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尼特瞪大了眼。“我真不知道她竟这等漂亮。你保证你们之间一切到此结束了吗?”
他笑着坐到椅子上,“自从我第一次遇见到了你。”
“请不要用甜言蜜语奉承我。”
“斯蒂菲也是这么说的。”
“孩子们就一直住在这儿?这是一个孤独的地方。”
“不,他们上中学时,斯蒂菲在曼哈顿另有住处,当他们上大学时,她才搬到这里,她——”他停下来,发现佳尼特在认真端详着照片。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疑惑,仿佛要吸取什么秘密一样。他能辨别出她正在注视着照片上母亲身边的两个孩子。片刻,她抬起头,她的目光似乎要把他吞没。
“查理?”
“不,我不是孩子们的父亲。”
她勉强地笑了,“你如何——”
“这一直是我担心的事。我最后一次见到斯蒂菲,她把一切都跟我说了,我相信孩子的父亲在越南死了,他是一位爱尔兰人。”他停住了,“斯蒂菲是一位孤独的人,”他继续说,“她喜欢这里,宁静,干净,没有别人打扰,这里是她摆脱讨厌的人世间的避难所。”
“一个危险的错误。”
“什么?”
“查理?”她站起来,走上前坐到他的腿上,把照片抓在手里。“有时作为一个普通的人,也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无论发生什么,我总是乐观向上,但有时人们会为了得到某种补偿而沉得太深了,你舅舅就是这样一种人。我们这种人就可以毁灭这个世界。”
他把她搂在怀里感受到彼此体温的不同。飞行使她感到有一丝凉意,但是把她从海边抱过来又使他感到不少温暖。“你怎么想起讲这些?”
“斯蒂菲把这里看成是避难所。今天的飞行,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当太阳西落,当万物被其燃尽,当它把阴影投向大地的时候,你仿佛置身于天堂,你只会对普卢姆岛投之一瞥。”
他把她的脸转向他:“普卢姆岛到底是什么?”
“不,首先问问我,纽约市周围的三州交界地带到底是什么?”
“两千万人?还是两千五百万?”
“它是艺术、出版、音乐、绘画、戏院的中心,没有它你能想象出美国是什么样子吗?”
“洛杉矶和波士顿的人将会持一种观点,而哥伦比亚特区、芝加哥、旧金山也……”
“当然。不过,查理,无论我们拥有多少其它财富,这里还有我们最大的希望和天真的抱负,还有我要做一个体面人的最高要求。”
他做了一个鬼脸:“如果我承认你是正确的呢?”
“那么,我将告诉你关于普卢姆岛的故事,”佳尼特紧紧地抱着他,还有手中的照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早在我们到达那儿很多年以前,那些疯狂的家伙已经开始制造化学武器了。”
“这一切是真的?”
“芥子气是真的吗?光气是真的吗?在这二十年当中,从来没有停止过研究。当第二次世界大战迫在眉睫的时候,这些疯狂的试验达到了顶峰,已不仅仅是化学武器,甚至还包括细菌武器。”
“我知道这是真的。”
“那么从杰特科技公司所介入的业务中你也必定知道,在四十五年的冷战期间,我们的科学家简直发疯了。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被创造的,我们就像当年希特勒对待集中营的医生一样,一切畅通无阻,这是一张联邦政府颁发的永久的杀戮通行证。”她停下,又站起身。“我们无法知道在普卢姆岛上埋着多少东西,只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它一直是化学和细菌武器的储存地。”
室内光线浙暗,他无法看见佳尼特的脸,她走近装有许多玻璃的窗户,似乎要逃进那一丝光明之中,但唯有她的轮廓投影于黑色的蜘蛛网上。“二十年前,”他听着她以微弱、绝望的声音继续叙说,“我们当时一直设法让他们承认普卢姆岛的情形,以便使所有即将发泄的对人类的亵渎都能破灭。可没人理会,也没人想知道,查理,你相信吗?”
