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很痛苦,一直这样抱住我。
二十年中的无数次地回忆这件事,我总会首先忆起金在水中的面容,那有力地嵌进我手指的手,那玫瑰花瓣般唇上的水珠,那痛苦中痴醉如迷的神情,那如山风一般呼吸的声音,都会穿越时间回到我的记忆中来,随着这些印象的重叠涌现,金的面容突然从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现出来。最先现出的是他的唇,以及唇下的阴影,大概是我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总能引起我注意的就是他的唇,他的唇总对我的唇那种悠深的摸索,随之,留给我的震颤。
第七章
金说的那位心理医生所在的那家医院,就在市中心广场旁的三角处,是日本人修建的,心理医生就在这所医院里。我那一天去找他,多半是受了金的暗示,抑或是鼓动吧。可是我到了这家医院的门口,就开始犹豫了,我怀疑自己兴许有点小题大做,因为一点小小情绪就去找心理医生,这种行为本身就证明了自己对自己的不信任。就像一个人脆弱的时候,需要找一种依托一样。
我在医院门口的花园里转悠了近半个小时。我总在想,金为什么总催我去寻找心理医生?月明为什么也曾提起过他?这里边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未曾谋面的心理医生,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
最后,我还是走进了心理医生的医疗室。
我跨进心理医生那间屋子的时候,我首先感到了异样的氛围,好像这里不是医院而是一个娱乐休闲的场所,屋内相当安静,有轻飘如幻的音乐,在我跨进门的瞬间萦绕过来,这种音乐很奇特,似乎呈网状,使降临其中的人,不由自主地自投罗网,音乐使你与现实拉开距离,或者隔着一层雾状的东西在看现实的东西,来者犹如步入一个奇妙空灵的世界。
心理医生背对着门,进门的人首先看到他的背影,似乎他的背影早已笼罩在呈网状的音乐之中。
在片刻的时间里,我辨别出是德彪西的管弦乐曲《牧神的午后》。我想只有德彪西这样的作曲家,才能使音乐有这般的朦胧、闪烁,难以捉摸的物质。他的音乐在描绘神秘、寂静和无垠,描绘流云和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波浪,他将转瞬即逝的感觉和微妙、飘浮不定的情绪,固定住,然后有形有色地描绘出来。
为了欣赏这段音乐,我在门口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敲门。
心理医生听到了我在敞开的门上轻轻的敲击声,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好像刚做完面部按摩,脸上泛着抚摸过后的红光。
他对我点了点头,很职业性地打了一声招呼,便迅速地站起来,侧身在一旁的洗手池拧开水龙头洗手。
他边洗边说:“你来的正是时候,今天这里是近些日子以来少有过的清静。”
心理医生的话音一出现,一下子将音乐推到了一个模糊的背景中去。
他的声音十分特别,充满了磁性。
我坐在一张半皮半木的椅子上,医生洗了手隔着桌子坐在我的对面。
我很平静地打量他,因为他正在收集桌上散乱的书和资料处方之类的东西。
心理医生有一张方正的脸,修长的眼睛,由于眼线过长的缘故,使两边眼角有些下吊,两道微黄的眉也很随和地顺下吊的眼角垂下。鼻子呈扁平或者下榻的形状,显得平淡无奇,嘴比较阔,嘴角也稍稍下垂,由于嘴角下垂的缘故使两腮的肌肉也有条不紊地向两侧下垂。整个面部形象是塌方未遂的那种感觉。
我敢断言,但凡见过他这种面部形象的人,都会对他产生没有来由的信任感。
心理医生收拾好桌上的东西,然后坐下,友好平静地看着我。
我本想如实告诉他,是金让我来找他的,但我立即打消了这种念头。
心理医生很轻松地向后靠着,他轻松的坐姿使人感到了放松或者是放弃一切戒备心理。
医生说:“你最近好吗?”
我犹豫片刻,我知道这是这种职业的医生惯常用的语言,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医生说:“你有什么不好,有什么想法,能告诉我吗?”
我想了想,说:“我好像对一切都很怀疑,很犹豫,我总处在回忆之中,对现实的一切模糊而淡漠……比如说,我到你这里来,就很犹豫,不知为什么,总这样。”
我打住话,想听医生说什么,可是医生平静地望着我,与其说望着我,还不如说在等待我说下去。
医生不动声色地坐着,他见我不说话就转动了一下脑袋,说:“音乐停了,另放一曲吧。你喜欢音乐吗?”
