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泪水涌出来,斜着眼睛看着它。它的吻部快接近我的头发时,我尖叫起来,它吓了一跳,猛然后退,身体后部撞在马厩的墙上,四蹄在地上踩出混乱的声音,扬起很多的尘土。
我从低处看到它鲜红的伤口在不停地抖动,心里就掠过一丝内疚。我不应该来打搅一匹受伤的马,我手撑着马槽站立起来,膝盖痛得我眼花缘乱,我的身子就靠在马槽上,泪水不停地从布满尘土的脸上流下来。
我低垂下头,挪了挪身子,想离开马厩,就在这时,黑嘎发出一声我从未听到过的“哞嘿嘿”的叫声,叫声充满了善意的温厚。它在缓缓地靠近我,一步又一步,我侧着头看着它,脸上的泪水仍然在滚动,它的吻部已经触到了我的肩头,它呼吸很重,将吻部越过我的肩,用它的脸颊轻轻蹭我的腮,我脸上的泪水粘在它的脸颊上。
黑嘎的皮肤给我一股温暖,同时也感到了它的内疚与友好,我伸出双手抱住它的脖子,我竟忍不住地哭出了声,黑嘎轻轻地打着喷,然后头部往下沉,用吻部去触我受伤的膝盖,我明白了它的意思,就顺势卷起裤腿,发现整个膝盖红肿起来,有星星点点的血包鼓出来。
黑嘎贴着我,一动不动地将头靠在我受伤的腿上。我抚摸它的脖颈,柔顺的皮毛在我手指间轻轻滑动,少许之后它抬起头,漆黑的眸子看着我,发出一声“哞嘿嘿”的叫声。
我笑了,我一支胳膊抱住它的头,另一只手摸着它的鼻子,我说:“没关系,我们都受伤了。”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在面对一匹马,而是在面对一个你心神相依的人。他让你宽慰,让你内心的委屈得到抚慰。
片刻的恍惚,使我物我两忘,黑嘎的叫声使我从这种恍惚中清醒过来。我精神振作地拍拍它的头,对它说:“你等等我!”
我跛着腿离开马厩,回到住处,把仅有的三个鸡蛋打在面盆里,放上水和面,再加上一瓶蜂蜜,蜂蜜是我从遥远的四川带来的,一直搁着舍不得吃,我总想把它留给我生命最危急的时候吃,或者临死之前吃。后来才知道,在这两种情况下,是吃不成这种东西的。我知道鸡蛋与蜂蜜对一匹受伤的马有多么重要,有经验的老牧人,常常把这些东西留给他最心爱的马吃。
我端着面盆走到马厩时,我已是大汗淋淋了,膝盖直打哆嗦,皮开肉裂似的疼痛,使我几次都快在趔趄中倒下。
黑嘎在马厩里惴惴不安地看着我。我赶紧将面盆递到它的嘴边,它吻了吻,然后就吸了起来,很快地吸尽,然后用舌头将盆舔得干干净净,抬起头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发出一种憨憨的轻唤。我摸了一把它的鼻子,说:“好黑嘎!”