“嗯,我相信,”查理回答道。“如果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那对旅游工业以及所有的财产将是多么大的打击呀!你又怎能让任何人在长岛上工作和居住呢?”
她沉浸在冥想之中。“用许多绝妙的理由来隐瞒。二十年过去了,想一想普卢姆岛今天会成为什么样子。”她面无表情,“人们每天都遭逢一次次新的灾祸降临,核战争,核事故,海水变毒,全球变暖,酸雨,爱滋病流行,营养不良的恐惧,森林毁灭。这一切你又怎能从大脑中抹去?”
“我回到我当初来的地方,过着单调的生活,普卢姆岛在我记忆里逐渐消失。”她从窗边转过身看着查理,他正拧开椅边的台灯。“我想政府已把全国都变成了普卢姆岛。”
他拍拍膝盖:“过来,坐下。”
“我会,”佳尼特答应道。接着她的声音中充满着痛苦,“我不能!想想那罪恶之地!想想那些在金色阳光下即将被毁灭的工人、孩子、科学家、艺术家……”她的声音在颤抖,“我该做什么,查理?”她叫道。
“来,坐在我腿上。首先,你得记住,普卢姆岛七十五年一直是很安全的;到星期一仍然如此。第二,让我告诉你,我们拥有资金,研究人员和与政界的联系。康涅狄格州一名参议员希望我大力支持他成为新伦敦防卫条约的英雄。我们已付诸行动,并着手开始立法。我们建立了民众组织,春天,我们的船舰就将环岛而行,对它进行封锁。长岛上的每个人星期天都将关注着发生的事情。”
她站在他面前,先是慢慢地点着头,接着很快地点了几下。“你是说在卡内基大厅举行的音乐会?还有从汉普顿到东方海岬的马拉松比赛?”她黑色的眼眸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闪烁。“教会、当地的政界人物、大学都将加入。人人都憎恨化学和细菌战。”她看上去很兴奋,聚精会神地盯着他,并动情地做着手势,好像无法保持她的思绪一样。
查理伸出手,让佳尼特坐到他的大腿上。“你想过没有销毁这些化学武器需多大的代价?”他问道。“这提供了成千上万个就业机会,清理普卢姆将重新带来繁荣,它将不得不被成千吨的混凝土所覆盖,就像切尔诺贝利一样,数不尽的美元!”
她贴近他,沉默许久,手里仍然拿着照片,她的声音听上去含糊而神秘:“查理,再喝些酒吧。”
“我感到你的声音在变化。”
“查理,我已经努力争取到一些议员口头或书面的支持,每天我更多地与教育研究会的人打交道。这一切并不是为里奇兰所做的。”
“利用里奇兰作为跳板开始普卢姆岛的行动,我们在格林普特有一办事处。”
“查理。”
“你那种声音又来了。”
“查理,不用想你也知道,在康涅狄格大量投入资金的国防部门实际上才是普卢姆岛土地的所有人,当新伦敦防卫条约和它的议员攻击普鲁姆时,他们就将屈服。”
“你的话听上去肯定是在嘲讽。”
“查理,所有这些想象中的行动,都是头脑一时的冲动,这恰恰是医生警告过我的。什么舰队!什么马拉松比赛!噢,上帝,我们将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再喝些酒吧。”查理伸出手,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就是我为什么深爱你的理由,”她的声音很微弱。“你和我一样发疯,”她蜷在他的膝盖上,“不过比我更现实。查理,我如何才能得到你呢?”
