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王怀里的那个人,不太像是宋王一个月前在贺仙宫见到的美人,倒是有点和一个故人似曾相识
“皇兄”宋王下意识走上前拦了一下。
“让开!”子孤熙几乎是吼了他一嗓子,“本王不用你的关照,宋王殿下不妨多关心你自家亲妹的安危,管管你母家那些天大的丑闻!”
天大的丑闻?
宋王只能沉默着让开路,任由子孤熙将霍萨兹尔带回了贺仙宫。
气氛凝结尴尬,子舍脂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但出乎意料,她的父皇看着满目狼藉的华霜殿,居然什么话都没有对子舍脂说。
“皓儿。”皇帝反倒异常冷静,向着宋王开口,“朕昨日与弋家商谈婚事,弋尚书给了朕这么一封奏折,让朕很是为难。”
宋王看了一眼子舍脂,对于这个皇妹他无话可说。但听到父亲话里有话,他也只好应从父亲的意思,问道:“父皇若不嫌弃,儿臣愿为您解忧。”
“朕只怕你更为难。”皇帝道,“你的舅舅现今的即墨令涉嫌徇私受贿,勾结商人,私下篡改税收,条条皆是大罪!你知道短短一年,有多少民税进了即墨令大人的腰包?是崂郡六城整整一季的收成——”
宋王惊慌失措地抬起头,他脑中一懵,这完全让他措手不及:“儿儿臣不知!”
“本来朕看在你推行新政有功,舍脂大婚在即,想着先将这事压下来,以免毁了你在朝的声誉,拂了你母亲的颜面。”皇帝不冷不淡,“所以朕让弋卿看在我这张老脸的面上,看在舍脂即将嫁到弋氏的份上,先把此事担待一下,从轻发落。莫让两家撇不开脸。”
“现在”皇帝把目光落在他已成废墟的华霜殿上,淡淡道,“你是监国,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宋王气得闭上眼睛,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好像这场烈火也让他难以喘息。
过了好久,宋王睁开眼,他咬牙切齿地看着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更像是对她说:“按律,当斩。”
【第二十一章】()
半个月后,宋王监国正式结束,要在今日将监国之位交还于郑王子孤熙。
半月不算长,但足够朝廷重新洗一次牌。
子孤熙冷然地站在大殿上,看着宋王修订完他推行政法后的小漏洞,说完那些监国总结的长篇大论。
最后,宋王捧着监国的“朱金印”“玉宝策”一步步走下大殿台阶,准备将它们统统送还给郑王。
朝臣们屏息而立,好似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他们心知肚明:宋王殿下这段日子,过得不甚好。
这短短七日,送迎完西庭公主出嫁西域的婚礼后,月泉公主与弋家的婚事也被正式取消。
在陛下的授意之内,弋尚书雷厉风行地处决了宋王的舅舅——即墨令刘弘农。
审讯仅两天就结束了,铁证如山的情况下,判决是不容置疑的死刑。
其实,大臣们之间心照不宣:即墨令贪污不假,又或说就朝廷内政原本的制度,分明就是教唆,甚至怂恿官商勾结,国家和商人们一起从底层那里强刮血汗钱。
榨出民脂民膏的时候,他们不忘用这些钱妆点首都——即墨城上下歌舞升平,不知人间疾苦。
国库里的钱也算不上干净,这本就是国家纵容的杀鸡取卵行为。
这场所谓的反贪,不过是政治斗局的一场输赢。
客观来看:宋王殿下取缔原本商法的巨大漏洞,重新编订更为完善造福百姓的政策,他该是大功一件!
结果宋王声誉被妹妹婚事搅得一团乱麻,就连他赢获的民心,也随着即墨令大人被推上刑场的那一刻,功亏一篑。
昨日处斩即墨令,百姓们把刑场围绕的水泄不通。
他们一边泼泔水扔菜叶,一边怒骂宋王纵容国舅,完全不记得就是宋王披荆斩棘,给了他们现今衣食无忧的底气。
根本就是郑王的母家崂郡弋氏,以及宋王的表亲——即墨常夏氏的一场交锋。
难道弋氏金碧辉煌的府邸里,那些数不尽的珠宝配谈高尚?
