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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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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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望着远去的汉巴,原以为将夜里的一切都忘弃了,就在我望着在阳光中升腾的黑色时,夜里发生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冲进我的大脑,像雷声一样炸开——我杀了他!

  汉巴在这样的清晨,如此急切地干什么?一种不祥在我的四周罩了一个空间,这种不祥的预感像一层薄雾,轻轻地飘动,使我弥漫其中。

  就在这一天的下午,发生的事情,恰好印证了我心中感到的不祥预感。虽然发生的事情我没能亲眼目睹,我是从别人的口中知道发生的事情的全部经过,但我敢肯定,这一切都与昨天夜里女人的哭声和男人的吼声有关。

  傍晚时分,汉巴和黑嘎回来了。晚霞使他的身影梦幻一般从遥远的天边游弋过来,犹如披着一帘庞大的金色纱馒,铺天盖地而来。

  汉巴满脸的血污,被霞光污染成不可思议的红色。目光中尚存的杀气,似乎还未散尽。

  汉巴挺起腰板走进人们的目光,我知道他在故作英雄状,此刻他的心绪复杂极了。他驻立在人群面前,脸上带着胜利者的自豪和英气。当他的目光与我相遇时,他的目光好像突然被撞碎了,他立即痛楚地转向了一边,他的后脑勺在对着我,他缓缓地朝自己家方向走去。

  对于汉巴所持的神情,我有些吃惊。

  我立刻相信了人们传说的真实性,大脑在短时间内翻飞出一幅幅惊心动魄的画面——那个被汉巴拖在马后的男人,伸直了双臂,痛苦地哀嚎求饶,直到血肉模糊气息奄奄,汉巴才将疯狂飞奔的马勒住。最后那个被拖得半死的男人对汉巴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那是一个寒冬深夜,这个男人在医务室的窗外,看到了灯下忙着给器械消毒的秋莎,秋莎恬静姣好的面容早已使窗外的男人曾无数次地垂涎。他终于敲开了医务室的门,扭曲着面孔对秋莎说,他病得实在太重了。秋莎让他躺在诊断床上,刚一躺下,他就顺手拉灭了医务室的灯,一场搏斗就开始了,终于在冰凉的地上,秋莎被他强奸了。男人站在黑暗中,看着扭曲成一团的女人,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会让你比别的女知青过得更好一些。”地上的女人翻转过来,目光直直地看着黑暗中面目模糊的男人,她嘴里冲出咝咝溜溜如同咬碎什么的哭声。男人拉亮了灯,仔细看着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孔,然后说:“没关系的,我娶你就行了,我跟老婆离婚,娶你,多么简单的事!”这个男人带着占有者的满足和微笑,离去。

  后来这个男人经常在深夜里,潜进秋莎的医务室,情急之中扒去秋莎衣物,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欣赏着裸露的女人,把玩之后他以百倍的疯狂扑向秋莎。后来秋莎怀孕了,这个男人也再不提及娶秋莎的事。秋莎渐渐地感到腹中胎儿大起来的时候,她对这个男人怒吼道——“你不是说要娶我吗?”

  男人带着玄惑的微笑离去。

  这个男人再次找秋莎的时候,秋莎就将一把准备好的手术刀刺进了他的颈部,男人倒在血泊中。秋莎以为男人死了,便从那里逃跑了。其实男人只被锉伤了一层皮,很快就清醒过来,立即就派人追拿杀人凶手秋莎,秋莎在逃出的第三天夜里吊在了胡杨林里。后来的事就不言而喻了。

  其实这件事应该在秋莎上吊之后就结束了。可是汉巴在秋莎走向绝路的那一刻救起了秋莎,汉巴就不会让这事结束,因为上帝把这个女人推到了他的面前,更何况汉巴在八年前就爱上这个说鸟语的女人。

  一大早我就把羊群放出来,路过汉巴家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朝马厩张望,心想汉巴究竟又把黑嘎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汉巴怎么能这样对待黑嘎?在转首之际,我莫名地感伤起来,因为我明白,黑嘎是属于汉巴的,他可以随便把它藏在任何地方。

