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眩感袭来,子孤熙的质问声都打着明显颤音:“莫要胡说!荣儿明明就在龙銮车附近,这里守卫最为森严,怎么可能遇刺!”
话说完,他倏地转头,看向龙銮车附近围绕的那些人。
有父皇,有宋王,有刘贵妃等等,还有一些似曾相识的亲戚们,正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卫兵。
唯独没有他的弟弟。
【第三十二章】()
昭宫无梦处。
香薰缭绕在宫殿四周,这间宫殿的配色是纯净的白与蓝。白孔雀的羽毛栽簪在白釉的花瓶里——轻轻摇曳的招魂幡。
霍萨兹尔躺在昭宫柔软的天鹅绒被里,抬头看着上方景泰蓝的壁壳。
从星宫到东极宫,再从东极宫到昭宫,这一路好似走了一个漫长的朝纪。
这是三代帝国的宫城标志,从大新到大平,再从大平倒走回前朝大夏。
但霍萨兹尔觉得,无论哪个地方都不属于他。
对于一般人来讲,三座宫殿象征着三种不同的文明历史,但毫无例外只有处在当时权力巅峰之上的人才配享有它们。
三座宫殿再美,都只有一个目的——它们不会对建造的子民开放,生来的唯一作用,就是供这些弄权者们贪欢享乐。
星宫很美,东极宫也很美,昭宫更美。
唯独做个掌权者,毁誉参半。
霍萨兹尔叹了一声,然后把眼睛缓缓闭上。他今天很累了,身心俱疲,很想好好的睡一觉,不知道醒来后,能不能当什么也没发生。
可躺在他旁边的那个人,悲喘声持续了整整一夜。
子孤熙侧卧在昭宫天鹅床的另一侧,和霍萨兹尔背对而躺。
今日事出突然,皇帝并没有下令让卫兵们护送诸公亲王们回府,而是让他们暂居昭宫休养几日。在昭宫祭礼已经准备好的场地附近,有分配给亲王大臣们的殿阁,还有各府派来服侍的贴身侍从。
霍萨兹尔被管事迎下银车后,在分配给子孤熙亲眷的殿阁内休憩了一会儿。
等清洗完身上的血渍和一些小伤,霍萨兹尔才从管事的口中听到了信王薨了的消息。
霍萨兹尔的手轻轻一顿。他当时还处在对子孤熙的嫌恶中,但听到这个消息一刹那,他倏地转头,眉头一皱:“那殿下他人呢?”
管事显然不知道刚才良娣和郑王的争吵,他看了霍萨兹尔一眼,然后叹气摇了摇头。
直到夜深,子孤熙才回到这间殿阁。
霍萨兹尔看着他失神落魄的样子:走进这件殿阁不过十五步距离,可子孤熙起码摔了三次踉跄,好像连路也不会走。眼睛也红肿吓人,让人怀疑他已经睁不开眼。
子孤熙没有哭出声,可是他现在也不像个人样。
那个威武昂然的郑王熙,一下子神形皆毁,崩得一塌糊涂。
比起子孤熙以前意气风发的样子,这完全就是两个人。
当管事一干人等拥上去的时候,霍萨兹尔坐在餐桌前,迟疑了片刻。最终,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关心迎上去,而是冷漠地喂了自己一口汤。
其实,霍萨兹尔多少生起了一种复仇心理:一切都是子孤熙活该。
一开始,这让霍萨兹尔觉得羞愧难当。
他自认为是个虔诚善良的教徒,一个以身作则的宗教领袖,怎么能生出这样幸灾乐祸的念头。
可他抑制不住内心所想,尽管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是夜,霍萨兹尔替子孤熙收拾好了床铺,二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直到子孤熙突然抱住了霍萨兹尔,颤抖着的肩膀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依靠。
今夜唯一的交流就是发泄。
霍萨兹尔真受不了,这个男人白日还沾满了人血的手,此刻却在他的肩背上狠狠掐摁,十指几乎要掐透进他的肉里。
可他触及到子孤熙的眼神,霍萨兹尔觉得心里一阵抽搐,无法反抗之余,只能任子孤熙摆布。
中途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这个过程中,除了交付肉身之外,半迷半醉中好像灵魂也相连,心中很苦很涩。
眼泪落在自己脸上。
霍萨兹尔睁开眼睛,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那一滴泪,愣了一会儿。
等一夜完毕,子孤熙逃避转身,背对着霍萨兹尔,没再说什么。
殿阁内静悄悄的,除了身后那个人伴随着哭腔的喘息声。
最见不得男儿落泪,最听不得军人啜泣。
两个人僵持了两个时辰多余。
终于,霍萨兹尔转过身去,一只手臂半抱着子孤熙,另一只手则狠狠掐住对方的脖子。
霍萨兹尔的唇贴上子孤熙的耳廓。
像是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在毒蛇牙齿之下。
霍萨兹尔的手力气不大,可子孤熙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于这个枕边人的危险。
“阿熙。”霍萨兹尔掐着子孤熙的脖子,良久吐出一句:“很难过吗?”