我说:“喜欢。”
医生指了指旁边的一扇门,说:“你从那扇门进去,自己去挑一个曲子吧。”
我觉得有点突兀,犹豫了一下,起身走进那间屋子里去。
屋子不大,好像是用来存放医疗器械和贮藏东西的地方,一股西药的味道,一台VCD唱机就放在进门的一张白色桌子上,唱机旁放着一大堆的唱盘,我顺手拿起一张歌带盒上印着德彪西的头像和他的《牧神的午后》,是我刚才进门时听到的曲子。我放下拿起另外一张,是美国黑人歌手路易斯·布鲁斯的唱片,我极喜欢这位黑人歌手的歌。他的歌像清泉一般流淌,总是把人带到一种美妙的境界中去。这时我发现桌子旁的一个半高柜子上放着两张唱盘,我拿起一张看,是凯丽金的萨克斯曲《回家》,对此我有点动心,正想放进唱盘里去,却又发现另一张上面写着《草原之夜》的盒子。我放下《回家》,拿起了《草原之夜》,是一位小提琴家经过创新之后的小提琴独奏曲,它把歌曲中原有的一种情绪推到了极致,我曾经在一个音乐会上听过,觉得效果妙极了,音乐充满了欢快、悲伤、怀念和温柔。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这张唱盘插进唱机里,站在桌旁等待声音出现。
不一会儿,小提琴悠扬而空旷的音色,将《草原之夜》那种悠远的怀念和无尽的柔情流传出来。
我聆听了片刻,从屋子里走出去。
心理医生正微微闭着双眼,大概在一直等待音乐的出现,当音乐一出现,便陷入沉醉之中。
他听见我走出来,就睁开眼睛。他若有所思地问我:“为什么喜欢这首歌曲?”
我说:“随便拿出一张,这首歌使人想起以往。”我淡淡地笑笑,表示对自己的肯定。
医生点点头,接着沉默无语。
乐曲不断传来。遥远的那片草原,连同它九月阳光下的风,都从一个很久远的地方向我飘来,不断地把我的思绪带走,带到那个我曾熟悉而又模糊的地方去……渐渐的那里的草原、阳光、天空、沙漠,随着音乐的旋律清晰地浮现出来,接着又沉沦消失,然后又反复出现。
心理医生看着我,说:“这首歌曲,与你的经历和心情有关系吗?”
我神色恍惚地说:“我曾在歌中唱到的那片草原呆过。”
医生说:“大概还有其它的缘故吧?”
我讶然地望着心理医生,我对他这种毫无来由的追问,心生烦意。
医生说:“对这首歌喜欢的人不少,几乎影响了几代人,然而有对这首歌特殊反应的人不多。”
我故意问医生:“我有特殊反应吗?”
医生望着我,他的一副塌方的五官此刻更加不可思议地塌陷下去。他观察地默视着我。
我避开他的注视,朝旁侧的窗口望去。窗外晃动的树枝告诉我,外面在刮风,阳光很明亮地沉浸在风中。
我想,这首歌与他的职业有什么关系?
我正想着,医生说话了,他说:“你对这首歌产生兴趣的时候,在什么地方?什么年龄?”
我把目光收回,投到医生的脸上,我略思片刻,说:“大概在十八、十九、二十这个年龄段吧,因为那时我正跟一个男孩恋爱。”
医生“哦”了一声,说:“是你的初恋吗?那你在什么地方?”
我说:“戈壁滩上。”
医生点着头,随即发出一声较为悠长的语气词“哦”。他的声音充满磁性,使我心里有所触动,我沉默片刻之后,心里涌出一股酸楚来……
此刻,我不可遏止地想起金,想起金在那个年代,站在城墙上朝西北方向唱这首歌的样子……我突然觉得那个年代那个金,已经离我太久太遥远了,金早已不唱这首歌了。他的嘴唇变得暗淡干枯……
医生定神地看我一眼,站起身走进那间小屋,他好像将歌带从头倒了一遍,然后走出来。小提琴曲随着他一齐传出来。
医生又坐在我的对面,他平静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童年时期的事情,或者你对童年时期发生的事,是否还有记忆,最好是你生命最初的记忆。”
我怔怔地望着医生,思维好像一下子被定在了空中,半天下不来。
医生说:“想一想,你小时候的事情,如果你不记得,或者没有印象了,你可以凭借别人告诉你的,去回忆……”
我半天才转动了一下眼珠,思绪好像从一个悬空的地方掉下来,我说:“刚出生时的一些情景,我还能记得,大概是家人在我出生后常提及,所以我忘不了……”
我向心理医生讲叙了我刚出生时的某些印象……
我出生后,是一具死婴。首先是我们家的保姆媚姨断定我是一具死婴,然后是我的母亲。她们认为我是一具死婴,主要是从我身上的颜色断定的,因为经验充足的保姆说她接生了许多婴儿,从未见过我所持的这种颜色。
因此,全家人面对一具死婴束手无策。由于当时我的皮肤所呈现出来的颜色,使他们远远超过了对死亡本身的恐怖。
后来我一度猜想出生后的我,皮肤肯定呈藏青色。
据媚姨的回忆,出生后的我,皮肤呈淡绿色,像没有成熟的苹果。
然而母亲的回忆却是咖啡色。
说真心话,我对这两种颜色都感到了恐惧和恶心,倒不是指这两种颜色本身,而是觉得一个生命所呈现出来的颜色,如此地混浊不清,这种混浊的本身意味着让人感到不舒服。
另外据两个女人回忆,我出生后的皮肤颜色完全不一致,但我可以想象,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两个多情而善感的女人,面对一具死婴所持的不同心态,而得出不同的映象和颜色,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这就导致了后来我对淡绿色和咖啡色这两种颜色在生理上的厌恶。