我看着黑嘎,想了想,然后又拐着腿回到知青点,找出了消炎药和一条穿旧的白色裙子,再回到马厩去。黑嘎远远就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就从里迎出头来,像老朋友似的关怀地看着我。我亲切地与它打着招呼,它兴奋得直晃动颀长的脖子,黑亮的鬃毛在闪动,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在风中轻轻飘动,它的样子生动极了。
我把四包消炎粉全撒在它的伤口上。将裙子撕成条,横七竖八地缠绕在它的肩架上,再把它包扎好。包扎好之后,我退回两步看着黑嘎,我就忍不住地大笑起来。黑嘎简直就像战场上凯旋归来的战士,虽然身负重伤,但还是那么英武豪迈,那么悲壮和无所畏惧。
绷带好像使黑嘎不习惯,它摇着头,发出无可奈何的低唤。我走近去抚摸它,对它说:“不要紧的,很快会好起来的。”
然而就在这时,汉巴和兽医站在我的身后,望着我和黑嘎正瞠目结舌。
我对他们的突然出现感到很不自然,便转身快速地离开马厩,走了很远,回过头,汉巴还在傻傻地看我。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夜里的月亮很亮,银色的月光尽数地洒落在无遮无掩的戈壁上。在这样孤寂无边的夜晚,月亮是会亮得惊心动魄的。
我坐在门口的木墩上,望着远处,风从沙漠深处吹来,干燥而灼热,使皮肤有一种裂痛感,远处仍然是朦胧一片,月光将沙漠中的一切变成两种颜色——灰色和黑色,这两种颜色组成了沙漠的夜色。一轮凄亮的月悬照半空,戈壁的静默更加深远浩大,人在这样的夜晚容易丧失想像力,思维和想象会僵死在这种悄无声息的海洋里。
我打了一个激灵,一股热风迎面吹过来,我听到了黑嘎的叫声,我侧耳听着,黑嘎的叫声沉闷而烦躁,好像伤口使它感到不舒服。我犹豫片刻,便朝马厩跑去,在路过汉巴的门前时,我放慢了脚步,窗口里的灯光映出汉巴的身影,我吓了一跳,我不情愿让他发现我,为了黑嘎他一直在防范我,对此我非常愤怒。我弯下腰像一只猫一样溜了过去。
黑嘎站在马厩里,早就看见我去了,它打着喷,在黑暗中看着我。我站在马厩前轻声地与它打招呼——嗨,你好!
黑嘎“嘿嘿”轻叫一声,好像告诉我它的伤痛让它难以忍受。
我无奈地望着它,想走近去抚摸它,告诉它这样的夜晚我们都很难受。
就在此刻,汉巴的房门突然“呀”的一声开了,汉巴从里边走出来,紧接着门“啪”的一声又关上了。汉巴手提水桶,急匆匆地朝马厩的方向走来。
我吓了一跳,赶紧一个闪身跳进马厩里去,躲在了黑嘎的身后。黑嘎不明白地叫了一声,我摸摸它,示意它别出声。
汉巴将水桶放在我刚才站的地方,头也不抬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并将脱下的衣服扔在马槽边的柱子上。我就在三五步之遥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汉巴的赤身裸体,我顿时脑袋都大了。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汉巴竟然在这里洗澡!我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我的目光越过黑嘎的背脊,一览无余地将这个男人的裸体尽收眼底。因为处在那样一种方位和角度里,我已经无法选择。
汉巴竟然哗哗啦啦地洗起来,面对着黑嘎,却无视黑嘎的存在,不停地弯下腰把头钻进水桶里,发出呜呜哇哇的叫唤声,这把我吓了一跳。原来他在洗头洗脸,然后从水桶里钻出来,狠劲地甩头上的水,甩出的水珠子四溅,从黑嘎背上飞跃过来,溅到我的鼻子尖上,我悄悄伸手抹去。
汉巴不停地弯腰直腰,用毛巾在身上浇水,那样子像一个辛勤劳作的人痴愚地忙碌着。我想,他如果站在一个蓬勃奔放的水龙头下,水注尽情地流过他的身体,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致,他一定会快活地吹起口哨,或者默然无声地自我陶醉。可是此刻他什么表情也没出现,只是茫然无序胡乱地洗一遍,大概是洗累了,就挺胸收腹地站立,双手交叉着开始搓揉自己的身体,他舒展着胳膊和双腿,有节奏地搓着,伴着长长的喘息。好像洗澡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压迫和痛苦。
黑嘎对这种情形,似乎熟视无睹,毫无表情地默视着外面的月亮。