尽管子孤熙的手劲可以一把将霍萨兹尔反制,可他什么也没有做。
生来优越,子孤熙顶着万千宠爱长大。他不允许自己的任何软肋暴露在别人面前,哪怕是生身父母,也未必能见他此刻狼狈。
可是现在,子孤熙半点反抗的意识也没有。只有微颤肩膀和哭意喘息,标识着他绝不平静的内心。
“我想你一定很难过,因为郑王熙从不知被掠夺的滋味。”霍萨兹尔的话又一次响起,紧接着他加重了手中力道,“你说,没人能抢走你想要的。可事实证明,你和我一样。我不是神明下凡,你也不是什么熙光金莲。你与我——都只是凡人一个。”
冷意袭来,子孤熙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力。
他想起了上辈子的那个结局。
想起了自己死后,被埋入帝陵之前的丧礼。
当时母后哭晕了过去,而信王面对着子孤熙已经腐朽的遗体,看也不敢看。
他只能闭着眼睛拍打子孤熙的棺木,眼泪吧嗒落在兄长的遗体上,悲恸哭道:“你怎么能不要父皇和母后,怎么能不要我!哥哥,我求你睁开眼,你看看我们——”
十日前,子孤熙还信誓旦旦跟母后保证,会保护好弟弟和母亲,以及那个未出世的妹妹。
话犹在耳,已然失约。
今日,他几乎是被人搀扶着去见了弟弟最后一面。
信王荣的遗体被发现时,已经千疮百孔,身上是大大小小的刀斧砍伤,其中两处伤痕最为严重。
一处是致命之伤,斧痕凿于心口,血肉模糊。
一道是斧痕击于眉心,信王那张年轻俊秀的脸,一下子染上不祥的红。
他看着弟弟的脸,看着那张和自己八分相似的相貌,竟有一种错觉——信王是替他死的。
陛下不允许任何人回宫向皇后谈及此事,如果谁走漏风声,就要了谁的命。
子孤熙当时双眼通红,他用手扶着弟弟的后脑,恶狠狠地盯着宋王。要不是亲卫们阻拦,子孤熙几乎要扑上去掐死宋王:“我让你看好他!”
宋王没有和子孤熙对视,而是撇过脸去。
等宋王睁开眼缓过气来时,他说:“七弟是自己跑出去的。在这之前,我们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离开了龙銮车附近,我以为他一直在这。”
接下来已经不是谁对谁错的争论了。
子孤熙甚至记不起来,自己是怎样回到昭宫。
“阿熙。”霍萨兹尔的声音悠悠响起,掐住子孤熙脖子的手渐渐加重力道,“我在想如果我当初能杀了你,然后再自刎谢国我们两个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那你当初怎么不再干脆利落一些?”子孤熙终于回话,语气不冷不淡,毫无感情,“你该留着那条蛇杀了我,而不是对陆青下手。他是我的下属,所作所为只是听从我的安排。”
霍萨兹尔停止了手上的加重,他凑前弯腰,头发落在子孤熙的脸上。
子孤熙向上抬眼,对上了霍萨兹尔的眼睛。
霍萨兹尔用疑惑地语气发问,也不知道是问子孤熙,还是问自己:“是你推他出去送死的,你却来怪罪我?”
良久,子孤熙闭上眼:“我是个军人,生生死死在我眼里最平常不过。”
“那你怎么不把你弟弟的死看的平常一点?”
子孤熙倏地睁开眼,然后反手摁住了霍萨兹尔的脖子,动作干脆了当,直接扭转了一开始的局面。
被掐住了脖颈,霍萨兹尔却全然无畏,正对着子孤熙恼羞成怒的表情:“连战友的性命都不值一提,难道就只你有亲人吗!”
“阿熙。”霍萨兹尔伸出手,那白净手腕上的黄金手镯,如美人乌发般纤细美丽,“你喜欢我这只手?”
子孤熙低下头,看着那只迎面来的手。
“你知道和我流着同样血的手,你曾斩下过多少只吗?”霍萨兹尔垂目反问,“他们也曾和这只手一样,是别人眼里最珍贵的宝物,千金难买的挚爱。你怎么舍得把他们的手砍下来,让亲人抱着这些残臂痛哭。”
子孤熙通红着眼睛,却还在逞强:“你说的很对,但我不是你。别用你做神官的理论来要求我,我的观念里,人命从不平等。我想每个人都和我一样,为亲人所掉的眼泪,比为陌生人流的多出几百倍。难道就我这样吗!”