“每天二十次我也同样地问自己。”
“我想生下你的第三个女儿,”她精灵的双眼瞟着他,充满了调皮的神情,“或者另外一对儿子。”
“你真的发疯了。”
她一声不吭地坐着。“再次见到普卢姆我并不后悔,我现在对其无能为力,但将来会的,肯定会的,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它已存在七十五年了,一切都将等待下去。”
第四十五章
他母亲尼科尔再也不去波士顿看他了。她在巴哈马赁了所海滨小屋,带着本妮和新生的男孩,一个胖墩墩的名叫理奥的婴儿。理奥既不是中国名字,也不是法国名字,但尼科尔解释说,这使她觉得最能贴近“劳”这个音。
与此同时,尼基为自己找到一间俯瞰查尔斯河的阴冷的斗室,在那儿他可以保管他们的打字机、传真机和一些书籍。但是无论什么也不能消除他们的不安,更别用说那种孤立之感了。他没有收到他父亲、或是母亲和本妮的消息;自己也不曾抬手给他们打电话或发传真。这不是通讯过多常有的技术故障,厄基告诉自己。更多的话是诅咒,更多的问题是可憎,更多的真实会是他们全都死亡。几个月前他父亲提出的建议仍然使他夜不能眠。
那个中心问题已经加上了同样紧迫的其他一些问题。他现在该结婚吗?他该放弃上哈佛大学吗?尼基站立窗旁,注视着秋雨把河面变得像锤打过的白镴。他该成为他父亲的二把手吗?难道罪恶弥天了就不再是罪恶,而成了二十世纪之末的自然景色了吗?
自从他于理奥出生后,飞往巴哈马访问以来,就再没见过本妮。她大大变了,从一个他所了解的爱玩笑、性感、放肆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差不多像理奥这般年龄的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尼基猜想,在那儿与世隔绝,使她的心智降低到了胎儿的水平。
他该批评谁呢?他比她生活得高一个层次吗?至少,她在尽一个母亲的责任,而他却在逃避做一个父亲的责任。“责任”这个词用得妥当吗?他的角色呢?但是当然!随着角色而来的是服饰、姿势、嗓音、动作方式。没有什么东西会完全没有自己的装饰就这么走来的。如果他是理奥的父亲,随同的道具显而易见:他得在那儿,并有份实用的工作,而不是远在波士顿即兴写写文章。
他凝视着下方的查尔斯河,在沉思着。冷雨中,一艘双人小艇划过水面。两个划艇人都穿着鲜黄的塑料雨披,看上去像是条水虫,两个一模一样的荧光点就像是一双野性未驯的眼睛。这想法使他不安。本妮新的性格使他不安;他父亲的成熟使他不安;他在新闻业、在随笔写作方面的失败又使他灰心丧气,意志消沉。他对父亲这个角色的疏忽使他痛感羞愧,这好像台上的幕拉起了,而他却忘了全部台词。
他父亲很久之前便要求他作出决定,以后再没有要求过。他父亲不是那种唠叨的人。不过得说些什么,哪怕是给他父亲寄去他最近的文章来拖延应付一下也好,这文章与他不能有所行动有关。
亲爱的父亲:
这是一个轻率的年代。燃料早就完了,却说什么节约会有生机,这标志着“谨慎的寻求自身利益的人类”的死亡;过去那些人的座右铭是:“造一个更好的捕鼠器,世界就会开辟出一条通向你大门的道路。”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变得显而易见的是:一个人可以偷别的什么人的捕鼠器,把它降低为一种低劣的产品,加上适当的广告,仍然使得世界开辟出一条通向他大门的道路。
让笨伯们买一只捕鼠器只是做广告的一项工作。股票、债券、沙发、矮茶几上放的书籍、银行账户或者是他们选择的教派,这些都交由反复无常、机会和宣传工具的争吵来决定。轻率的人失去了他们过去建立在因果关系上的对一切事物的掌握。