可以想象,我的母亲当时面对一具不哭不叫没有任何一丝生命反应的婴儿,心灵在很短的时间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憎恶。
我的死亡状况和丑陋的形态大大地刺伤了母亲原本就很脆弱的心,使她深刻地感到我的出生和出生后的表现是在对她无情地嘲弄、亵渎,甚至是背叛。
因为母亲生了三个孩子都是鲜活而美丽的,而我不仅是一个死婴,而且呈现的颜色也是让两个女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心有余悸的。
我是母亲的第四个孩子,出生的日子正好是四月四日的凌晨四点。
后来我听母亲说:“四”这个数字是她生命中的忌数。
因为母亲生下我之后两次闹血崩,使她的生命几近死亡。
媚姨在揭开盖在我身上的那块曾经盖过我以上几个鲜活且美丽的哥哥姐姐的白色布单时,媚姨瞧我时的表情,犹如揭开锅盖瞧馍馍是否蒸熟那般泰然。
媚姨对我注视片刻之后,不假思索地对母亲说,扔了吧,留下也没用。
媚姨当时的口气,完全把我当成一锅捂馊了的馍馍。
母亲听了媚姨的话没有言语,将沉默的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
母亲喜爱桃花胜过喜爱一切花类。因此窗外景色使母亲不明白在这么一个明媚可人的季节,竟生下一个极其丑陋的死婴。
母亲把目光久久停留在一片挂着露珠的桃花瓣上。母亲有意识不去看我一眼,她怕我的死亡颜色留给她绝望的情绪。
母亲似乎轻言细语地说了一句,拿走吧。母亲那颤抖的嗓音,足以表明她内心的痛苦,她尽力在掩饰内心的激动与愤怒。
母亲的话音刚落,媚姨就秋风扫落叶一般地收拾我了。
她先从自己的屋里取出一个曾经作针线盒的长木匣子。她倾倒出匣子里的全部东西,然后把我不折不扣地装在里边,把我装进去之后,站在一旁眯起那双人们都说好看的杏眼,欣赏艺术品似的看一阵,然后心不在焉地问我母亲,这样行吗?……我看挺好的。
母亲至此,也没有再看我一眼。
接踵而来的是一片黑云一般的盒盖,于是我在黑暗中,闻到了盒里那种浓重的味道,那种味道汇集了一个独身女人全部的人生况味,它使我后来的回忆中,始终与我出生时的死亡色彩纠缠在一起,所以那色与味的构成,形成了我对生命之初的全部记忆。
到今我也不明白,媚姨为什么如此迅速地盖上盒盖。
就在媚姨抱起盒子准备扔我出门的那一刻,我的父亲出现了。
父亲接过媚姨手中的盒子,在那一瞬间,父亲明显地感到了媚姨的不安和不满。
父亲迅速地揭开了盒盖。
父亲注视我片刻之后,突然高声叫道——这孩子的眼睛这么明亮像月亮一般……
由于父亲的叫声,使两个一味地沉浸在我的死亡之中而不可自拔的女人惊愕不已。
应该解释一下的是,从我出生下来之后到父亲出现之前,我的双眼是一丝不苟地紧闭着的。
当然我的父亲很快地让两个惊慌失措的女人看到了——我一双明亮如月的眼睛。
媚姨在恢复了正常之后,表情近似呆怔地说,这就很奇怪了。
母亲当时的平静,近乎于冷酷,她极其虚弱地说,我太累了。
细心的媚姨很快就发现我不会出声这一现实。她几乎是以尖酸刻薄的口吻对父亲说,无声无息地睁着两只大眼,怪吓人的!
媚姨的话使欣喜若狂的父亲突然变得灰心丧气,不知所措地望着盒里躺着的我。
父亲突然说,把她从盒子里取出来吧。
我感到了父亲那双手的温度和力度。随着父亲那双手的引擎,揭开了我生命的序幕,于是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吼声从我的躯体里奔涌而出。
我的哭声明亮、率真、纯净,使父亲对我的生命的一开始就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父亲托起我的躯体,如同托起一轮皎洁的月亮。父亲对我母亲说,多么明亮的孩子!
据母亲后来说,她前面所生的三个孩子中,父亲从未有过如此得意忘形的举止。
由于诞生我的时候,存在的凶险和复杂多变性,使父亲与我之间的情感从我生命的一开始,就有了深刻的默契,而这种默契后来达到了不以语言而以心灵的相互感应的地步。
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把一个父亲能给予儿女的溺爱统统给了我,这是母亲乃至媚姨都无法理解和明白的。
父亲对我的深爱与偏护,虽然引起了全家人的反对甚至是难耐的愤怒,但是父亲始终不变他的初衷。
我发现心理医生在专心致志地听我讲述,仿佛整个情绪投入到我所讲述的情景中去,大有不可自拔的样子。我本想停下,或者听医生说点什么,或者把我的思路引向别处,但他此时此刻,一动不动地听我继续往下讲。
我略有停顿之后,又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