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斋听着,不敢做声。善卿说:“我看,上海滩上要找点儿生意做做,也难得很。你住在客栈里,开销也不省,一天天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道理。你已经玩儿好几天了,还是先回去吧。我给你听着点儿,要是有什么好的生意,我就写信叫你来。你说好不好?”
朴斋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嘴里连连答应着,口口声声也说“回去的好”。甥舅两个一面说着,不觉已经来到西棋盘街聚秀堂前。二人进门上楼,到了陆秀宝房间里。秀宝刚刚梳妆完毕,正在穿衣裳,一见朴斋,就问:“你一早起来干吗去了?”朴斋急忙给她使个眼色,叫她别说,免得善卿知道他昨夜就住在这里。秀宝啐了他一口说:“别鬼头鬼脑的,人家比你机灵多了,什么不知道哇!”说得朴斋脸上讪讪的,觉得很不好意思。
秀宝刚跟善卿搭讪了两句,见他把一大包锦盒放在桌子上,就过去解开手巾,抽出上面最小的锦盒来看,里面装的是那只八钱重的“双喜双寿”戒指。秀宝管自取出戴上,跑到朴斋跟前嚷着说:“你说没有,你看看,这不是‘双喜双寿’戒指吗?”说着,直把戒指送到朴斋鼻子底下去。朴斋笑着声辩说:“这是景星银楼的;你要的是龙瑞银楼的。我到龙瑞去问过了,他们说没有嘛。”秀宝说:“怎么会没有?姓庄的不是从龙瑞拿来的吗?就是你头一次在这里吃酒的那天,说是还有十几只呢,怎么过了一天就没有了?你骗谁呀!”朴斋说: “你要嘛,叫姓庄的去拿好了。”秀宝说: “你拿钱来。”朴斋说:“我要是有钱,昨天我就拿来了,干吗要姓庄的去拿?”秀宝沉下脸来说:“你倒是真鬼呀!”一屁股坐在朴斋大腿上,一边尽力地摇晃,一边问:“你还鬼不鬼了?”朴斋只好柔声告饶。秀宝说:“你去拿来,我就饶了你。”朴斋只是傻笑,不说去拿,也不说不去拿。秀宝两手勾住朴斋的脖子,噘着嘴撒娇说:“我不干嘛,你去给我拿来!”秀宝一连说了好几遍,朴斋就是不开口。秀宝老羞成怒,大声说:“你敢不去拿!”朴斋也有点儿烦躁起来。秀宝哪里肯依?把身子扭得像扭股糖似的,恨不得立刻把朴斋的银子挤出来才好。秀宝一屁股坐在朴斋大腿上,一边尽力摇晃,一边问:“你还鬼不鬼了?”朴斋只好柔声告饶。
正在不可开交,忽听得大姐儿在外面喊:“二小姐,快点儿,施大少爷来了。”秀宝顿时惊慌失措,脸上失色,把善卿和朴斋闪在房里,飞跑出去,半天竟没个人来招呼一下。
善卿见房内无人,就问朴斋:“秀宝要什么戒指?是不是你答应给她买的?”朴斋说:“早先她问我要一对戒指,我没答应。问了几次,庄荔甫骗她说:‘现成的戒指没有,过几天去定打好了。’被荔甫这么一说,她见了我就问我要戒指。”善卿说:“这也是你自己不好,别去怪荔甫。荔甫是秀林的老客人,当然是帮她的。你说荔甫是在骗骗她,其实他骗的正是你。你以后别再去上荔甫的当了,懂吗?”
朴斋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正好杨妈进来取茶碗,善卿就叫住她:“你去叫秀宝把戒指拿回来,我们要走了。”杨妈摸不着头脑,随便答应着去把秀宝叫了来。秀宝进房,见善卿面色不好看,忙说:“我来给你装好吧。”善卿说声: “我自己来装。”就把戒指接了过来。秀宝不敢再说什么,只把朴斋拉到一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好些话。善卿装好了戒指,说声:“咱们走吧。”转身就走。朴斋急忙随后跟着。秀宝也没留他,送到楼梯口,说了声:“呆会儿你一定要来的呀!”就去陪施大少爷了。
走到街上,善卿问朴斋说:“你还要给他买戒指么?”