“为君者的慈悲之心一点也没有?”霍萨兹尔反问,“所以你那日的噩梦迟早成真,不过早晚之事。”
本来,霍萨兹尔以为自己这句话出口,换来的只会是子孤熙的怒意和爆发。
但出乎意料。
子孤熙松开了手,没再说什么。
他蜷缩到了床角,被子全都扔给了霍萨兹尔,自己一点也没有留。
耳边只剩下子孤熙的一句话。
轻轻淡淡,很快消逝在冰冷的宫殿中。
“我知道你在怨我什么。”子孤熙说道,“可我不把他的手砍下来,死得就是你了。你真想报复我,以后有的是机会。因为我遇你生,我遇你死。上辈子就注定了”
“阿熙”霍萨兹尔有点慌了。自己刚才正手拿刀刃,狠狠地在别人内心最柔软脆弱的时候,捅了对方几十刀不止。
抑制不住的悲伤,正排山倒海侵蚀自己的内心。
子孤熙觉得一阵头疼,痛得他几乎受不了:“可我被埋在地底,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又能跟谁求救?我不想再落得那样的下场,自救有错吗!”
“抱歉”
霍萨兹尔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子孤熙,想想自己刚才的话,确实过分至极。
霍萨兹尔一下子很矛盾,他看着自己的这双手——刚才说出冷冰冰的神格大道理的是他,现在感到窒息难过的也是他。
以前的霍萨兹尔,觉得这样指点江山,批判凡人是正常的。就像当初他傲慢评价苏贡,指责苏贡的野心时,从不考虑苏贡是怎么想的。
上一任的大祭司曾对霍萨兹尔说过:“成为一个神官,首先要摒弃红尘。你需要有责任心,需要秉承神性,需要维持公正,但不用考虑怎么去做人。我们没有父母兄妹,没有妻子儿女,没有好友至交,大可收起不必要的怜悯和懦弱。”
霍萨兹尔曾是个最优秀的“神”。
这也证明他是个最失败的“人”。
“阿熙,你冷静一点。”霍萨兹尔试探地想要过去,“我刚才话说重了,可我”
“别过来。”察觉到床铺正在下陷,子孤熙最后一点意识正在涣散,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离我远一点。”
第二天醒来,子孤熙尝试着睁开眼,但日光刺得他又赶紧把眼睛闭上。
身上盖着柔软沉重的鹅绒被,但霍萨兹尔不见所踪。子孤熙有些头脑不清醒,眼睛几乎睁不开了。
拿巾沾着冷水,子孤熙敷了敷眼睛后,才勉强眯着睁开。
身上都没有力气。子孤熙半扶着墙壁,头痛欲裂。但他今日还有要事要做,容不得他待在这个鬼地方休息。
等子孤熙穿戴完毕后,他发现霍萨兹尔趴在起居卧室的一张书桌上,伏案而睡。
子孤熙从床铺上抽了一条薄被,盖在了他身上,然后就离开了这殿阁。
在一个较为隐秘的地方,他见到了今日要见的人。
“查出来什么了?”子孤熙问他。
昨日他深夜才回来,就是因为有事嘱咐心腹下属。
面对着弟弟冰冷的尸体,子孤熙骤然醒悟,那是他昨日仅剩的理智:“我不信那些提刑官们的话,更不信我弟弟死于乱民之手!就算他昨日手臂受伤,以他的武力,对付一些乱民绰绰有余。这是我的命令——今夜你潜入灵堂,发现什么端倪就及时汇报给我。”
属下得令后,趁夜探查了一番。今日果然找出了什么异常,前来汇报。
“信王殿下看似被斧器所凿,但实际上可能斧伤只是掩盖。”下属跪在地上,禀告发现的异常,“而真正的凶器,应该是薄锋剑类。斧痕造成的豁口较大,很难看出异常。但是小臣在殿下的伤口内部,发现了疑似剑痕的纤薄切口。”
子孤熙的气得浑身发抖:“当真?”
“灵堂处烛火昏暗,小臣不敢贸然惊动他人,只检查了个大概。虽然看不太真切,但十有八九没错。”
“你说薄锋剑类?”子孤熙强忍着头痛,几经勉强才压下惊怒,“昨日护送队伍的禁卫们统一武器,龙心卫持枪,近卫亲兵持军刀。行刺者的武器形制不一。但只有我的金莲花骑,佩剑皆是薄锋细刃!”
“不还有一个人,昨日也佩戴了薄锋剑。”
“谁?!”
“您。”
1614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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