  我和羊群离开村子,进入到戈壁的时候,我才发现两只牧羊犬没有跟来,我四下里寻望,连它们的影子也找不着。我愤怒地想,它们到哪里去了?我对这两只不务正业的家伙简直怒不可遏。

  其实这一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清早一醒来,想到自己都二十岁了,心里就生出些许的豪迈来。

  可是就在我二十岁这一天我掉进了沼泽,差一点死去变成了沼泽地里的一小股臭泥。结果我没死,却意外地与强盗相遇了。

  一个二十岁姑娘的结局是要变成一小股臭泥,是容易让人痛惜的,但这就是现实,因为我莫名其妙地走进了那片深藏在戈壁深处的充满杀机和淤积着死亡的沼泽地。

  在掉进去之前,就觉得这一天,呈现在我面前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明媚的阳光,朗蓝的天空,艳丽的鲜花,这一切足够使我在二十岁生日这天如痴如醉了。我想最起码给自己摘一朵野花戴在胸前,于是事情就发生了。

  再说这一天的太阳与往日不一样,一大清早就光芒万丈地把戈壁映得彤红,使整个戈壁滩无边无际地翻滚着热浪。平时我都是把羊群往东南方向赶,这一天我把羊群从圈里放出来后,望着彤红的戈壁犹豫了半天,最后就决定往北走,这是我无意识中决定的。

  到了戈壁滩不多一会儿,我的两腮就被漠风吹红肿了,我把手搭在额前,四处寻望——远处青草,村庄,牛羊都呈现出虚幻的波动状。我发现羊群在行走中,时而仰起头,奇怪地在空气中嗅嗅,然后就加快步子朝着一个方向移动。我不明白羊群这是为什么,只好跟着羊群茫然地行走。我和羊群越走越远时,就渐渐地感到风中掺杂着丝丝缕缕的凉爽。羊儿们敏感地捕捉着这种气息,它们几乎都屏气敛声地抬起头,嗅着这种从遥远而来的细微的气息,稍许,羊群就受了什么召唤似的奔跑起来。我愣了一下,后来也跟着跑了起来。

  当我回转头望来的路时,就大吃一惊。我发现我与羊群早已抛下村庄牧场、树木和古道……来时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线灰色的细小影子,在冥蒙的天边迷茫地浮动。

  不知为什么,一股久远的苍凉突然袭进我心里,觉得这戈壁太大太深不可测了。人置身其中显得太渺小太卑微了,刚才因自己二十岁的生日所产生的那点豪迈情绪也荡然无存了。

  我继续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的时候,就开始犹豫不决了,是往回走还是继续跟着羊群走下去,我一筹莫展地东张西望,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一片奇妙的景象,我惊喜得差点叫起来。

  我看到的是一片原始胡杨林。这片胡杨林潜伏在沙漠的低洼处,在阳光下发出黑森森的阴凉气息。森林的面积不大,形状却似一只受伤后坠地的老鹰,低垂的双翅匍匐在沙漠中,似乎在沉默中永远地等待飞翔。

  我激动的长长地吸口气,我发现羊群已经靠近森林了。原来那种风就是从原始胡杨林里吹出的。我顿生感慨,觉得动物对大自然的领悟要比人精细许多。

  我朝林中走去,当我双足踏进这片远离人烟却让人惊心动魄的土地时,内心的惊喜在扩大百倍地涌动。我简直不敢相信戈壁深处会存在着这样的地方!我兴奋得四处张望。

  胡杨林所呈现出来的景象,宛如一组暗藏着某种玄机的黑白电影,有形无声,从浩渺的沙漠中切割出来,然后将它慢慢放大推到观众面前。电影故事便从这种静阑的充满玄机和神秘的氛围中开始。