朴斋说:“过两天再说吧。”善卿冷笑一声:“过两天再说,那么还是要给她买的喽?你的意思,是不是在秀宝身上白白花了几个钱,有点儿舍不得,打算再多花点儿,想她来跟你好?我实话跟你说,要想秀宝来跟你好,那是不可能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就是给她买了戒指,她也只当你是个冤大头。”
一路上善卿唠唠叨叨地说着,朴斋嗯哪啊呀地应着。俩人走到宝善街口,要分手了,善卿站住脚,又嘱咐他几句说:“在上海滩上交朋友,可要时刻留心。像庄荔甫那样的,本来就算不上是朋友;就是张小村、吴松桥这样的同乡人,到了上海,也都难说了。不管他们跟你说什么,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他们的话,只怕少听点儿还好点儿。”
朴斋还是“嗯哪啊呀”地应着,始终不敢多说一句话。善卿又啰嗦了几句,就管自到张蕙贞家送首饰去了。
第十二回
李鹤汀碰和坐轿子 赵朴斋开包当傻瓜
洪善卿走了以后,赵朴斋站在路边,茫然不知所之。心想舅舅如此相劝,还怎么开口向他借钱呢?要想继续在上海玩儿,必须想个法子弄点儿钱敷衍过去才好。
自己没有什么办法,就想找吴松桥谈谈,或许碰上什么机会也未可知。当即叫了一辆东洋车,一直拉到黄浦滩义大洋行,在账房里找到了吴松桥。松桥说:“我约了小村在孙素兰家见面,你等我一会儿,咱们一起去吧。”朴斋在一间空房间里足足等了有一个来时辰,松桥办完了手头的公事,换了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镶鞋小帽,这才一同出来,叫了两辆东洋车,一路飞跑,顷刻之间,就到了石路兆贵里胡同口。
松桥领着朴斋走进孙素兰家,一个老妈儿叫金姐的在楼梯上迎着,说是素兰房间里有客人,请二位到亭子间里坐下,又告诉松桥说:“姓周的和姓张的来过了,先到华众会去一趟,一会儿就来。”松桥叫拿笔砚来,让朴斋写请帖,说是尚仁里杨媛媛家请李鹤汀老爷。朴斋仿照格式,端楷缮写。正要写第二张,忽听得楼下外场喊:“吴大少爷朋友来了!”吴松桥跳了起来说:“别写了,来了。”
朴斋放下笔,只见一个方面大耳高个子胡子走进房来后面跟着张小村。彼此拱手,问起姓名,才知道那胡子姓周,号少和,说是在铁厂勾当。朴斋说声“久仰”,大家就座。松桥把请帖交给金姐,叫快点儿去请。
素兰听见这边人声热闹,以为客人到齐了,过来应酬;一眼看见朴斋,就问松桥:“昨天夜里幺二那边请客的,是不是他?”松桥说:“请过两次了。头一次请吃酒,你不是也在台面上么?”素兰点点头,略坐了一会儿,回那边正房间陪客去了。
这边谈谈讲讲,等到掌灯以后,李鹤汀的管家匡二来说:“大少爷和四老爷在吃大菜①,要是有人的话,可以先替他们碰一会儿。”松桥问朴斋:“你会碰和么?”朴斋说不会。周少和说:“就等一会儿也没关系。”金姐问:“先吃晚饭好不好?”张小村说:“既然他们在吃大菜,那么咱们也该吃饭了。”吴松桥听大家这么说,就叫金姐赶紧开饭。
① 大菜──西餐。
不多一会儿,金姐来叫各位去吃饭。四个人来到中间房间,只见摆着一桌相当整齐的饭菜。大家让座,还特地为李鹤汀留出上首的位置。素兰换了出局的衣裳从房间里出来,要给大家斟酒。松桥急忙阻止说:“你请便吧,别弄脏了衣裳。”素兰也就算了,随口说:“诸位慢慢用,对不起,我出局去。”说着告辞走了。
松桥举杯让客,少和说:“喝了酒,一会儿不好碰和,还是吃饭吧。”松桥转身让朴斋:“你不碰和,多喝两杯。”小村说:“我来陪你喝一杯。”俩人对干。朴斋刚刚有了点儿兴头,正好李鹤汀来了,大家纷纷起立,请他上座。鹤汀说:“我吃过了。你们四个,可曾开碰?”松桥指指朴斋说:“他不会,等着你呢。”