子孤熙笔直地站在朝堂上,准备伸手接过宋王呈递上来的轴卷、金印、宝策。
宋王看上去温文尔雅,担得上一句名士风流。
但子孤熙是死过一次的人,旁人对宋王的半分夸赞,都落不到他的耳中。
“近日之事,劳烦皇兄了。”将这些东西交还给子孤熙的时候,宋王轻声道。
子孤熙的表情淡淡,但是脸色不太好看:那场大火虽然没有伤及要害,但他当日只顾着救霍萨兹尔,等反应过来自己伤口上的烫伤时,已经有点晚了。伤口有些感染,痊愈过程中也痛得厉害。
“跟我客气什么。”子孤熙忍着疼痛,玩味地看向宋王,扯出一个不冷不淡的笑,“六弟,是该本王谢你,他日若成千秋功绩,你可是这第一功臣。”
“功臣”一词分外刺耳挑衅。
宋王默不作声,双手呈上朱印。
就在子孤熙决定接过那些本就属于他的东西时,有人呵止了他们的行为。
宋王的导师张太傅迈出朝臣队伍,拱手对着皇帝道:“宋王无需将朱印交还,他担得起这监管天下的重职!”
话落众人惊,暗道:太傅未免太大胆!
就连宋王子孤晧都愣在原地。
他看老师的表情可不像是装的他真的毫不知情,难以置信。在老师话音落地的那一刻,宋王的表情不像是欣喜或者得意,而是惊恐交加,脸也吓得煞白。
满堂只有郑王子孤熙不急不躁。
子孤熙抬起头来看向高台上的父亲,没管身后突然发难的张太傅,他冷笑一声:“意思就是说,太傅认为陛下该废了我,改立宋王皓为储君?”
宋王赶紧上前一步,刚想说什么,他的话就被老师硬生生给打断了。
“您也看到了,这几个月来宋王的监国政绩。”张太傅对着皇帝说,“这次的变法是有利万民,巩固社稷的千秋功载。宋王之慧远胜于诸王,无疑是更好的储君人选。”
皇帝不喜不怒:“郑王才是嫡长子,而且同样优异。月泉之战对我朝而言,也是攘夷扩土的大功一件。”
“我朝领土广袤非常,不需要再扩建了。体型庞大超出了原本的骨架范围,行动起来只会更加笨拙,引以为傲的国土就会成为累赘,缺乏活力,难以运作。”张太傅回答:“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等疆域扩张到了无与伦比的程度,反倒是分裂的前兆!现今一国之储,应当为才德而立,为百姓谋福。”
“按照您这么说,宋王文武兼备的确是明君之才。”子孤熙出列,微笑朝着张太傅作了一揖,他道:“可我诸多兄弟,其余人也不落下风:惠王昂敏锐聪捷——智者之才;信王荣性情明快——逸学之才;宣王野洒脱磊落——武帝之才。若不行”
子孤熙微微一笑,话题一转:“我那五弟,博阳王桑仪兼爱众生——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未来仁君呢,颇符合您的要求。”
子孤熙突然看到他的父亲脸色一变,在谈及博阳王这个名字的时候,表情惶惶不安。
然而子孤熙仍不紧不慢,缓缓说:“既然不需长幼尊卑,只因才而立,我看是该我们兄弟七人轮流承天命,我国朝堂上百家争鸣,各取所长。岂不是更得您的心意?”
“博阳王尚好。惠、信、宣三王亦可,独您没有仁爱之心。”张太傅坦然:“月泉之战惨无人道,尸横遍野。我闻战报所言——您每略一城,城中男子无论兵农老弱,全部屠尽。可有此事?”
