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莼跟蔼人豁过五拳,又要跟淑人豁。淑人推说不会,季莼说:“豁拳还有什么会不会的?”蔼人也说:“豁豁看嘛,不要紧的。”淑人只得伸手。开头三拳居然还是赢的,末后输了两拳。淑人刚端起一杯酒来,双玉在后面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说:“我来喝吧。”淑人不提防,吃了一惊,一松手,那只酒杯滴溜溜地掉了下去,淋淋漓漓地洒了双玉一身的酒。淑人着了急,忙取手巾去给她擦。双玉掩口而笑说:“不要紧的。”巧囡赶紧去拣起杯子,幸亏是银杯,没有摔破。在座众人不由得一齐笑了起来。
淑人涨得满面通红,酒也不吃,低头缩手,掩在一旁没处躲藏的样子。巧囡问他:“咱们是不是喝两杯?”淑人竟没有理会。双玉从巧囡手上接过一杯来代了,巧囡又代了一杯,才算应付过去。等到台面上出局的到齐,双玉又要转局去了。双珠知道季莼最喜欢闹酒,就让双玉先走,自己等善卿摆过庄,这才回家。
双珠走了以后,季莼还是兴高采烈的,不肯歇手。善卿已经有了几分酒意,又听得窗外雨声滴答,不敢过量,赶众人眼错不注意,悄悄儿逃席出来。向北出了尚仁里,叫了一辆东洋车,坐到公阳里,打算仍旧住在双珠处。
上楼进房,只见双珠独自一个人坐着,正用一副牙牌在“打五关”。善卿脱下马褂,抖去水珠儿,交给阿金挂在衣架上。善卿坐下,见对面房间里灯光不亮,知道双玉出局还没有回来。双珠却对阿金说:“你归置完了,回去吧。”阿金答应一声,忙预备好烟茶,就去铺床。善卿笑着说:“天儿还早着呢,双玉出局也没回来,着什么急呀?”双珠说:“阿德保早就催过了。一看外面下雨,我知道你要来,叫她多等了会儿。再要不叫她走,又要吵架了。”说得善卿“嘻嘻”地笑了起来。
阿金走了以后,双玉方才回来。随后又有一群打茶围的客人拥到双玉房间里,说说笑笑,热闹得很。
双珠打完了五关,不便就睡,只好跟善卿对面歪在榻床上,一面取签子做泡烧烟,一面问:“王老爷今天还是叫的张蕙贞的局,沈小红可知道?”善卿说:“怎么会不知道?小红有了钱,自然就不吃醋了。”双珠说:“小红这个人,跟我们双玉倒是差不多。”善卿问:“双玉跟谁吃醋了?”双珠说:“不是吃醋。她总觉得自己有本事,挺争气的,倒好像这一辈子就做倌人,再也不嫁人了似的。”
正说着,双玉走进房间里来,拿着一只银水烟筒给双珠看,笑问:“样式还好看吗?”双珠一看,是景星的店号,知道是客人给她新买的,问她多少钱,双玉说:“要二十六块洋钱呢,是不是贵了?”双珠说:“就是这个样子,还不错。”双玉听了,更其喜欢,拿着水烟筒又回那边房间陪客人去了。双珠撇撇嘴说:“你看她傲的那相儿!”善卿说:“她会做生意,再好也没有了;要不,单靠你一个人去做生意,是不是太辛苦了?”双珠说:“那是当然。我也希望她生意好才好呢。”
说话间,对面房间里打茶围的客人一哄而散,楼上楼下就都安静下来了。双珠卸下头面,正要上床,却听见楼下双宝在房间里跟一个人叽叽咕咕地说话,隐隐还夹着饮泣的声音。善卿问:“可是双宝在哭?”双珠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哭什么鼻子呀?别去多嘴好不好?”善卿问:“她跟谁在说话?”双珠说是跟一个熟客。善卿问:“双宝也留客了?”双珠说:“这个客人倒还不错,跟双宝也挺好;只是双宝总有点儿真真假假的。”善卿问客人姓什么,双珠说:“姓倪,是大东门广亨南货店的小开。”
善卿不便再问,关门上床。怎奈楼下双宝和那客人说一会儿哭一会儿,虽然听不清说的什么,但听那断断续续的哭声,十分凄惨,害得善卿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直到敲过四点钟,楼下的声音渐渐地小了,方才朦胧睡去。
第十六回
花烟间朴斋遭毒打 东兴里玉甫慰痴情
洪善卿一觉睡到早晨八点多钟,正在南柯梦中与金枝公主游猎平原,阿金推门进来,低声叫:“洪老爷!”双珠先惊醒,问什么事情。阿金说:“有人找。”双珠推醒了善卿,善卿问是什么人,阿金又说不认识。善卿只好穿衣下床,趿拉着鞋走出房间,让阿金去把那个人叫上楼来。
