在马尔跨向门槛的瞬间,我猛然伸出双臂,从后面抱住了他。

  马尔的身子立即有很大的震动,然后他就站着一动不动了。

  我整个面部贴在他的背上,一股人的气息,一种男人的味道灌满了我的呼吸和每一根感觉神经,我心里想,这就是人啊!于是一股力量冲击着我,仿佛瞬间将我的悲伤、孤独和欲望燃烧起来,我的胸膛像火灼似的疼痛,我喃喃道:“你能留下来吗?留下来陪我,跟我说说话,我一个人……一个人,我害怕。”我语无伦次,吐字含混不清,我对自己的声音深感陌生,我的双臂颤抖不已,我的神志恍惚飘离,我不断地重复着那些话,我像一个沉溺水中的人,死死地拽住一根稻草……

  久久之后,仿佛从一个深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不行啊,这怎么可以呢?”

  我被这种声音惊醒,我深深地打了一个激灵,松开了双臂。

  马尔站在原处默立着,他没转过身来,他的呼吸很沉重,他的双肩在暗中颤抖。

  过了一会儿马尔跨出门,朝沙枣树的驴车走去。

  我站在门里,失血的面孔对着他耸动的后背。

  马尔套上车,头也没有回地走了,身影在茫茫的雪原中渐渐变小了,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那个小黑点即将消失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冲了出去,我想拼命地大声呼喊:“我害怕啊!”

  我张大嘴,一股坚锐的气流堵在我的喉咙里,顿时痛得我两眼金花四溅,我痛苦地捂住了脸。

  当我看见那棵在雪中默立的沙枣树,我蓦然地冷静下来,我走近它,伸出手去抚摸它伤痕累累的树干,我泪眼模糊地环望四周——天涯茫茫,古道西风,未见瘦马,也不见来人……

  我垂下头,看着自己陷在雪里的双脚,突然感到自己万般脆弱,脆弱到了渴望有声音从任何一方传来,渴望一个人从天边的任何一处朝我走来。他迈动双腿甩动双臂的样子在浩浩长风中闪动着迷人的光环……我不需要这种静,这是死亡,比死亡更可怕的静,它在悄悄吞噬着我的意志、我的感觉、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在这种静止中枯竭、消亡……

  这天傍晚时分,我出屋去取煤,刚一出门就发现右侧的十米左右的地方蹲着两只狼,幽绿的狼目在暗中窥视着我,我先愣了一下,惊望着它们。我想如果它们要扑向我的话,我就转身进屋,将门关紧,从窗洞里朝它们放枪,但它们却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好像在蔑视我的胆小怕事。

  我见狼没有攻击我的迹象,我就挑衅地冲它们嗷嗷吼两声,我的声音发出之后,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简直不相信这是我发出的声音,我被震动得眼眶发热,脊背狠狠地抽痛,这种莫名其妙的痛楚使我头晕目眩。

  我望着两只沉默的狼,心里沮丧极了。

  我退进屋子,从墙上取下枪,站在门口,举枪对准其中的一颗脑袋。

  它们注视着我,然后又互相对望一眼,又一齐地望着我,绿色的狼目幽幽地闪动,片刻之后,它们极其无奈地从原地走开,在走了几步后站立,犹豫一会儿,它们就沿着马尔来的方向走去。

  我没想到它们竟然这样就走了,望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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