从对安全市场的研究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出,甚至“市场力量”也都受狂想支配。计算机操纵的探测器监视着市场动向,并对变化立即作出反应。一个经纪人的软件系统让甚至机器人也能制出连贯的市场利润率。
但如果没有非法的秘密信息输入计算机,谁也发不了大财。偷去那个情报,把输者的损失转卸到那些小笨伯身上,这是这个轻率时代的又一生活事实。
在我们跌跌绊绊进入二十一世纪时,看来越来越清楚的是,当第三世界只是为了生存下去而斗争时,虚伪的西方却在不可思议地为无因之果增添燃料。
又及:是的,我知道这不是一种承诺,父亲。但其中有些问题构成了你要我作出决定的基础。我力图用你们方式看待事物,你我是在西方受的教育。我们东方是如此贫困,相比之下,西方的焦虑看来就像是孩子们的抱怨。
我确实接受你们的关于“有罪”的定义。我完全同意,“罪行”只不过是社会的统治者们通过法律来加以禁止的某种事情。知道这个可能会让你惊奇。
宣告贩毒为犯罪,在美国这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给了每个人他们最需要的东西:黑手党人拥有下作的有利可图的战时黑市商的替代物;美国统治者有了新的借口,建立远远超出实际需要的全国性执法机构。
这样,美国便正在成为实行军事管制法的一个武装兵营,那种墨索里尼于1922年或1923年首次称之为“组合国”的理想的受控国家。美国人在发展他们自己牌号的法西斯主义。然而我们仍然允许他们给犯罪命名,就像亚当给动物命名一样。在这种情况下,父亲,我算什么人,会假装我们中哪个比另一个人要好些?
一个最后期限会有助我作出决定。春天怎么样?那时的巴哈马是令人愉快的。我想举行一次三位申先生——劳、尼基和小理奥的最高级会议。三月份,怎么样?我是禁得够久了。就三月份吧。
爱你的儿子。
第四十六章
布鲁姆思韦特从午睡中醒来,一个侧身跳了起来,像是什么人丢了只蝎子在他身上似的。巴拉望岛上确实有蝎子。布鲁姆思韦特的女佣约瑟皮娜可能会开这类玩笑,但从没用过蝎子。无论如何,巴拉望岛上的物种太具毒性了,但严重的能折磨人致死的那些,当地的人用砸扁的铁皮罐盒把它们圈在一个椭圆形的圈子里。
布鲁姆思韦特睁大着眼,盯视着身子四周,浑身是汗。某种预感?某种他梦里的东西?一种警告?一种威胁?他在床上坐起,眨眨眼把顺眉毛流下的汗水眨去,专心致志地倾听着,他精瘦结实的身体仍然在颤抖。头顶上的电扇几乎不发出响声。他能听到附近一辆吉普的发动机声在变得更大,但那是这儿高地上常有的声响。武装的卫兵不断在巡逻古柯种植园,因为这种发财的庄稼已经长得十分丰盛。整个巴拉望岛上长满了绿色的金子。
他摇摇晃晃下了床,走进洗冷水浴的帐篷。布鲁姆思韦特是个结实的小个子,身上不该长毛发的地方如腰背、脚面上有许多毛,该是毛发最多的头顶却是光秃秃的。他低下头猛一拉绳,一股温水奔泻而下冲遍他全身,它对布鲁姆思韦特起着一种抚慰的作用。他在远东这么多年,仍然保留着麻雀般跳来跳去和伦敦东区他那样东张西望的习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城市居民。
那辆吉普车在他们的棚屋外面停住了,布鲁姆思韦特关了喷水头,用毛巾擦了擦身子,一会儿之后,他听到了自己走廊上的脚步声。“是布鲁姆思韦特吧?”雨果·韦史密斯·梅斯爵士的故作浑厚的声音叫道,“喂,你这一贯旷工的人,快醒醒,醒醒!”
布鲁姆思韦特用浴巾裹着身子,走到纱门边上:“噢,是他!欢迎来巴拉望。”他打开纱门。梅斯走了进来,在他身后是个高个子的年轻小伙子,形容不出地漂亮,跟梅斯一起进来时愉快地微笑着。他背着一只小小的卡其布厚呢背包。
“我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