汉巴突然弯下腰,双手抱起水桶,将水桶举过头顶,哗啦一声,水从头到脚淋下来。汉巴在静默中站立,好像被水浇蒙了,傻愣地站在那里。
月光照着一个水波粼粼的人。他的皮肤上闪动着水的光华,像古代的一种珍贵的绸缎,无比轻盈地横技在这个体魄强悍的男人身上,使他的身体的每一处凸起的肌肉和凹陷的暗影,都呈现着一种古怪的神奇。
我突然发现了马槽旁的墙上晃动着一个神秘的黑影,这个黑影起源于汉巴,从他的两胯之间悄然耸立,又被月光横扫过来,一丝不苟地映在墙上的,这使我想起一个词——强健。这词像一把神秘的匕首,在时间和月光之间游七,突然刺穿我敏感而惊愕的神经。
映在墙上的那把匕首,突然因汉巴身体的转动而消失。
汉巴取下柱子上的衣服,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提起水桶,竟然光着身子大摇大摆地朝屋门走去。他的裸背在月光下,简直就像一艘在黑暗中扬帆前行的大船,那种沉稳的力度使我动魄心惊。
汉巴进门之后,门啪一声响关上了,我从惊愣中冷静下来。我的脸上布满了汗水,眼睛灼热发痛,好像刚刚大哭了一场,或者经历了一场恐怖事件。
黑嘎也许感到了我的异样,它侧过头看我,用吻部吻我的头发,发出一声轻唤。我在一匹马跟前感到无地自容。
这样的夜晚发生的一切,令我猝不及防,我无法明白,一个在白天穿着衣服的男人和一个在夜晚脱去衣服的男人,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不可混合逆转,他们同样是一个人,却有着那么深刻的不同,哪一个更真实?这在我的心里留下很深的疑惑。
那一天夜里,我云雾飘渺一般地离开马厩,回到屋里,一整夜未眠,我思考了有关男人和女人的话题。
夏天果真下了一场透彻的雨,来去凶猛的雨势将戈壁横扫了一遍,使戈壁整个地浸泡在湿漉漉的泥腥味中。到傍晚时分,雨停了,天空碧蓝纯净,清爽的风从头顶上浩浩而过,人在这种环境中容易物我两忘。
就在这样幽静的傍晚,汉巴在路过那片雨后的胡杨树林时,发现了秋莎。
汉巴是在八年前见过秋莎的。那阵汉巴是马车夫,八年后的这个傍晚汉巴在胡杨林里见到秋莎,内心自然是百感交集,后来汉巴细细琢磨之后就觉得,好似有一种不可逆转的东西一直在暗中悄然与他潜行,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汉巴心里很茫然。
据汉巴后来说,那天他从牧场回归,与黑嘎路过胡杨林的时候,黑嘎突然无端地烦躁不安起来,踌躇不前地打着喷,汉巴感到很奇怪就从马背上跳下来,黑嘎就侧过头看了汉巴一眼,掉头就朝林子里去。汉巴对黑嘎刚才看他的那一眼大吃一惊,他知道黑嘎不轻易这么看人的,汉巴就跟着黑嘎走进林子,走到胡杨林深处的时候,汉巴就明显地感到阴森森的寒气朝他弥漫过来,天霎时就黑了下来。
黑嘎在一棵弯曲如弓的胡杨树前停下,接着汉巴迎头就看见了吊在树上的女人,汉巴第一眼就认出是个女人,是因为上吊的人满头飘零的长发正在晚风中拂动。汉巴不假思索就弯腰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将悬在女人头顶上的绳子割断了,接着坠落下来的女人像一个湿透的面袋扎进他的怀里,使他猝不及防地抱着女人沉重地倒在地上。
汉巴从女人的身体下爬出来,呆呆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女人,就发现女人的嘴角溢出血来,流进脖子里,脖子上有一圈醒目的勒痕。
汉巴伸手摸了摸女人的手,女人的手冰凉而僵硬。汉巴就站起来四处张望,他认为女人死了,由于当时天黑,汉巴没有看清楚上吊女人的面孔,只凭感觉是一个年轻女人。汉巴吸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黑嘎,他说,这是谁?为什么跑这儿来上吊?
黑嘎在一旁静默地望着他,“哞嘿嘿”轻声叫了一下,沉默地望着主人。
当汉巴蹲下再次看女人的面孔时,就惊愕地发现这个女人是秋莎。
汉巴认识秋莎是在八年前,秋莎刚从上海来到戈壁滩。汉巴当时是马车夫,他把秋莎他们从三十公里外的县城汽车站接到农场的。一群说着鸟语的上海人中秋莎最惹人眼花缭乱,她的眼睛很大,总是凄迷而无所依傍地东张西望,当她看到汉巴时,眼睛里就闪出略微的惊喜,她冲汉巴笑了笑,汉巴的脸訇就红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这个偶尔说一两句鸟语的女孩。秋莎走近汉巴,她对汉巴说,如果在上海,你一定会被大导演看中,你简直有惊人的特别……你就生长在戈壁滩吗?