阿金引那人到楼上客堂里,善卿一看,也不认识。问他:“找我干吗?”那人说:“我是宝善街悦来客栈的。有个赵朴斋,可是您亲戚?”善卿说:“是的。”那人说:“昨天夜里赵先生跟人家打起来了,打破了脑袋,满身都是血,巡捕看见了,送他到仁济医院里。今天我去看他,他叫我来找洪先生。”善卿问:“为什么打架?”那人笑着说: “这个我可不知道。”善卿已经猜到了八九分,想了想,说: “知道了。难为你。等会儿我就去。”那人就下楼去了。
善卿进房洗脸,双珠在帐子里问:“什么事儿?”善卿说:“没什么大事儿。”双珠说:“你要走,吃点儿点心再走。”善卿就叫阿金去买了汤包来吃了,对双珠说:“你再睡会儿,我走了。”双珠说:“等会儿可要早点儿来呀。”善卿答应着,披上马褂,下楼出门。
宿雨初晴,阳光耀眼,青天朗朗。善卿赶到仁济医院,询问赵朴斋在哪里,有人引领上楼。推开一扇屏门,是一间很大的洋式房间,两行排列着七八张铁床,赵朴斋在最里边的一张床上盘腿坐着,包着头,吊着手。看见善卿,慌忙下床,叫声“舅舅”,满面羞愧。
善卿在床前藤椅上坐下,朴斋大略讲了讲被徐、张两个流氓打伤的经过;却又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善卿摇了摇头说:“总是你自己不好,没事儿你跑到新街去干什么?你不跑到那里去,姓徐的和姓张的会跑到客栈里来打你?”说得朴斋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善卿说: “如今什么也别提了,等伤好了以后,快点儿回家去吧。以后上海你也甭来了。”
朴斋嗫嚅了半天,才说出因为欠了客栈里的房饭钱,行李被扣的话头。善卿又数落他几句,算了算房饭钱和回去的川资,留下五块洋钱,再三叮嘱,叫他赶紧回家去。朴斋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善卿离开仁济医院,打算回店里去干些正事儿,就向南走去。将近打狗桥,迎面看见陶玉甫低着头只顾急走,也不理会熟人。善卿一把拉住他问:“你轿子也不坐,底下人也不带,一个人在街上跑,干什么去?”
陶玉甫抬头见是善卿,忙拱手为礼。善卿问:“是不是到东兴里去?”玉甫含笑点头。善卿说:“那么也该坐东洋车去嘛。”随即喊了一辆东洋车过来。又问他:“是不是没有车钱?”玉甫还是含笑点头。善卿就从马褂口袋里掏出一把铜钱来递给他。玉甫见他如此相待,不好推却,只得坐上车子。善卿也给自己叫了辆东洋车,回咸瓜街永昌参店去了。
陶玉甫坐上东洋车,一直到四马路东兴里口停下。玉甫把那铜钱全数给了车夫,自己走进胡同,到了李漱芳家。老妈子大阿金在天井里洗衣服,看见玉甫进来,忙问:“二少爷倒来了。可曾见到桂福?”玉甫说:“没看见。”大阿金说:“桂福去找你呀!你的轿子呢?”玉甫说:“我没坐轿子。”洪善卿赶到仁济医院病房,只见赵朴斋在最里边的一张床上坐着,包着头,吊着手。
说着,大阿金去打起帘子,玉甫放轻脚步走进房里。只见李漱芳睡在大床上,垂着湖色熟罗帐子;大姐儿阿招正在擦桌椅橱柜。玉甫只当漱芳睡着了没醒,摇摇手,自己在交椅上坐下。阿招轻声地说:“昨儿一整夜没睡,刚躺下又要起来,一起来就咳嗽,直到天亮了才刚刚睡着。”玉甫忙问:“是不是发烧?”阿招说:“发烧倒是没有发烧。”玉甫又摇摇手说:“别出声儿,让她再睡会儿吧。 ”不料漱芳在床上又咳嗽起来,玉甫慌忙到床前撩起帐子,要看看她的面色。漱芳回过头来瞅了玉甫半天儿,长叹了一口气。玉甫急忙问:“哪儿不舒服?”漱芳恨恨连声地说:“你这个人哪,好,真好!我说了多少次,叫你昨天到家就来,你总是不听。随便什么话,跟你说了只当耳旁风!”玉甫急忙分辩:“不是啊,昨天上坟回来,已经晚了,家里又来了亲戚。我正想出来,我哥说:‘你有什么要紧事儿,非得连夜赶出城去呀?’我还能说什么呢?”漱芳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别跟我瞎说!我也知道点儿你的脾气了。要说你在外面还有什么人,这确实冤枉了你。你无非是一走开了就想不到我,不管我死也好活也好,全不关你的事儿。对不?”玉甫陪笑说:“就算我想不到你吧,也不过昨儿一夜,今天一早不是又想到你了么?”漱芳说:“你倒是不错,倒头睡下去,一觉就到大天亮,一夜也就过去了。你可知道我睡不着坐在床上,一夜工夫比一年还长哩!”玉甫连连告罪:“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害了你了。你别生气!”