  这的确是一片真真实实吸吮着沙漠的土壤存在着的胡杨林,它呈现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氛,梦境一般静卧在戈壁深处。它无时不因戈壁的风暴冰雪干旱吞噬和包围,在逐渐缩小着自己的身躯,但是它们的根部,却顽强快速地从干渴的土地里悄然地朝戈壁深处挺进,好似暗中的一股强劲,在有谋有略有序地行动着,一旦遇到适应的气候和抛头露面的机会,它们便立刻从沙漠中钻出来,迅速地变成一片绿洲。因此沙漠中随处可见它们从干渴的土壤中拱出的黑色的扭曲古怪的虬根,留下一片让行人惊喜若狂的绿洲,然后它们再继续艰难地往前伸展,同时也随处可见它们遗下的疲惫尸骨。

  我望着眼前的景象,内心很震动,我觉得这与人类的诞生和发展有着十分相同的含义——人类的任何一种进步和发展,无不在一种穿越灾难、痛苦、死亡的进程中诞生和发展着自己。

  我仰起脖子深深地呼吸森林中徐徐吹出的凉风,怀着无比神圣的心情从森林中穿行而过。当我走出森林,站在森林的另一边沿再回头时,发现那片森林真是太小了,就像一帧缩小的黑白照片,镶嵌在这辽阔的荒漠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可是它呈现出来的沉默和顽强的气质,却有着对以往曾有过的浩瀚大森林的怀念和祭悼。

  我发现自己脚下的土地十分松软,像走进了一片梦的土地。其实这时我已经站在了沼泽的边缘,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于转瞬之间我眼前就展现出一片辽阔的绿色草原,所谓的草原,并不是那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肥美茂草,更不是天穹笼罩之下的那种苍茫雄浑,它只是一片绿如绒毯一般平展舒朗的草坪,一直延伸到人的目光望尽望不尽处。

  此刻好似一种安详在簇拥着我,我有些陶醉。

  我看见羊群在林边安详地吃着草。再往远处望的时候,我发现了在草坪中盛开的花朵,那些花朵在阳光下极其耀眼地闪烁。

  我惊奇地张大着嘴喘着粗气,我简直不敢相信荒漠中会有如此让人心醉的地方。我望着那些在明亮的阳光下浮动的浓红欲滴的花朵、花朵下面清纯翠绿的草地,我感动得一动不敢动,产生了一种幽静而空远的灵感。这种灵感一直持续到我掉进沼泽的前一刻。

  我仿佛听到一种奇妙的乐声从远处盛开的花影里传来,声音细若游丝,缠缠绕绕地在原野里弥漫,我侧耳细听,那乐声又飘然逝去。当我不听时,那种声音又传来,而且充满着诱惑力,牵引着人的神经,使人想去寻觅。我想到了女巫在海岛上的歌声,宛如置身于一种幻觉中。

  于是我开始魂牵梦萦般地朝着盛开着鲜花的方向走去,在行走中,我感到了一种轻盈的飘动,像音乐一样富有弹性和节奏。那一片火一样怒放的花朵,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我不认得这些花,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它们开放在这远离人烟的纯净而充足的阳光下,阳光使它们的花瓣显得热烈辉煌。我想,它们为什么生长在这里?它们为什么如此美丽?它们为什么这么超凡脱俗?

  我突然感到了压抑,觉得这样的美丽大奇怪太不可思议。朗蓝的天空与辽阔的原野之间,花儿红得如妖如魔,夺人心魂,在它们面前,人会产生恐惧,会产生被吸起的悬浮感。这种轻盈飘飞的感觉在阳光下层层叠叠薄如蝉翼的浓红欲滴的花瓣里跳动闪烁,它们将空气阳光以及朝它投去的目光,统统吸进它那灵动的光华之中,那种动感使人产生眩晕,我就是在这种眩晕中产生着强烈的渴望,我多么想去拥抱它们,我觉得一种神秘的东西在向我靠近,甚至抓住了我……

  因为这里极端的寂静,我轻若鸿毛一般的脚步声都使这片土地发出孱动的声响,而且这种响声立即会以扩大十倍的音量荡漾开,使身陷其中的人无端地沉醉和心动,不由自主地被一种力量牵引,走向神秘的深处。

  其实我所面临的这片沼泽地,不是人们一般概念上的沼泽或满目淤泥污水。这是一片静褴无声,绿意茵茵,广阔无际的草坪,这里的一切都清纯得一尘不染,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感动,人会在这样一种感动中溶化。