汉巴呆怔地点头,他明显地闻到了秋莎身上一股从城市带来的味道,这种味道使汉巴心烦肺躁,他慌乱地东张西望,当他平静之后,内心几乎痛苦地想到——这个女人能做汉巴的老婆该多好啊!这种声音瞬间在汉巴胸中扩大千倍地嚎叫起来,这种嚎叫甚至令他双臂发抖。他看见秋莎在对他笑,他就低下了头,一股委屈和酸楚冲进喉咙里,使他痛苦难忍,他转过身匆匆离开。
这是汉巴第一次见到秋莎的情景,一个情窦初开的男人,被这个女人的出现,如刀一般在心里剜了一下。再后来汉巴就没见到秋莎了,他先听说她去了牧场,后来听说她在某个医疗队里,后来又听说去了天山某牧场,最后他知道了秋莎是旧上海一个造船厂厂长的私生女。当汉巴再次见到秋莎,就是在这雨后的胡杨林里,她吊在树上的模样了。
汉巴看着秋莎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满脑子飘浮着当初她说鸟语的样子,就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发现秋莎的眼睛裂开了一条缝,眼神迷茫而凄楚地看着他。这种眼神使他感到了害怕,他大声叫道——你还活着吧?
秋莎仍然无声无息地从一条缝里看着他。他忽一声站立起来,对着静默的天空痛苦地嚎叫一声,当他低下头时。秋莎已经睁开双眼了。也许秋莎认出了汉巴,她的嘴角闪出一丝笑意,汉巴看着这种笑意,心在那一刻里碎了。
秋莎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她吐了一口血。
汉巴将秋莎扶起来坐在地上,身靠在他怀里。他觉得这个女人一点热气也没有了。
汉巴说:“你为什么吊在这里?”
秋莎无声地流起泪来,汉巴低头看见秋莎脸上急速下滑的泪行,就不好再问了。流泪的女人让汉巴心痛如揪。
流完泪的女人,突然仰起头,睁大眸子望着这个抱紧她的男人,对这个男人说:“我已经怀孕七个月了,你能不能娶我?看来我是死不了了。”
汉巴的目光往下滑,就看到了秋莎隆起的腹部,顿时就一股热直往头上蹿,久久之后,汉巴对怀里的女人说:“我娶你。”
当天夜里,秋莎在汉巴的床上生下来一个已经死去的小胎儿。两个八年未见面的人,突然面对一具僵死的胎儿不知如何是好。主要是汉巴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
两人呆愣许久之后,秋莎说:“你拿一把铁锨,到戈壁滩上挖一个坑,把他埋了。”
秋莎的语气很平静,好像不是让汉巴去埋葬一个婴儿而是其它。
汉巴当天夜里就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人儿埋葬了。
汉巴从此就有了女人。第二天他就把娶秋莎的事告诉了所有的人。当时我在遥远的草原上,与黑嘎在一起,不知道汉巴要娶秋莎的事。
其实就在汉巴有了女人这天夜里,我心中正在预谋着一件事,并很快将预谋变为了现实。趁月黑风高时,我偷偷摸出了知青点,潜进了拴着黑嘎的马厩。当时黑嘎正在吃着饲料,它安详地在黑暗中盯着我,我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冲向它的,抱住它的头,抚摸它光滑平顺的脖颈,也许它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不习惯地歪着头,发出不可理喻的“哞嘿嘿”的叫声,这种叫声极其宽厚和温柔,我很感动,紧张地喘气,我踮起双脚去抚摸它修长的脖子和高耸的肩脊,然后轻轻地拂动它茂密而柔顺的鬃毛,也许黑嘎领悟到了我的千般爱意和万般柔情,它侧头,望着我,它闪动的眼波显得那么深情。我抱住它,它坚实的体魄传递给我一种力量,我知道这种力量正神秘而奇特地牵引着我朝它靠近,自从见到它那一天起,这种力量就在我与黑嘎之间产生了一种情愫,使我不可抗拒。
我解开拴在木桩上的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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