漱芳咳嗽了几声,慢慢地又说:“昨儿夜里,天儿也特别讨厌,雨下个没完没了。浣芳呢,出局去了;阿招么,给我妈装烟;单剩下一个大阿金坐在我房间里打瞌睡。我干脆叫她收拾收拾回屋里睡去。大阿金走了,我一个人就在榻床上坐着,那雨呀,下得越发地大了。一阵一阵的风,吹在玻璃窗上,乒乒乓乓,就好像有人在哪里撞。窗帘卷起来,直卷到我脸上。我吓得要死,只好去睡。到了床上,哪里睡得着?隔壁人家刚刚在摆酒,又豁拳又唱曲子的,闹得我脑袋生疼生疼的。好不容易等到她们的台面散了,桌子上那只自鸣钟,滴答,滴答,我不想去听它,它偏偏要钻进我耳朵里来。再起来听听雨,下得那叫高兴!看看天儿,像是永远也不会亮了似的。回到床上,一直到两点半钟,眼睛才算闭了一闭。刚刚闭上眼睛,又说是你来了:一顶轿子一直抬到客堂里。明明看见你从轿子里出来,却理也不理我,一直往外面跑。我急忙叫你,倒把我自己叫醒了。仔细一听,客堂里还真有轿子:钉鞋踩在地板上,有好几个人的声音。我急忙起来,衣裳也没穿,就开门出去问他们:‘是二少爷么?’相帮的说:‘哪里有什么二少爷呀?’我说:‘那么轿子是哪儿来的?’他们说:‘是浣芳出局回来的轿子。’倒让他们取笑了去,说我睡晕了头了。我想再睡会儿,也没法儿睡啦。一直到天亮,咳嗽就没有停过。”玉甫皱眉说:“你怎么这样!你自己也应该保重点儿嘛。昨儿夜里风来得个大,半夜三更起来不穿衣服,还开门出去,能不着凉么?你自己不知道保重,我就是天天在这里看着你,也没有用啊!”