“对,月泉地理微妙,北临乌孙,南接楼兰,东有沙国,四面围绕。沙国十八城也是军事战略重地,金莲花铁骑多是攻城的流动部队,而非驻城兵。”
“为了防止敌人反攻,里外勾结——屠城是中断他们军事供给的最好办法。”子孤熙面不改色,“但这只是一种战略方式,除了那些参军的女神官之外,我从不对妇孺下手!我的铁骑通过严格筛选,品行能力无可挑剔,素质更是有目共睹。”
张太傅冷冷道:“所以说,您的确没有仁爱之心。条条只在乎攻敌制胜,毫无为百姓谋福的作为。”
“我们商丘子姓,不以仁爱著称。”子孤熙挑眉,声音略微拔高,“不然张太傅认为,我朝九百八十万里的领土,这无外忧患的国局,供您弟子施展‘仁政’的资本,都是用仁爱换来的?非也!这是我朝先祖踏破敌军城镇,屠戮敌国万民换来的战利品!我朝的平——是平定四海的平,可不是平安贪生的平!”
“够了!”宋王终于忍不住,他转身看向自己的父亲,虽然那被帷幕遮挡住的天子威仪让他看不真切,但宋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蓦地跪下,声线正因为恐惧而发颤,“承蒙老师厚爱,宋王皓担当不起!”
满堂皆静。
过了许久,他们才听到皇帝安抚般的缓慢回应:“好一场精彩的辩论,诸卿觉得如何?”
没有人回答他,于是皇帝噗嗤一笑,像是刚才只听了一个玩笑:“看来诸卿也乏了,若无要事商谈,今日就散朝罢。”
得到陛下的指令后,满朝文武恭请圣安,陆陆续续散去。
只有宋王皓仍跪在原地。
“皓儿。”皇帝离开朝堂时,叫了他一声,“随我进内堂。”
宋王子孤晧战战兢兢地起身,恭敬地跟着皇帝去了平日散朝后,陛下留召大臣们的虎阁。
一进入虎阁,还来不及皇帝享用完午茶,宋王又跪了下去。
“父皇,儿臣真的从无问储念想!”子孤皓跪在地上,声音发颤:“老师为何在朝堂上说出那种话来,儿臣也不知情。”
“我知道。”皇帝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饶有深意,“你是个聪明人,犯不着做这种蠢事。”
说完后,皇帝亲自起身将宋王扶了起来,看到对方抖成了个筛子,皇帝反而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朕并没有怪你,而是想清楚了一个事实:郑王熙说得对,在同样优秀的几个子女中,皇位可不是谁强谁胜的奖励,而是靠规则和惯例。他的地位无可撼动,朕不可能因为心血来潮就易储,这点你心知肚明。”
说是安慰,实则警告。
子孤晧刚松下一口气,心脏立马又回跳得厉害,几乎要击破他的胸腔:他的父皇不是个愚钝的偏听之人,但还是对自己起了疑!
“你舅舅的事,和你没什么关系。”皇帝执起茶盏,吹了吹上面漂浮着的半截茉莉花,“朕为有你这样忧国忧民的儿子自豪,是他不配做你的亲眷,污了你成为造福社稷,名留青史的忠臣之名。”
宋王闭上眼,缓缓叹道:“是,儿臣知道了。”
——
皇宫中有许多隐秘之处,子孤熙知道不少。
例如散朝后不远处的外殿,一个名叫丁香回廊的地方。
大部分人都欣赏不来丁香回廊,因为建造的时候太追求自然天成,倒显得用力过猛。这里的格局太乱了,绕来绕去,就像个模仿玫瑰花形的迷宫。
但阴谋家就是喜欢乱,就是喜欢错综复杂。
子孤熙坐在丁香回廊几十个凉亭中的某一个里,正在呷饮赏花,对面坐着的那个人也执起象棋,自下自乐。
“太傅果然真心投诚于我。”子孤熙微微一笑,看向那个执弄象棋的老人家,“此刻信得过您了。”
张太傅不动声色,继续执棋:“殿下以退为进,老朽自当应承。”
【第二十二章】()
肩上烫伤又开始作痛,子孤熙应早点回去换药,但他现在急不得。
放长线钓大鱼的时候,他这个掌渔者怎能轻易离步。