周少和连声催饭,大家匆忙用过,擦把脸,依旧进亭子间。原来靠窗放着的那张方桌已经移到房间中央,四角点着四根蜡烛,桌上一副乌木嵌牙麻将牌和四份儿筹码,都准备就绪。吴松桥就请李鹤汀上场,同周少和、张小村四个人拈阄排座位。金姐把各人的茶碗和糖果放在左右茶几上。鹤汀叫拿局票来叫局,周少和就替他写,叫的是尚仁里杨媛媛。少和问:“还有谁叫局?”小村说:“我不叫了。”松桥说:“朴斋叫一个吧。”朴斋说:“我又不碰和,叫什么局?”小村说:“要不要在我这里搭股?”鹤汀说:“合股挺好。”松桥说:“让他少合点儿吧,万一输大了,好像难为情。”小村问:“合二分怎么样?”朴斋不懂,反问:“合二分要多少钱?”少和说:“有限得很,输到十块洋钱也就到头了。”朴斋不好再说,小村就喊:“写吧,西棋盘街聚秀堂陆秀宝。”少和一并写了,交给金姐。朴斋坐在小村背后看他碰了一圈,丝毫不懂,只好到榻床上躺倒闷头抽烟。
过了一会儿,杨媛媛先到,陆秀宝随后也到了,见朴斋躺着抽烟并不碰和,就问:“坐在哪里呀?”松桥接口说:“你就坐在榻床上吧,他要跟你碰个‘对对和’呢!”
秀宝果然就在榻床前的杌子上坐下。杨妈取出水烟筒来装上水烟,朴斋接过来自吸。秀宝问:“你碰不碰啊?”朴斋说:“我没有钱,不碰了。”秀宝瞟了他一眼,冷笑说:“你的话白说了,谁听你的呀!”朴斋嘻嘻一笑:“不听就算了。”秀宝沉下脸来说:“你去不去给我拿戒指?”朴斋说:“你瞧我有工夫吗?”秀宝说:“你又不碰和,这半天你都干什么了?”朴斋说:“我当然有我的事情,你哪儿知道哇!”秀宝噘着嘴咕哝:“我不干,你去给我拿嘛!”
朴斋嘻着嘴只是笑,不则一声。秀宝伸一个指头指着朴斋的嘴说:“只要等会儿你还不给我去拿来,我拿银簪子扎烂你的嘴,看你怕不怕!”朴斋笑着说:“你放心,等会儿我不上你那儿去了,别说得那么吓人!”秀宝一听,急得问:“谁叫你不上我那儿去的?你给我说清楚!”一面问,一面咬牙切齿地在朴斋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朴斋忍不住“啊呀”一声叫了出来。台面上碰和的听见了,全都笑了起来。周少和还故意跟金姐打哈哈:“哟,你们还养着一只汪汪叫哇?赶明儿借给我玩儿两天吧!”大家听了,又笑起来,连杨媛媛也笑了。
陆秀宝恨得没有法子,轻轻地骂了一声:“短命!”朴斋侧脸瞅了瞅,见秀宝脸上发呆,噙着两眶水汪汪的眼泪,端端正正地坐着,不再说话;想跟她说两句话宽慰宽慰,却又没什么好说的。忽见门帘缝儿里有人招手叫杨妈,杨妈随即起身去问明了,回来说:“我们要转局去,先走了。”吴松桥等人上桌碰和,朴斋躺在榻床上抽烟。一会儿秀宝来到,就在榻床前的杌子上坐着和朴斋说话。
秀宝又和杨妈叽叽咕咕地说了好些话。杨妈转身对朴斋说:“赵大少爷,你只以为秀宝非得要你买戒指不可,哪儿知道她妈要说她呀?”秀宝接口说:“你想啊,昨天你自己跟我妈说的,已经去打了;如今你又不肯打了, 我怎么跟我妈去说呢?你就是不去打也不要紧,呆会儿你去跟我妈当面说一声。听见了吗?”朴斋怕人笑话,催她快走,戒指的事情,呆会儿再说。秀宝也不好多罗嗦,就扶着杨妈的肩膀走了。
李鹤汀说:“这些幺二的倌人自有幺二的架势,她们习惯了,做出那架势来,连自己也不觉得。”杨媛媛嗔他说:“这关你什么事儿?用得着你去说她们!”鹤汀微微一笑,也没再说什么。