漱芳笑着说:“你肯天天在这里看着我?也不过说说算了。我自己知道命薄没有福气,我也不想别的,只要你陪我三年。你要是依了我,到了三年我就是死了,也高兴。要是我不死,你就再去娶别人,我也不来管你了。可就是三年,你也不肯依从我,还说什么天天在这里看着我哩!”玉甫说:“你呀,一说两说就说出不好听的来了。如今你还有一个妈妈离不开,再过三四年,等你兄弟成了亲,让他们去当家,你和妈妈到我家里去,那就真的可以天天看着你,你也称心了。”
漱芳又笑着说:“你是出世以来就样样事情一直都称心如意的,我哪里有这种福气呀!我只是在想:你今年才二十四岁,再过三年也不过二十七岁。你二十七岁娶一个回去,成双到老,还有几十年呢。这个三年你给了我,就算我冤屈了你,也应该的呀!”玉甫也笑着说:“你瞎说些什么呀!娶回家去成双到老的,当然就是你喽。”
刚说到这里,浣芳蓬着头,用手揉着眼睛,从后门进房来,看见玉甫,说:“姐夫,你昨天怎么不来呀?”玉甫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俩人斜靠在梳妆台旁边。漱芳见浣芳只穿着一件银红湖绉的贴肉小衫,就说:“你怎么连大衣服也不穿哪?”浣芳说:“今天天气热呀!”漱芳说:“哪儿热呀?快点儿去穿上吧!”浣芳说:“我不穿,热死了。”
正说着,阿招拿了一件玫瑰紫的夹袄进来,对浣芳说:“你妈也在说你了,快点儿穿上吧。”浣芳还是不肯穿。玉甫接过夹袄来替浣芳披在身上,说:“你这会儿先穿上,一会儿热了再脱,好么?”浣芳不得已,只好依从。 阿招又去端了洗脸水进来,叫浣芳洗脸梳头。漱芳也要起来,玉甫忙说:“你再睡会儿吧,天还早着呢!”漱芳说:“我睡不着了。”玉甫只好去扶起她来,坐在床上,还劝她说:“你就在床上坐着,咱们说说话儿,不是挺好的么?”漱芳还是不肯,非要下房来不可。
漱芳下了床,觉得鼻塞声重,不过咳嗽倒好些了。就一路扶着桌椅,走到榻床上坐下。玉甫急忙跟了过来,放下一面窗帘。大阿金送上燕窝汤,漱芳只喝了两口,就叫浣芳吃了。浣芳梳洗完了,漱芳才去洗脸。阿招说:“头还挺好的呢,甭梳了。”漱芳也觉得坐不住,就点点头。大阿金用抿子蘸着刨花水给她略刷了几刷,漱芳自己刷出两边鬓角,已经累得不行,就去歪在榻床上喘气。
玉甫见漱芳病成这样,心里虽然很焦急,却故意装出笑嘻嘻的样子。只有浣芳站在玉甫面前,对漱芳愣着神儿似的呆看。漱芳问她看什么,浣芳却又说不出。大阿金正在收拾镜台,笑着说:“她看见姐姐不舒服,心里不高兴呢。”浣芳接口说:“昨天还挺玉甫见漱芳病得很重,就在床前跟她闲话解心宽。好的嘛,都是姐夫不好,我不干了。”说着就一头撞在玉甫怀里不依。玉甫赶紧说:“她们骗你呢!你姐姐没什么不舒服,一会儿就好了。”浣芳说:“一会儿要是还不好,要你赔一个好姐姐给我。”玉甫说:“知道了。一会儿一定给你一个好姐姐就是。”浣芳这才不说了。浣芳听见姐夫来了,也过来一起说话。
漱芳歪在榻床上,渐渐沉下眼睛,像要睡去。玉甫说:“还是到床上去睡吧。漱芳摇摇手。玉甫就到藤椅上揭了一条绒毯,替漱芳盖在身上。漱芳嫌重,随即掀开。玉甫没法,只好去把那一边的窗帘也放了下来;又怕漱芳睡着了着凉,想找些话题来说说,于是把昨天下乡去上坟路上看到的景致略加装点,演说起来。浣芳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儿,漱芳却讨厌起来,说:”让你说得烦死了,我不要听。“玉甫说:”那么你别睡呀!“漱芳说:”我不睡就是,你放心。“玉甫就在榻床一边盘腿坐着,静静地看守。害得浣芳也坐不定立不定的,没处着落。漱芳叫她外面玩儿去,又不肯去。
一会儿,大阿金搬中午饭进房,玉甫问漱芳:“你吃得下吗?吃得下,就吃两口吧。”漱芳说:“我不吃。”浣芳见姐姐饭都不吃,以为有什么大病,登时急得满面通红,几乎掉下眼泪,引得漱芳也笑了起来,数落浣芳说:“你怎么这样?我还没死呢。这会儿吃不下,不会一会儿再吃吗?”浣芳急忙忍住眼泪。玉甫怕浣芳着急,苦苦地劝漱芳多少吃点儿。漱芳只好叫大阿金去盛些稀饭来,勉强吃了半碗。浣芳也吃不下,只吃了一碗。玉甫的饭量本来就不大。大家吃过,收拾洗脸。玉甫想把浣芳支使开去,恰好阿招来说:“妈妈起来了。”浣芳还不想走,玉甫催她说:“快点儿去吧,妈妈要说你了。”浣芳这才讪讪地走了出房去。
浣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