  我自然是不会明白这里暗藏着沼泽,也更不明白美丽永远与丑恶相依相伴,就像深山老林里,但凡有毒蛇盘踞的地方,必定生长着灵芝一样。我自己无法说清楚当时那么义无反顾地走进去,是受了何种东西的诱惑,的确在踏进去的那一刻心里荡漾着难以言表的激情,那种柔软的充满弹性的草坪,在我轻盈的脚步下所产生的那种天鹅绒般的酥松的辉煌感,通过我的双脚传遍全身。

  我朝那里越走越近时,就渐渐感到脚下的一股阴凉在潜游。草叶上的露水珠尽数地抖落在我的脚背上,就在这时,听见一种悠长沉闷的叹息声从四面八方传开,我开始觉得脚下的土地在蠕动……

  就在这时,我听到自己尖啸地叫了一声,宁静的空气立刻被这种声音震荡开,传去很远。我的双腿陷进了沼泽,我立刻触到了冰冷的淤泥,感到脚下有一张冷气森森的大嘴,把我的身体朝下吸……我的身体匍匐在草地上,双臂像展翅的鹰,俯展开,双手死死地抓住紧密如网的草根,然而那些艳丽的花朵正近在咫尺地映照着我。

  我的神经被突然而至的危险击溃了。我的眼前出现一片耀眼的白光,我蓦然明白这是一片美丽的陷阱,它的上面盛开着妖媚的花朵,它的下面是深不透底的深渊。它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千年万年,等待一个个走进它的生灵,它会悄无声息地将一切鲜活的生命变成一摊臭泥……我的恐惧是可想而知的,我绝望地匍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那种姿态极像一只在朗蓝天空中飞翔的鹰,它飞翔在这个死亡的上空。我的身体紧贴着死亡的大门,这里面沉寂着千万年的植物和动物以及人的尸体,我不能做任何一种挣扎,稍稍一动就会被悄然张开的嘴吞噬。我此刻残存的理智就是等待,等待逃离这里的机会,可是机会在哪里,奇遇有可能产生吗?我悲绝地颤抖起来,我想大声呼救、歇斯底里地挣扎,但是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在轻轻的蠕动中往下沉,一股强烈的寒冷从脚底传遍全身,身体中的热气被慢慢吸去。

  我的头垂在草根上,我想,我今天才二十岁啊!接着我就流泪不止。

  椎一幸运的是,这一片草地,在经历了若干年的生死交替之后织下了一张千丝万缕且密密实实的草网,这张网正好同住我,可是只要我拼命挣扎,就会导致网破人亡。

  我这时才清醒地体会到,人与自然,生与死亡之间微妙的关系。我深切地体会到人在面临死亡时却不敢大声叫唤的那种憋懑和悲愤。我也知道我身处的地方远离着村庄和人,没有人能听到我绝命的哀嚎,我的呼救就如同一只昆虫的鸣叫,于这浩大无情的空间微不足道。

  我想,我如果就此一沉到底,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我去了什么地方,人们只有在若干天之后突然发现我的失踪,并且对我的失踪罗列出种种猜测。

  我的目光贴着草坪朝远处望去,看见了我牧放的羊群,它们在那里安详地吃着草……

  羊儿们机警地站在沼泽地的边缘,望着远处,似乎它们已经预感到远处发生了什么。羊群站立的地方就是我刚才站过的地方。羊儿们扬起头,嗅着空气中流动的异样的气息,并发现了它们的主人正以十分怪异的姿态躺在它们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

  羊儿们对着我发一阵呆,然后转身朝胡杨林奔去。

  我望着隐去的羊群的影子,心里涌出巨大的悲枪,原来人与动物之间存在着那么不可逾越的鸿沟,动物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能感知大自然中暗藏的杀机和凶险,而人不能,不能的原因是,上帝将说话的能力赐给了人类,却把人辨别真假和预测灾难的神经抽去了,而上帝不让动物们说话,却把感知灾难的敏感神经给了动物。上帝让人尽情地制造语言和哇啦哇啦不知疲惫地说话,可是他们末日已经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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