朴斋被她们说得又羞又恼。正好台面上四圈满庄,掉换座次,接着再碰四圈。朴斋去看看张小村的筹码,倒赢了些,心里又高兴起来。李鹤汀要抽口烟,叫杨媛媛替碰。杨媛媛上场碰了一圈,就叫了起来:“我的手气也不好,还是你自己来碰吧。”鹤汀说:“你接着碰下去就是了嘛。”杨媛媛说:“挺好的牌,就是不开和。”朴斋一看,见李鹤汀的一份儿筹码,已经剩不多少了。杨媛媛接着再碰一圈,正好输完,就再也不肯代碰了。李鹤汀只好自己上场,向赢家周少和借了半份儿筹码接着碰。杨媛媛就借此机会告辞走了。
等到八圈碰完算账,只有李鹤汀一个人是输家,输了一百多块钱。小村也是赢的,连朴斋都分到了六块。少和预约明天原班人马继续开碰,问朴斋还来不来。小村拦住了说:“他不会碰,别约他了。”少和也就不再提起。
吴松桥请李鹤汀吸烟,鹤汀说:“不吸了,我要走了。”金姐忙留客:“等先生回来了再走嘛。”鹤汀说:“你们先生倒是忙得很哪!”金姐说:“今天转了五六个局了。李大少爷,真是怠慢你了。”松桥笑着说:“别说客气话啦!” 赌账结清,牌局散场,大家一起走出兆贵里,拱手作别,各走各路。朴斋和小村一起走到宝善街悦来客栈门口,朴斋说:“我去一会儿就来,你先进去吧。”小村也不问他到哪里去,独自一个进了栈房。茶房开门点灯沏茶,小村自去铺设烟盘过瘾。吸了不到两口,朴斋竟回来了。小村觉得奇怪,这才问他干什么去了。朴斋叹了一口气,就把昨夜在陆秀宝处梳拢开包,秀宝要他打戒指的情由仔仔细细地给小村说了一遍,并说:“我这会儿就是到棋盘街去看了看,见她房间里正在摆酒、豁拳、唱曲子,热闹得很。想来就是姓施的那个客人。”小村笑着说:“我看这里面有文章。你想,昨夜是你在那里给她梳拢,今天一早就又有了客人了,难道这个客人就在门口等着不成?也没有那么凑巧的呀?你上了她的当了,这个姓施的客人也上当了。你说对不?”
朴斋恍然大悟,从头想起,越想越对,悔恨不迭。小村说:“这事儿就别提了,以后你甭去也就算了。我正要告诉你,我有了生意了,就在十六铺朝南大生米行里,明天就要搬过去。我去了,你一个人住在栈房里,终究不是办法。我看最好你还是先回去,托朋友找好了生意再说。要不就搬到你舅舅店里去,倒也省点儿房饭钱。你说对不?”
朴斋沉思了半晌,叹口气说:“你的生意倒有了;我花了那么多钱,还一点儿也没有着落。”小村说:“你要在上海找生意,也是个难事儿。就是一年半载,也不一定找得着找不着。你自己先要拿定主意,别等过两天钱用完了,叫你舅舅说一顿,可就没意思了。”朴斋寻思着这话也不错。
过了一会儿,朴斋忽然想起打牌的事儿来,又问:“你们碰和,一场输赢有多大?”小村说:“要是牌不好,输起来,二三百块钱也不稀奇。”朴斋问:“你要是输了,给他们钱吗?”小村说:“输了,怎么好不给呢?”朴斋说:“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给他们?”小村说:“这你就不懂了。在上海滩上,只要名气做得响,就有办法。你看场面上的那几个人,一个个好像都挺阔气的,其实跟我也差不多,不过名气响点儿。要是没有名气,怎么好做生意呢?就算你有上万的家当,也没有用。你看吴松桥,还不是光棍儿一条?他不过稍微有点儿名气,两三千块钱手里调进调出,满不在乎。尽管我比不上他,要是有什么急用,汇划庄里去拿个四五百块钱,也还拿得出来。”朴斋说:“汇划庄里去拿钱,早晚总要还的嘛。”小村说:“这就要自己会算计啦。生意里周转一下,遇上赚钱的买卖,有了进项,补凑补凑就还清了。”朴斋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心里还不十分明白,再想问,又怕被他笑话,只好沉思不语。等小村过足了烟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