子孤熙恭敬地对张太傅说:“三年前老师曾想投诚我,但我当时不知天高地厚,多有言语冲撞老师,还请您见谅。”
“老朽怎会把这事放在心上。”张太傅道,“三年前老朽投诚殿下,是知您乃平朝之主。宋王只配做您催驾的一辆金车,难成领袖气候。”
“良禽择木而栖,您必不后悔今日抉择。”说完后,子孤熙轻轻垂目,打量了一下这位宋王皓的老师,誉满天下的名臣。
他递上去一杯茶,像是弟子招待老师那样:“宋王推行的新变法,若没有您背后操持,凭他一人难成气候。能有老师您这样的名士辅佐,我倍感荣幸——”
妖调开丁香。
丁香味在四周蔓延,这可不是平朝追捧的花,也不是历朝文人们喜爱的赏物。
好像两个人侃侃而谈的气氛,也因周围丁香的煽动变得小家子气,各怀鬼胎。
张太傅接过了子孤熙的茶,小啜一口:他知道郑王熙乃正统嫡长子,皇位无可撼动。
而今宋王皓变法得利,其才华惊艳四方。眼前这个傲慢嚣张的郑王,终究坐不住了!
“若是殿下不嫌弃,老朽自当尽力。”张太傅的话饶有深意,“尽心助您流芳百世,为您扫平登基障碍——哪怕挡路之人是我曾经的弟子。”
“今日朝上,太傅对宋王明褒暗贬,言语用得恰到好处。”
子孤熙轻轻鼓掌:“宋王也是不幸,摊上那么一个舅舅,这样一个妹妹。本来他推行变法后,颇受父皇器重,让我都有些坐立难安。”
话锋一转,子孤熙继续说道:“您帮了我一个大忙,感激不尽。”
张太傅笑道:“所以,历经三年之久,郑王终于肯信老朽了?”
子孤熙顺着他的话来,然后话语一挑:“那是当然瞧我糊涂!老师验明真心,这下就该轮到我了。”
张太傅回答:“愧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子孤熙捻着白釉的茶杯,轻声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您既在朝堂上为我护旗,我也该赤诚相待您知道,郑王熙是个直白之人。”
说完后,子孤熙把仅剩的茶倒进了丁香花丛中,临走前嘱咐道:“劳太傅今晚驾临贺仙宫,我自当证明自己的真心实意。”
——
等张太傅离开丁香回廊时,子孤熙松了一口气。
他护住了自己的肩膀,上面的伤口被厚重的朝服焐了半天,再不回贺仙宫换药,他这条胳膊都得废了。
等他回到贺仙宫时,已经过了未时。
子孤熙换下了朝服,因为出了一身汗,他简单沐浴了一下。
平朝处在二百年温暖期,现下只是仲春季节,就让人感觉到气温回升,热得心情燥闷。
仲春是个赏心悦目的季节,花和人都爱争奇斗艳。贺仙宫的美人们亦不例外,她们装饰着子孤熙的荣耀,点缀着贺仙宫的荣誉。
但今年,只有步金台这朵天宝玫瑰一枝独秀。
救公主有功的苦劳上,步金台被擢升为良娣,仅次于王妃,地位一跃而上。
经历了子舍脂婚礼上的那场大火,霍萨兹尔伤得却并不十分严重。他烫破了一点点皮肉,还不如子孤熙的伤势重,休养三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霍萨兹尔的嗓音被浓烟熏坏了,不再像以前那么中听。
等伤好后,霍萨兹尔亲自替子孤熙上药,用喑哑晦涩的嗓音道了句:“谢谢你”
“我救了你一命。”子孤熙反问他:“所以我们扯平了?”
沉默过后,霍萨兹尔点点头:“你对我有恩。”
子孤熙摸了摸他的头发,齐耳的短发现在长到了背部。
“我现在改变了主意。”子孤熙捻起其中的一缕头发:“就像我们两国正在弥补的关系一样,我希望我们之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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